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孙贾被母数说,羞得满面通红,因泣拜于地道:“儿知罪矣!今往求王,
但恐不能事母,奈何?”其母道:“忠孝岂能两全,汝好为之,勿以我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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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出而细访踪迹,始知湣王自卫逃走,曾至鲁国,因而遂奔到鲁。及至鲁国,
细细再访,始知鲁君拒之,不曾入关,又往邹国去了,因而复奔至邹。及到
邹再访,乃知邹人拒之,也不曾入。再细访时,方知原往莒州去了。及奔到
莒州,以为齐王断没人敢拒,定可从王,以报母命,不料又被淖齿弑死。因
放声恸哭,奋不顾身,将衣服解开,袒出左臂,大呼于市道:“淖齿虽楚臣,
既为齐之相国,则齐臣也。既为齐臣,而敢乱其国、弑其君,不忠之甚!吾
①
誓必杀之。有忠义之士,愿从吾讨贼者,当照吾左袒 。”
市中人见了,俱嗟愕惊叹,彼此怂恿道:“此人小小年纪,尚有此忠义
心肠,吾辈世为齐民,素称好义,岂反不如他?况淖齿暴虐异常,日日害民,
从而手之,也可除去一害。”遂你也左袒,我也左袒,一霎时左袒要杀淖齿
的就有四百余人,却喜得楚兵虽多,部分屯在城外,一时间不知城中之事;
又喜得淖齿自杀了湣王,以为惟吾独尊,料无人敢去惹他,因放心乐意,在
齐王宫中受用。这日,正在宫中酣饮,使美色妇人奏乐为欢。宫门前,虽也
排列着许多兵士把守,又喜得许多兵士,也与将军一般心肠,将军在内酣饮,
众兵士也就在外酣饮,盔甲不着,刀枪闲倚,谁来把守?不料王孙贾一时发
愤,聚了四百多人,突然涌到王宫,正恨没有兵器,恰好守宫门兵士的刀枪,
俱闲放在那里。众人看见不胜弃喜,便呐一声喊,一齐抢去拿在手中,涌入
宫来。淖齿此时,已吃到沉酣之际,又是轻裘缓带,突然看见,先惊个半死,
怎敢上前迎敌?及要往后躲时,王孙贾与众人奔到面前,乱刀齐下,砍成数
段。守门兵士急急赶拢来,见主将已被杀,谁肯向前,竟四散逃去。城中百
姓听得王孙贾诛了淖齿,无不欢喜,都一阵一阵蜂拥而来,助势相从,王孙
贾因率领着,将四面城门紧闭了,轮流看守,以防城外兵变。谁知城外的楚
兵虽多,忽然听见淖齿被杀,没了主帅,便人各一心,不能铃束,有一半依
旧逃回楚了,犹有一半,竟往临淄投燕。不旬日之间,二十万楚兵,去个干
净,后人有诗赞王孙贾道:
仰遵母命去从王,左袒能诛淖齿亡。
不独湣王仇得报,又为新主立齐疆。
王孙贾既杀了淖齿,又见楚兵散了,莒州保全”百姓无恙,心甚欢喜,
只恨国家无主,一时访不出世子来,甚是着急,日日差人四处访寻踪迹不提。
却说那湣王的世子,名唤田法章。自燕乓到临淄,湣王逃走,他自知在
临淄立身不能够,因扮做百姓,随人逃走。不期附近州邑,尽已降燕,无处
可逃,只闻得莒州尚为齐守,只得远远逃到莒州。到了莒州,不期又遭淖齿
之变,再欲逃往他方,齐国却又无地,没奈何只得改变姓名,投靠到太史①
②
后嬓家佣工,暂图潜藏其身。这太史后嬓不留心细察,怎知他是个贵人?竟
将他照着众佣奴一例看待,饥寒困苦有所不免。正是:
呼牛呼马且随人,何况身随牛马群。
漫道衰衣垂帝象,脱来原是历山民。
这太史后嬓虽一时不曾识得田法章,却喜得太史后嬓有个女儿后氏,生
① 左袒 (tǎn,音坦)——露出左臂,作为一种统一的标志。《史记·吕太后本纪》载,汉朝大将周勃清除
吕氏,维护刘氏,在军中说,拥护吕氏者右袒,拥护刘氏者左袒,以此为记,聚众兴汉。
① 太史——古官名,掌管起草文书、策命诸侯卿大夫、记载史事、编写史书,兼管国家典籍、天文历法、
祭祀等,为朝廷大臣。
② 后嬓 (jiào,音叫)——战国时齐国太史,也作嬓,或作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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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美貌如花,而无凡花之媚态;肌莹似玉,而发美玉之奇光。举止端详,笑轻盈之飞
燕;声音清楚,耻俏丽之流莺。鬓发如云,何必更施膏沐;远山横黛,不须巧画蛾眉。眼
凝秋水,不作流波之转;体融春风,态具芳淑之姿。生不寻常,浑如帝女临凡,望而贵重,
定是后妃出世。
这后女不但人物生得窈窕端庄,压倒寻常艳丽,最奇是一双明眸,雅善识人,
凡人到眼一看,便知他的贵贱穷通。更可敬者,多才足智,可以治国经邦,
往往临镜自夸,有后妃之福,故许多贵宦来求亲,她都不允。忽一日,偶然
看见世子杂在众佣奴之中灌园,心下暗暗吃了一惊道:“这佣奴,贵人也,
如何困辱至此,必有缘故。”便时时叫侍婢周济他些衣服,因而察访他的家
世来历。世子只是粉饰,不肯说出。侍婢因告后女道:“小奴细细盘问,这
些公子王孙,他都不知道,看将来还是个穷人,不是个贵人,小姐莫要错看
了。”后女只是不服。过了几日,又叫侍婢去盘问他。盘问了来,只回他是
贫贱之人,不是贵人,后女愈觉不服道:“哪里有这等一个贫贱之人?”因
自走到后园,使侍婢暗暗叫他来,问道:“你系何人?可实实说出,不要瞒
我,我还别有商量。”世子道:“小人蒙小姐时时赏赐衣服,感激不尽,有
事怎敢相瞒!但小人实实系一穷民,故甘心佣作。”后女道:“你不要瞒我。
我看你气象不凡,隐隐有龙凤之姿,非独不是穷人,而是富贵之人,还不是
寻常富贵之人。我实怜你,不是害你,你何苦忍而不说?”世子低着头想了
半晌,方说道:“小姐一双眼已似明镜,一片心已如父母,一段至诚已如天
地,我再不说是草木也,便死也顾不得。不瞒小姐说,我实在是齐王世子田
法章也,国破家亡,流落至此,望小姐怜而勿言,使得苟全性命。”后女听
了方大喜,看着侍婢道:“如何?我说哪里有这样贫贱人!”因又对世子说
道:“殿下不必多虑,目今殿下之富贵至矣。”世子道:“齐已亡矣,何敢
复望富贵!”后女道:“齐之亡,亡于齐先王之暴虐,非田氏之数已终也,
自有兴期。殿下安心待之。”世子道:“齐国已成灰烬,小姐何以知其重兴?”
后女道:“乐毅前于六月中下齐七十余城,今留齐三年而竟不能破莒州、即
墨二邑,此中大有天意存焉,是以知其重兴。”世子道:“若赖社稷之灵,
重见天日,当以后妃报卿之恩。”后女知其必王,遂与私焉。正是:
不是私相从,非干悦己容。
只因贫困里,俏眼识兴龙。
世子得后女周旋,方免饥寒。又过些时,忽听得王孙贾杀了淖齿,因齐
国无主,四下访求世子。世子闻知,不知祸福吉凶,惊慌无措,只想躲藏。
后女因怂恿他道:“殿下不必躲藏,此正是殿下复国的时候,快快出去应承,
不要失此机会,被别个宗人认去。”世子犹疑不决。后女再三催促,世子方
自走出来,对太史后嬓说道:“我乃齐王世子田法章,听得外面有人访我,
不可隐匿,烦太史为我通知。”太史后嬓听了始大惊,自悔不知,不曾厚待,
因报知王孙贾。王孙贾大喜,因具车驾仪卫,率领齐国一班旧臣,都到太史
后嬓家迎请世子。世子出见众旧臣,旧臣认得是真,无不欢喜踊跃,以为有
主,因迎至宫中,共立为王,号为襄王。各大臣重加官爵,诚心抚民,领兵
保守城池,又备重聘,立太史后嬓女为后。聘至,而太史后嬓细察之,始知
女先有私,大恨道:“女无媒而嫁者,非吾女也!徒污吾门也。”自女之入
宫,遂绝不与通。正是:
后位非不尊,白壁岂容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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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守礼人,薄而不相见。
襄王既立,因见莒州孤单,恐难久立,因使人四下招致旧臣。原来齐国
的臣子,原也不少,只因湣王骄傲,只信好佞,不用忠良,故尽皆隐去,不
愿为官。后见王烛死节,就都叹息道:“王太傅已告老在家,当国破家亡之
时尚怀旧君,不肯失节。我等人立齐朝,食其重禄,享其高位,见其一旦败
亡便都逃走安居,不图恢复,岂得为人!”就有个要图恢复之心。后又闻知
王孙贾袒臂一呼,竟杀了淖齿,惊散了二十万楚兵,愈激发其勇往之气。口
悟道:“兴亡成败,只要有人,众寡强弱,哪里论得!”遂纷纷相约,要图
恢复,只因访求不出世子,尚犹疑不决。今见襄王复立,又见遣人招致,遂
都到莒州来相从,一时莒州便大有生气。正是:
兴亡全在人,人胜即天命。
所以只求贤,绝不图侥幸。
①
只因莒州又有气象,有分教:衰尽忽兴,否极泰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
听下回分解。
① 否 (p ǐ,音痞)极泰来——否,泰《周易》中的两个卦名。泰谓“天地交而万物通”。否与泰反,谓“天
地不交而万物不通”。后常合用指世道盛衰与人事通塞。此处为由坏至好,由衰转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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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乐元帅识天心容小邑燕昭王念功绩斩谗人
诗曰:
从来成败有天心,识得天心眼便深。
不是此中存一线,二城安得到于今。
又曰:
谗言虽说巧如簧,只合挑唆愚与狂。
若使入于明主耳,直窥其肺察其肠。
话说齐地尽失,单靠得莒州、即墨二城尚为齐存一线。莒州新立了襄王,
渐有起色。不期即墨的守将忽然又死了,一时三军无主,合城的士夫惶惧,
因聚而商量道:“即墨虽小小孤城,不足重轻,然在于今日,却是齐之根本。
守将既死,若不择一个知兵之人,推戴为将,倘有缓急,将谁倚赖?”众人
以为有理,因而各举所知。连举了数人,皆不服众。忽一人说道:“我举一
人,大有将才。”众问是谁?其人道:“不是别人,就是安平逃难来的宗人
田单。”众人一听,都晓得他截短车轴、铁笼轴心之事,齐应声道:“此人
果有将才,举得正当,我辈几乎忘了。”遂同了来拜请田单。
田单因见众人合议而来,都出真诚,遂不推辞,因说道:“当此国破家
亡之际,单有同宗之责,既诸君见推,焉敢辞?当任此以复齐疆。但为将,
兵机秘密,难尽告人,或严或宽,或勇或怯,或奇或怪,各有变通,愿诸君
勿讶。”众人听了,俱大欢喜道:“即墨得人矣!”因将一应事权尽付田单,
立为将军。
田单既为将军,便周视城垣,检点兵马,稽查钱粮,整理器械;见城垣
倒塌,能身操板筑,与士卒同其操作;见军旅单寒,即宗族亲故,亦皆编入
行伍。豪强犯法,绝不假借,贫民困苦,百般抚恤,满城人最怕他,又最爱
他。田单又使人到莒州报知新主,相约犄角救援,以拒燕兵。正是:
莒州立新君,即墨易新将。
君将一时新,便知新气象。
田单在即墨坚守,且按下不提。却说乐毅在临淄,初闻得王孙贾杀了淖
齿,心下想道:“淖齿狂横,固有取死之道,然拥兵二十万,王孙贾左袒一
呼,便将他杀了,齐尚为有人。”过了些时,又闻得莒州立了新主,心下又
想道:“民心尚未忘齐。”又过了些时,闻得即墨易将,选举得人,即、莒
二州齐军建立犄角,又想道:“齐尚未可图。”因下令:将围困即、莒二州
的兵将撤回十里,不限时日,缓缓图之。又下令:必待二城兵将窥探临淄,
方许对敌。百姓出城樵采,听其往之,不许擒拿。民有饥饿者,可给米粮以
为食也,有寒冷者,可给布帛以为衣裳,归燕者,听从其愿。
自乐毅下了此令,许多燕兵皆不知其是甚缘故,因乘间请问道:“元帅
仅六月而下齐七十余城,可谓所向无敌,兵行神速。既入临淄,齐王已遁,
乃容莒州、即墨两个小邑,为歇肩喘息之地,初还说二小邑做不出甚大事,
莫若拖之,待其自下,以示燕仁,不必穷极兵力,伤于残暴。今抚恤加恩亦
已三年,而不下如故,且又立新主,又易新将,又完缮城他,修练甲兵,欲
与燕相抗,此其意甚不善也。元帅宜乘其才起,急加重兵,方可破碎,奈何
传退十里,欲为久守之计?又且容其樵采,给以衣食?由是观之,则是无时
破齐也。诸将不解,乞元帅教之。”乐毅道:“为将之道,岂独在于能战?
必须上观天意,下察人心,必天意所废,人心所弃,乃能成其战功。若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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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看不分明,而徒恃兵威,逆而图之,则必不济。齐湣王残暴异常,天意
废之,人心弃之,故予长驱深入,一战成功,不数月而下其七十余城。今湣
王既死,则残暴之罪亦已消矣。至于齐之败亡,实有天数。予仰观天象,见
①
垣星 明朗,尚未见亡国之征,故莒州、即墨屡屡去攻,并不能下。此虽若人
事差池,实则无心有在,故予缓其攻者,未敢逆天意也。今齐新王又立,新
将又易,正彼愤发激励之时,若与争锋,彼志气正盛,恐未郎挫。莫若施其
仁义,抚慰其民心,使彼踵臂之力无所用之,而终存疑异。此兵家争上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