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是当兵不久的娃娃。有个尖嗓门说这男人真丑,他果真有女人,我也不愿睡,恶心。
冬草听着声音走远,冬草想倒是这个丑人,保自己平安。冬草说扁担,今夜没有你,我
也会被糟踏。今夜的我,是你算计得的,你进来睡觉。
扁担猴急猴急地端灯进屋,歪身上床。冬草说吹灯。扁担噗地吹瞎灯。扁担很急,
弄出许多匆忙的声响,还怪叫了几声。冬草听到扁担怪叫,像是听到那尖嗓门的喽罗在
叫。冬草切实感到身上的黑影十分壮实。冬草说扁担,你像头牛。不,像喽罗像土匪。
今后允许你夜里上来,白天不准碰我,你娘怎么给你这么丑的脸,她对不起你。
扁担没听见冬草说什么,像一截棕绳,散漫地翻倒在冬草身边,脑子里反复着刚才
的尺尺寸寸。扁担觉得自己这一夜,成了皇帝。
冬草觉得奇怪,自己像一只船折来腾去,航行三年,也养过几个男人,但都不属于
谁所有。福八和见远都是幽灵,只能占有瞬间,却不能占有永远。冬草觉得船头于昨夜,
实实在在地撞击河岸,船受伤了。冬草像被这块土地强奸似的,难受。
光明从户外漏进房屋。冬草看见扁担沉睡未醒,侧向另一面,背膀油亮结实肥沃。
冬草想今后几十年光景,就寄身于这么个男人和这么个茅屋,这和桂平的家差距遥遥千
里。就连这个丑人,也不是爱我,他是买我,用十亩水田,像买一件衣服。扁担在这时
翻身,丑脸暴露在冬草眼前。冬草看到扁担脸上的沟沟梁梁,感到不是滋味。冬草推扁
担,扁担跌下床铺,骂声连连地站起来。冬草进一步看清楚扁担赤裸裸的下身。扁担的
腰上勒着一根油腻的布条上系着个油漆漆过的牛卵蛋烟盒,黑黢黢地摆动不止。冬草想
这是块丑陋的土地。冬草说你满意了你高兴了。扁担扁嘴笑,嘴角游出一丝唾液,缓缓
地下垂,像一只蜘蛛吊下来。冬草说欠你的,昨夜我还清了,你放我走。扁担结束笑意,
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冬草说你不答应,你认为亏了。你送我过河,我去给你换十亩水田
来,然后你总该让我回家了。
扁担说你起来,我送你过河。
冬草真的爬起来。冬草多日不起床活动,身体虚软,像太阳炙蔫的南瓜藤。冬草走
出户外,感觉到天空明亮眼睛胀疼。扁担垂头提桨,跟在冬草身后。
两人上船,扁担手里的桨起落着溅起水花,水声刷刷地响动。扁担想如果这船总不
能靠岸就好了。扁担的手机械地划动,船头撞上河岸。扁担说冬草,你真走?冬草细步
下船,没有回话。扁担说如果没有昨夜,我不会给你走。有了昨夜,我知足了。冬草,
你往哪里走,我不管,但我不要十亩水田了。我不把你当牲畜,我不要你去卖。
扁担看见冬草的身子明显颤抖一下。冬草这一刻感到自己由老虎变成了惊兔,双脚
轻浮地迈动着。冬草想这个丑人也会用软刀子完络人,也会哄骗人。
扁担叫:冬草!
冬草站住。扁担说有个事一直不敢讲。前几日送光寿的那只船去上游拉货;船工捎
信来说,有人眼红你的家财,你家遭打劫了。你爹你妈被人血洗,全家不剩一个活口,
家产全部被抢走。
扁担还没说完。扁担看见冬草歪歪扭扭地栽在岸上,僵硬片刻,便喊爹喊妈往河边
爬。冬草想往河里跳,扁担抱住她。冬草说我没家了,放我回家,放我回家。
扁担说他们还说,如果你在家,也逃不脱一死。光寿前回不死,住在你家,这回也
准死。你们说你来一棵枫,来对了。
我没家了,我宁可死。冬草的声音渐弱,冬草整个瘫软在扁担的怀抱。
冬草坐在扁担的船上。扁担把船掉头往回划。冬草看见那棵高大的枫树,如三年前
一样站在那里。冬草想是光寿救了我,是一棵枫救了我。
扁担烧熟饭,叫冬草吃,冬草没有响应。冬草端坐在门槛上,已经一个早晨,冬草
木头似的没有动一动,扁担把饭碗送到冬草面前,冬草接在手上,木然地往嘴里执饭。
扁担站在旁边看着冬草把饭扒完。冬草递过碗,扁担接住,盛上饭又递给冬草,冬草继
续扒。突然冬草僵住不动,冬草抬起头来,问扁担,你吃过没有?
你先吃。
我吃你的饭,我又不会做事,我总得给你做点事。
你会做什么事?
我会打算盘,可以算帐。我可以擦柜子,把房间收拾干干净净。我会烧菜,什么口
福鸡、五香牛肉爽、烧鸡、五柳菊花蛋,还有……冬草数落着,突然看见扁担的嘴开成
口字。扁担听进岔道似的不过气来。冬草猛然从梦里醒神,冬草垂头丧气。扁担说你就
在家睡觉吧,你做不成我们的活。
扁担说着走到火灶边,咕咕嘟嘟地吞稀饭。扁担吞完稀饭,又下到河边去渡人。
冬草依然坐在门槛上。冬草调转睑,看茅屋里的木板、簸箩、水桶一律歪倒在昏暗
里,像歪在人的心窝上,歪得慌。冬草没有心思去料理。冬草想不如到野地里去,还清
爽些。冬草从壁头上拿了镰刀,背膀上挂个背篓,沿着河岸往上游去找草。冬草看见河
岸的草甸子铺肥了山坡,望不到边的草很长,有鸟在上面自由滑动。冬草埋进草丛里割
草,冬草感到太阳在她弓身的这一刻,毒辣地打在背上。草丛里蒸起熏人的热气,热气
里杂夹草香。草根吊有蚂蚁包,有无数黑蚂蚁在地上忙碌。冬草的镰刀刷地砍在草茎上,
砍了许久,冬草才直起腰。冬草看见自己只砍倒小小一抱草。
冬草觉得能有草背回家,便可以交差。冬草把草捆在背篓上看太阳还高,就坐在树
荫下乘凉。山风从河沟刮上坡岭,冬草感到累过的身子在风的摸弄下缓慢地松弛,像死
肉突然活了似的舒服。冬草愿意坐在草地里,看太阳一寸一寸地下山,感受黄昏从高远
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冬草看见扁担锁住船,提着桨从河边摇向茅屋,冬草等茅屋里冒
出炊烟,才背起草往家走。冬草把草摔在屋下,草哗地戳在地面,冬草感到充实,觉得
日子如果总像今天,也不难混。
从此,枫树河岸的坡地上,常常有冬草的影子,冬草割草割起了疯。冬草大部时间,
可以避免看见扁担,心情舒畅。冬草眼睛里塞满青山白云流水,冬草觉得膀子越甩越年
轻。冬草每天傍晚背回一捆草,草在家门口堆成垛子,愈堆愈高,冬草要架着梯子才能
把新草堆到顶层。
扁担坐在门槛上,看冬草一纵一纵地搬草上草垛,风把她的衣襟揭起来,白生生的
肉露在黄昏里。扁担觉得冬草壮实了,屁股也肥大了。草垛子的顶层仍冒着生涩的草味,
垛底却已有霉烂气息。冬草就这么割着堆着,突然觉得割草没有派上用场,割草似乎只
是自己的事,和扁担没有丝毫关系。
这草有什么用?冬草问。
补茅屋的漏。
还可以做什么?
可以引火。
引火也用不完。
可以垫猪圈、牛圈,可惜我们家没养猪。
冬草的劳动被堆在日里雨里,没有被人承认,冬草失去割草的兴趣,冬草想不出还
可以做点什么。扁担说你可以找猪菜,喂几头猪。冬草想丑八怪开始使唤我了,心底里
不想干扁担指派的事。扁担说你割草割壮实了,这才像我的老婆。刚嫁过来时白白细细
的,像缺肥的禾秧,难看。
丑了你倒说好看了,真是丑人爱丑。
这样好看,我爱这样的老婆,肥肥壮壮的。
冬草想这辈子也只能给扁担看,只配给丑人看。丑人爱壮实我就多做点活,再壮实
一点。
冬草在这一时期,开始学习桂西北的一切农活。冬草开始喜欢枫树河的各种农具。
冬草手里时时捏着一把节刀,到河湾去打猪菜。节刀像张弯月,弯的那面由牛角磨成,
上面钻有孔,用细绳打结套在手指上。直的这面装上刀片,使用时用手指勾住猪菜,轻
轻地压在刀刃上,猪菜被刀片切断,冬草甩手把猪菜丢在背篓里。冬草没法给扁担烧好
菜,倒能给猪变换菜谱。冬草喂猪时,对着猪说这一瓢是五香牛肉爽,这一瓢是柳菊花
蛋……猪呱哒呱哒地吃得很起劲,像真吃到冬草报出的菜。冬草的喉咙滑过奇痒,食道
里吞下几口唾液跟着猪享受。
枫树河湾在午时静静地释放蝉鸣,蝉声贴在两岸的树枝上,随风势的高涨而放大。
冬草耳朵里充斥着蝉的狂闹。冬草到河边的树影里喝水。冬草双手掬起水,喝足喝饱,
感到身上的热气仍然未褪。冬草脱下上衣在河边搓洗。冬草看着胸前垂吊的奶子,欢快
地摆动着,预感到河湾的暗处,有人在伤害它。冬草抬起头,看见光圈站在河那边的浅
水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这边。冬草火烫似的弹进水里,只露出一颗头。
光圈喊冬草,我在河边等你半个月啦。冬草看见光圈嘴开合,没有听到光圈的声音。
光圈喊冬草你快过河来,冬草耳朵里依然是蝉鸣和河的喧哗。冬草见光圈摇手,冬草也
朝光圈喊有河有扁担,你别想。光圈听到冬草的喊声,光圈说你不过来我过。光圈泅向
深水,向冬草游来,冬草看见那团水花渐渐近了,自己又不敢光身跑开,冬草想自己成
了宠中鸟,专等猎人捕捉了。冬草突然对着光圈喊,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喊人啦。
光圈停止划动,翻天躺在水上。光圈说你中意扁担?
不中意又怎样?等我毒死他了,你再过河来。
真的?你真的敢毒死他,我去给你找毒药。
不敢毒,也不想毒他。你要过河,除非枫树河干枯。
不可能,就好比夏天不能下雪。河不于,人早干了。
光圈说着张开双臂,朝冬草逼近,冬草立起身,白花花的水从白生生的身上泻落,
冬草成了高山峡谷,冬草光身上岸,朝着坡地奔跑。
枫树河岸的人,在那一天的午阳下,都看见冬草像一面白旗站在高坡飘扬,不少男
人后来对扁担说你的女人白哩,像褪毛的肥猪。男人说得有滋有味,嘴里仿佛嚼着冬草。
冬草跑到坡顶,才收住脚,回头往河边看,光圈没有追上来。冬草看见扁担的船,从离
她喝水两丈远的树荫里撑向河面。冬草感到阵阵凉意袭上心头。
光圈往河那边游回去。光圈上了河岩,在草坡上脱下衣服裤子,用力扭衣裤上的水。
光圈努力一阵,挤干水,把衣裤招展在草地上晒,自己便赤条条地躺在草上。冬草看见
光圈赤铜色的躯体,在太阳下泛着眩目的强光。
光圈在对河悠着嗓门唱。
隔河望见花一排/花多叶少露出来/若是采得花上手/回家栽上种花台/
光圈反复咏唱这首歌谣,冬草感觉到山歌像只虫子,爬在自己的心上,钻进心块深
处,整块心被山歌刺痛。
傍晚扁担没有回来,茅屋上没有炊烟,被麻雀站满。冬草无心生火,坐在草垛上,
等扁担回来收拾自己,扁担似乎有意磨蹭,冬草和草垛被溶入夜色,仍然不见扁担的影
子。
扁担提桨上了河的那岸,扁担赴进一棵枫村庄,朝光圈家奔。扁担来到光圈家门,
看见光圈面对板壁,用石子画女人的奶子。奶子像米袋吊着松松垮垮,放大在光圈和扁
担眼前。扁担想这一定是冬草的米袋。扁担举起桨,往光圈的小腿砍。扁担听到嘎的一
声,像断了骨。光圈妈哟一声,喊得人心颤动。光圈慢慢地转过脸,双腿软在地上。扁
担想光圈的眼睛充满血,泪珠子滴落出来。扁担想光圈的脸还嫩,这一桨下得太狠。人
群听到喊声围过来,扁担再次举起桨,击在光圈腿上。扁担说我叫你剥我老婆的衣服,
我叫你剥我老婆的衣服。扁担说完,扛着桨光明正大地走出人群。
冬草听到扁担的脚步声,从河岸响上来。扁担在屋角叫冬草,这么夜了你还不点灯。
扁担没有听到冬草的动静。扁担说我船漏了,去对河借点桐油补船,回来晚了,你怕了
吧。
依然没有冬草的声音。扁担进屋吹燃火,把屋角都找一遍,还是不见冬草的影子。
扁担蹲在暗夜里闷头抽烟,抽了一锅,便提着灯笼下河滩去。灯笼在黑夜中闪动,像一
团受伤的血,向着上游去了。冬草听到扁担叫冬草——冬草——声音撞击夜空,炸裂成
碎片,冬草懒得答应,心里落宝似的空慌。
扁担像不知道那天的事,仍然让冬草早出晚归。冬草不知发生了什么,几天不见光
圈在对岸游走。有人在冬草经常出没的对河搭棚子,人字形的棚梁下,正好能容得下两
个人安睡。
第三天中午,冬草看见有人抬着光圈走向草棚,光圈也看见对岸的冬草。光圈因那
一天撵冬草,被族长赶出家门让人抬到思过棚。光圈要在思过棚住到伤好,才能回家。
枫树河沿岸的这种风俗,只有强大的家族仍然承袭着。
光圈因此而天天能看见冬草。冬草看见光圈大部分时间坐在棚子里,偶尔也支撑一
根拐棍下棚子,朝这边痴望。冬草不知道光圈因为什么成了跛子,如果没有枫树河隔着,
就可以去问问光圈到底出了什么事。终于,光圈不甘无声地痴望,开始唱起来。冬草奇
怪歌声能滤去一切嘈杂,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耳朵。
新打镰刀初转弯/初学连情开口难/心里咚咚如打鼓/脸上好似火烧山/妹命苦/老公
好比黄连村/塘边洗手鱼也死/路过青山树也枯/高山有花山脚香/桥底有水桥面凉/龙骨
拿来磨筷条/几时磨得成一双/见妹生得白菲菲/嫁个老公牛屎堆/十年不死十年等/我连
情妹他成灰。
光圈不分白天黑夜地唱,从此没有再回村里。无数个白天,冬草被光圈唱得泪流满
面。冬草的心块被揪起来又放落下去,山歌告诉冬草,这辈子嫁给扁担不值。光圈因了
冬草而唱,若干年后成为乡村歌手。
冬草的腹部在山歌声中慢慢肿大。冬草怀了扁担的孩子,扁担不让冬草上坡干活。
冬草不愿呆在家,常腆着肚皮到河边走。冬草生怕肚子里怀上个丑脸,不敢看扁担。冬
草看树看山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