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篝火旁,烈焰升腾跳荡,使他浑身灼热。
他看到有三位壮士,正围坐在火堆旁饮酒。
“你们看,他醒过来了!”其中一个瘦子说。
“大难不死,他今后还能干一番事业!”
“死里逃生也不容易!”
另外两位身材魁梧的壮汉感叹说。
他连忙使劲翻身起来,纳头便拜:“深谢三位壮士的救命之恩,请问三位壮士尊姓大名!”
那位瘦子笑了一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说道:“好吧,说起来我们大家也算得上志同道合,这位姓荆名轲!”
他大吃一惊:“壮士就是名垂青史的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大名鼎鼎的荆轲?”
“正是,正是!”瘦子继续往下介绍,“这位姓聂名政。”
这个名字使他更为震慑,而且还特别增添了一种他乡逢故旧的亲切感:“原来是聂政壮士,你我均是韩国遗民,共有国破家亡之恨。”
“还是等会儿再叙旧吧!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便是高渐离。”
“呵,先生便是那位精通音律、击筑刺秦王、双目失明的高渐离!”
他接过一碗酒来一饮而尽。
一见到这三位仰慕已久的壮士,他便油然而生一种知己般的亲近感,如久久不归的游子,突然间意外地遇上了亲朋故旧一般,禁不住大放悲声。号啕拗哭,声震夜空,悲壮惨烈,动地感天。
哭着哭着,又戛然而止。
经过这一番痛哭,他的心里平静多了,有如流火的七月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他有些赧颜地说:“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见着几位前辈实在忍不住了,请勿见笑!逢真人不说假话,我来向三位壮士作个自我介绍,晚辈姓姬……”
荆轲伸手止住他说:“姬公子,不必介绍,我们都早已知道了。”
他大吃一惊:“不,三位壮士一定认错了人!”
“你不是秦始皇大索天下十日,要捉拿的那位刺客吗?”高渐离问道。
“实不相瞒,小人正是在博浪沙行刺始皇帝的人!”
“老弟也堪称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位大智大勇的盖世英豪。我等三人已是世人共知的老刺客,今日能有你这样一位新刺客,身后也不算寂寞了!”
聂政说罢,三人都赞同地仰天大笑。
他感到十分惶恐:“我怎么能和诸位英雄相比呢?各位壮士慷慨悲壮,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我如今落得东躲西藏,十分狼狈,真无颜见天下英雄。”
荆轲对他说:“我虽曾为韩国除奸,后来被暴尸于市,姊弟二人都为韩国而死,其实我并非韩人,而是齐人。听你的话好像你是韩国人?”
他回答道:“我出身韩国公族,祖父开地曾相韩昭侯、宣惠王和襄哀王。我父名平,也曾相厘王与悼惠王,已于悼惠王二十三年病逝,我当时还只有两岁,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父亲死后二十年韩国被强秦所灭。荆轲壮士为齐人,尚且能伸张正义为韩除好。我如今国破家亡,难道还能苟且偷生?”
“不过,”高渐离接过话头,“我们三位刺秦时,列国尚存,今日天下归一,秦王愈加不可一世,没有超人胆识,绝对不敢干这一惊天动地之壮举。只不过,和我们当年相比,更是以卵击石了。”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望着高渐离:“晚生听先生所言,是否是说我孤身一人不避其锋,好像有些不智?那么我想请教,先生当年双目失明,尚且能于筑中灌铅,用以袭击秦王,这不明明是孤注一掷么?”
“年轻人血气方刚,怎知道高先生当日苦衷!想当初我与高先生在燕国,他以杀狗为业,击筑闻名。我俩饮酒放歌,乐则大笑,悲则大哭,旁若无人,何等豪爽!后来秦始皇召高先生去为他击筑,用药熏瞎了他的双眼,他不甘心这般隐忍苟活,屈辱偷生,虽然最后举筑击秦始皇不中而被诛,但他一身豪气却令秦王丧胆。大丈夫就是应该在关键时刻,无所畏惧地挺身而出!”荆轲一番掷地有声的话,确实不愧为易水悲歌的壮士。
“晚辈在被追捕之中颠沛流离,生死难测。我时时叩问自己,妄图以超人之胆,行突然之举,借瞬间之变,谋暴秦之倾覆,究竟是智还是不智?三位前辈都是大勇过人之盖世英雄,为什么终究不能阻止强秦兼并,不能损秦王毫毛一根?请壮士指教我!”
突然,三位壮士“刷”地一跃而起,只见荆轲怒不可遏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他的衣襟提了起来:
“小子乳臭未干,竟大胆狂妄地贬损起我等来了!想那秦王尚且被我追赶得在殿前狼狈奔窜,你算什么东西!”
当面一拳向他猛击过来,打得他双眼金星四溅,仰面倒地……
猛然醒来,才觉是一场恶梦,满脸冷汗,心还在狂跳不止。
他向山洞之外望去,晨曦微露,林鸟啁啾,六七天来奔波逃亡,还没有睡过这样一个好觉,此刻觉得浑身轻爽多了。
要不是昨天发现那位信使,独自一人找到那个僻静的水塘边喝水和饮马,他乘机悄悄抱起一块大石头,来到他身后猛砸下去,才改装成了这一身打扮。
他本想借这身护身符,正大光明地沿着驰道东去,仍然逃到东海之滨,去到仓海君那儿寻个落脚之处,再从长计议。谁知半路上遇见那位亭长挡道,他本想逃命要紧,不去管那些事的,但一见淑子姑娘原来是代他受过,又于心不忍,设计救了淑子姑娘。现在他当然不敢东去了,万一在前边地界又碰上那位亭长,岂不自投罗网?
昨夜一顿饱餐,到现在胃里还有饱胀之感,尚不感到饥饿,即使真的饿了,非到万不得已,向老人讨的那一袋馍,是不能轻易食用的。“大索天下十日”还有三天,谁知道气急败坏的秦始皇,还会不会大索天下百日呢?一个人如果真是长期逃亡,整天朝不虑夕、饥不能食、困不能息,再坚强的人也会散架,甚至精神崩溃、发疯失常。好几次走投无路的时刻,他真想一死了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终还能逃得出秦始皇的掌心么?
不过,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怯懦的想法,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要死就大无畏地挺身而出,我就是刺杀秦始皇的刺客,要剐要杀悉听尊便,脑袋落地也要把地上砸它个坑,也要震得天下人心咚咚直跳!
他记起幼时发蒙之时,母亲从箱筐深处,庄重地捧出一个包裹,将包皮一层一层地揭开,露出了一卷竹简,上面用大篆书写着一段文字。母亲命他和弟弟跪在父亲的灵位前,悲戚地对他和弟弟说:
“我儿好生听着,你父亲为韩国两代君王的臣相,归天之时你兄弟俩都还十分年幼,尚不懂事,伏案写下了这一段圣贤之言,为你俩今后立身做人之本。儿今已一天天长大,开始懂事了。今天特别在你父亲的灵位前,将你父的遗简交会你兄弟俩,以慰你父在天之灵。”
他和弟弟双手接过遗简,共同将它展开,只见竹筒上用大篆书写着哲人孟轲的一段格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只要那一卷发黄的竹简,那父亲铁铸般的篆书浮现在他眼前,就使他感到汗颜,也感到振奋,再也不敢有任何轻生的念头。他必须活下去,天下之大,何处没有藏身之地?更何况秦始皇并没有点名道姓,画影捉拿,可见还并不知道刺客的真实姓名。只要再熬过三日,等“大索天下十日”的期限一过,他便隐名埋姓潜入民间,如鸟入林,如龙潜渊。你秦始皇再一手遮天,又其奈我何?人生一世,路途漫漫,岂能遇穷途而轻生!命运多舛,起起落落,经历上“大索天下十日”的困境和磨难,我岂能知难而退?
想当年母亲曾抚着他暗自饮泣,长吁短叹,他抬起一双不懂事的眼睛,望着母亲悲戚的容颜,不解地问:
“母亲为何抚着儿长吁短叹,悲伤落泪?”
母亲道:“看你兄弟俩同为一母所生,兄却像弟,弟却像兄。特别是你,生得身体单薄,貌女相,外人常误以为我生有一男一女,弟为兄你为妹。我家虽为相府,怎奈你父早亡,而你又年幼,又如此孱弱,身为长子,今后如何支撑门庭?”
是的,长大之后,他也曾经常窥镜自视,扶颊长叹,我为何不能生得更孔武霸悍一些?今天下分裂,列国争霸,更是各种人杰叱咤风云之时,我却貌如优伶、纤弱文静,怎么能混迹江湖、号令天下?
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豁然开朗、哑然失笑。
呵,原来如此!
七天前在博浪沙与义兄行刺秦始皇之后,各自分手,仓惶逃遁,在一山道上曾被一位亭长追赶过。幸好他健步如飞,把那位亭长甩掉了。肯定是那位亭长在他身后追赶时,看见他的身形容貌,误以为他是一个女子,女扮男装行刺始皇帝。所以才下令“大索天下十日”,追捕一位女扮男装的刺客!
好一位精明过人的秦始皇,也有糊涂的时候!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天下三十六郡,各郡县出动大军,层层设卡,家家搜查,弄得鸡飞狗跳,人人自危,却是在搜捕一位子虚乌有之人。大索天下十日,岂不滑天下之大稽?
没想到他这般令母亲忧伤、让自己烦恼的长相,反而成了逢凶化吉的护身符。天意乎,命运乎?
欣慰只在一瞬间掠过,他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忧思。
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那位和他结为刎颈之交的义兄田仲,那位将百多斤铁锥挥舞得水泼不进的大力士。他能逃出天罗地网吗?如果他有幸死里逃生,如今又在何处藏身?如果被捉住了,这位铮铮铁汉,决不会卖友求荣、苟且偷生,可是他不就为自己舍身取义了么?万一真是如此,不,很大的可能就是如此,那我将无地自容,终生难安!
他背靠着石窟冰凉的岩壁,望着山下远处那如带的驰道上,不时滚过一阵黄土灰尘,今天搜索得更密更紧了。
他想起自己早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还身陷绝境,只身流亡,十二年前那场国破家亡的变故,始终烙印在他的心中,永远也难以模糊和淡忘……
第03章 流亡贵族的血泪
一个出身相府世家的贵胄子弟,刚刚踏上人生旅程,就遭遇了国破家亡的厄运。是复仇还是苟活?这是他面对无情人生的首次抉择。
在华夏古代的历史上,从公元前770年开始的分崩离析的战乱,已经延续了五百四十年。
现在已是公元前230年。强秦崛起,六国衰落,风急云乱,山而欲来,眼看春秋战国的威武壮剧已经到了即将落下帷幕的前夜.到处都充满着大变将至、山河易色的惶惑与不安。
一座亭台高高耸立在危崖边上,东边是浩瀚无边波澜壮阔的大海。海山苍苍,天风浪浪,仓海君正与众位客人豪饮,酒酣耳热,不禁击筑吹竿,面海放歌,唱得热泪纵横,响遏行云。这里远离中原,也远离市井,既听不见金戈铁马的杀伐声,也不闻闹市的喧嚣。
正在这时,家院前来禀报,一位荆楚游侠前来求见。
庄主仓海君一向喜好结交天下义士,扶危济困,肝胆照人,因此不时有慕名者登门讨教,藏亡命者栖身避难,聚侠义者谈古论今,仓海君都从不拒绝,乐此不疲,绝无倦色。所以他的山庄里总是宾客盈门,谈笑不衰,有当代信陵君之称。
少顷,家院领进一位中等身材、三绺长须、颇有城府的一位义士,仓海君和众位客人连忙起身相迎。
相互拱手行礼之后,来客首先说道:“鄙人姓项名伯,楚国人氏。眼看天下大乱,故周游六国,广结有识之士,挽狂澜于既倒。来到齐国,听人说东海之滨有义士仓海君,特不远千里专程拜谒。”
仓海君道:“久闻先生大名,项氏乃楚国名门,不知楚国大将军项梁为先生何人?”
项伯道:“项梁乃是我堂兄。”
大家坐了下来,传者敬酒,酒过三巡,仓海君道:“先贤有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先生周游六国,阅历甚广,何以教我?”
“不敢!”项伯接着侃侃而谈:“我刚从韩、赵、魏游罢归业,三国局势危如累卵,实在担忧。现在看来,它们不过是摆在秦王这只饿虎嘴边的三块肥肉,什么时候高兴吃它们,只是时间早迟罢了,我来此之前……”
“真有如此严重?”仓海君急不可待地问道。
“并非我危言耸听,故作惊人之谈。恕我直言,当初韩、赵、魏囿于私利,三家分晋,致使强大的晋国从此一蹶不振,为强秦东进敞开了大门。三家之中首当其冲的韩国,又恰恰是最弱小的,以弱国为前锋与强泰对抗,怎不一败涂地?加之韩国在申不害死后,国无才杰之士……”
忽听“砰”的一声,宾客中豁然站起一位清瘦文弱的年轻人,怒目圆睁,激动得满脸通红,用颤抖的手指着项伯说:
“大胆狂徒,不得无礼!怎敢口出狂言,诬我韩国无人!”
项伯斜视了他一眼,见他少年气盛,故意轻描淡写地问道:“请问,这位拍案而起者是谁?”
仓海君忙介绍说:“这位是姬公子,他祖父和父亲在韩国五世国君为相。”
可心高气浮的项伯并不买这个帐,反而咄咄逼人地跨进两步,来到姬公子面前,死死揪住他不放:
“项伯倒要求教于姬公子,自周安王二十五年三家分晋一百四十六年来,想当年秦取韩宜阳,斩首六万,又渡河筑武遂城,因韩君先世之墓在平阳,而平阳离武遂仅七十里,韩君被胁迫不敢稍有反抗。”
姬公子双目凝视前方,伫立不动。
项伯全然不顾对方是否能够接受这种咄咄逼人的揭短,又滔滔不绝地谈下去:“六十三年前,秦将白起大破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从此两国献地求和,一蹶不振,对强秦不敢侧目而视。”
姬公子面色苍白,怒发冲冠,双手抑止不住地抖动,一个韩国贵族的后代,怎么能忍受这种令人难堪的羞辱?
仓海君插话道:“项伯先生,请换个话题……”
项伯仍执拗地高谈阔论:“不,仓海君,容我把话讲完。近在三十二年前,白起又取韩野王,隔断上党,这不正是乃父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