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恐卫君不出,卫臣定然有变。”湣王道:“你怎知卫臣有变?”夷维道:
“大王不留心!卫国这班臣子,甚是可恶,昨见卫君朝见上食而大王安受,
一个个皆嗔眉怒日,愤愤不平,便有个要甘心大王之意,只碍着卫君不敢下
手。故昨夜劫去辎重,已见一斑,今卫君不出,供应全无,则其恶心已尽昭
矣,不可不防。”湣王道:”不知卫君何故不出?”夷维道:“卫君仁厚,
欲尊礼大王又被臣下阻挠,欲从臣下又恐得罪大王,故不出也。”湣王听了
吃惊道:“若果如此,则此系危地,不可居也。”夷维道:“若欲免祸,须
乘夜逃去,稍迟,便恐落入圈套。”齐王信之,捱到半夜,遂悄悄同夷维诸
人逃出,而文武从人,散居于外,有知有不知。到了天明,齐臣询问卫臣而
卫臣不知,卫臣询问齐臣而齐臣亦不知,彼此乱了一日,只得各自散去。正
是:
骄君国已亡,其骄尚如故。
① 饩廪 (xìlǐn,音戏凛)——也作既廪。古代的薪资,此处指粮食与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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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人变心,不知是自误。
湣王自卫国匆匆逃出,文武从臣散失了许多,行李更觉萧条,欲往无地,
只得往前奔窜。忽一日,到了鲁国,君臣大喜道:“鲁国素称知礼,自来相
迎。”因使人报知。鲁国守关之吏见是齐王忽到,不敢怠慢,忙报知鲁君。
鲁君因与鲁臣商量道:“若论齐王,残虐百姓,又骄傲无礼,妄称东帝,今
是失国逃走至此,本不当以礼接待,但念同是诸侯,又是邻国,原存相恤之
礼,今若拒而不纳,未免过情。况鲁素称礼义之邦,岂可失礼于人?”鲁臣
皆赞道:“大王之言甚为有理。”鲁王因遣一使者出关来迎,因说道:“寡
君闻齐大王驾临敝地,寡君有地主之谊,特遣下臣恭请入城,少申薄敬。”
齐王尚未及答,夷维早在旁问道:“齐大王驾至,鲁大王遣臣来迎,可谓知
礼。但礼必先定而后行,庶临时不致错乱而费争讲。不知鲁大王请齐大王入
①
城,将以何礼相待?”鲁使对说道:“臣闻两君相见,食必以太牢 。齐大王
②
大国君主,岂敢薄侍。齐大王若肯辱临,寡君必将设十太牢以充俎豆 ,不识
吾子以为何如?”夷维道:“子言差矣!以十太牢相待,以诸侯而待诸侯则
可,须知吾齐大王立为东帝,乃天子也,汝鲁素称知礼之国,岂不知天子巡
狩于诸侯,诸侯则避宫不敢居,朝夕献食于天子,必亲自视食于堂下,恭请
天子进食,必候天子食已,乃敢退而设朝。由此论之,则鲁大王待吾齐大王,
岂止十太牢之奉而已!子可归复鲁大王,必如此行,而后两君相见方不至失
礼而费争讲。”兽使见夷维之言狂妄,因佯应道:“敬从台命,容归达寡君,
再来迎请。”因退见鲁君,细述齐君臣之妄。鲁君乃大怒曰:“齐王以骄矜
失国,当此逃难之时尚骄矜不改,死且不知其所,焉能有复国之望?”因命
关吏紧闭关门拒绝。
齐王侯久,不见鲁使来请,因又遣使至关前来问信。关吏只在关上回复
道:“寡君自揣,封爵诸侯,也只合与诸侯相接。初遣使来迎请齐大王者,
只说齐大王封爵原是诸侯,不知近日又立为东帝。既立为东帝,则齐大王是
天子矣。寡君诸侯,怎敢劳天子下临,请往别国去罢。”齐王见鲁君不留,
君臣无语,面面相觑,然无计奈何,只得捱着劳苦往前去。正是:
诸侯国已亡,反争天子礼。
漫言身尚在,其心已先死。
忽一日行到邹国,困顿已甚,正欲借邹国暂且歇息,不料邹君又刚刚死
了,湣王强要入去,新君因遣人来见湣王,拜辞道:“国家不幸,旧君死矣,
新君又在丧际,无人款接,乞齐大王谅之。”湣王不好说是定要人去,因诡
说道:“寡人既至此,又正值邹君之丧,不可不吊。”邹人道:“既齐大王
要垂吊邹君,是邹君之荣也,敢不如命!”就要退去。夷维忙止住道:“齐
大王下吊邹君固是盛情,但吊礼须要知道。”邹人道:“邹,小国,未习大
仪,吊礼实实不知,敢求教之。”夷维道:“凡天子下吊于诸侯,主人必反
①
背其殡棺,立于西阶北面而哭。天子乃登于阼阶 ,面南而吊之。此天子吊诸
侯之礼也。汝归,速宜备设端正,以便齐大王入吊。”邹入虚应而去,因与
国人商量,竟也闭关辞谢道:“主君有命,邹,小国,不敢烦天子下吊。”
① 太牢——古代帝王、诸侯祭祀社稷时牛、羊、豕三牲齐备之谓。
② 俎 (zǔ,音祖)豆——祭祀时所用的器具。典出《庄子。庚桑楚》:“窃窃焉欲俎豆予干贤人之间。”
① 阼(zuò音作)阶——大堂前面东侧的台阶。古代宾主相见之礼,宾升自西阶,主立于东阶。典出 《仪
礼·土冠礼》“主人玄端爵,立于阼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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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欲发作,随行不过数十人,又发作不出,只得忍气吞声。
不期所到之国,见齐王骄傲,尽皆辞绝。欲逃往楚国,一来畏其路远,
二来又惧楚乃大国,岂肯以天子礼侍我,徘徊道路之中,甚是无聊。因使人
四下打听,忽打听得齐国尽被燕兵夺去,惟莒州、即墨之城尚坚守未下。因
与夷维商量道:“临淄大郡犹恐其难保,已弃之而暂避别国,莒州与即墨小
小孤城,恐无复往之理。”夷维相劝齐王道:“鲁、卫诸国,亦已无礼如此,
纵有他国,大王体尊,断难依栖。莒州,即墨城池虽小,尚是齐土,莫若且
就便先归,到莒州暂图安息,以待楚兵救援,那时再复国报仇,未为晚也。”
湣王以为有理,遂竟奔莒州。到了莒州,果然尚完完全全,未曾破失。守将
见齐王到了,忙迎将入去,就以州衙当作宫殿:暂且住下,一面点人守城,
以拒燕军,一面又差人往楚求救。只因往楚求救,有分教:生悬残暴之身,
死溅骄矜之血。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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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王孙贾左袒诛凶田法章潜身复国
诗曰:
骄君骄得一何痴,骄到身亡尚不知。
多少旧人呈旧样,新人重复出新奇。
又曰:
骄臣骄得更无因,君已骄亡何况臣。
何事骄臣偏不悟,必求骄得丧其身。
话说齐湣王既得了莒州以栖身,遂连连差人往楚求救。此时,楚国正是
楚襄王在位,见齐王求救甚急,又许尽割淮西之地以为贿赂,便动了欲心,
①
因向大将军淖齿 吩咐道:“前日燕兵伐齐之时,也曾遣剧辛来约我相助。寡
人虽未发兵助他,却已隐隐地许其破齐。今齐被燕杀败,城他尽失,却又急
了,连连来求,恐我不肯空往,又许尽割淮西之地以谢寡人。寡人若真去救
齐,又恐燕军势大,乐毅善于用兵,一时胜他不得,欲不往救,又恐齐王死
了,齐地为燕独得。故遣将军前去,名虽救齐,实欲将军相机而行,惟视利
之所在,若救齐有利,即当救齐,若助燕有利,即当助燕也,万万不可执一,
空了此行。”
淖齿受命,遂领子大兵二十万,竟到莒州来见齐王。齐王见楚王发兵来
救,喜之不胜,又见淖齿雄赳赳、气昂昂,更加欢喜,就拜淖齿为相国,将
齐国的兵权、民事,尽付其掌管,自家依旧扬扬得意,骄矜起来,时时向人
说:“楚兵二十万,甚是猛勇,眼见得齐国要复,一复了齐国,便不愁报仇
了。”正是:
身犹在穷困,先想报人仇。
谁知天有眼,灾祸早临头。
却说淖齿虽尽掌了齐国的兵权,然细细算来,齐国只有莒州、即墨二城,
其余已尽为燕得,欲要以二城之力,恢复那七十余城,甚是烦难,终日思想。
忽想道:“为今之计,倒不如乘此机会,暗暗关通乐毅,待我设计杀了齐王,
与他平分齐地,方是楚王之利。若再有机会,叫乐毅奏知燕王,立我为齐王,
则杀齐王之利,又为我淖将军之利。”算计停当,遂暗暗差一个心腹将官,
到临淄来见乐毅,说道:“淖将军传话乐大将军:淖将军名虽辛楚王之命,
统领大兵二十万来救齐国,实则因燕王曾遣使至楚,相约伐齐,楚王虽不发
兵相助,然已暗许为燕破齐。今淖将军兵虽在齐国,不欲负燕前约,故遣小
将通知乐大将军,求乐大将军转达燕王,再立一约。倘破齐之后,肯平分齐
地,立淖将军为新齐王,则淖将军当手刃旧齐王,以报燕先王之耻。倘乐大
将军欲尽有全齐,希图自立,则淖将军又不得不转念救齐矣。特来请命,乞
乐大将军裁而示之。”乐毅恐托来使回答不确,因亦暗暗遣兵复于淖齿道:
“淖将军,英雄也。齐王无道,而淖将军能仗义诛之,则无道之齐,淖将军
之齐也。淖将军之齐,淖将军自取之,以立功名,此桓文之业,准得而禁之?
况燕先王之仇,又得借手于淖将军,淖将军即欲尽有之,亦感而不敢争,乃
所请为半,区处最公,当达之燕王,定当惟命。”
淖齿见乐毅听从,满心欢喜,遂日夜思量要弑齐王。却碍莒州齐兵尚众,
不便下手,遂将二十万大兵,尽陈于垓里,假说下操,叫人请湣王亲去大阅,
① 淖 (nào,音闹)齿——古人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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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阅过,便好出兵攻燕,复取临淄。湣王见请,大喜,以为复国只在早晚,
遂带夷维一班佞臣:欣欣然竟向楚营而来,到了营中,以为淖齿必然出来迎
接,尚缓缓勒马有待。不期一声炮响,虎帐中早呐一声喊,走出二三百个刀
斧手来,传将军之令,叫将无道昏君拿下。湣王听得,吃这一惊不小,口还
争嚷道:“我是齐王天子,谁敢拿我?”早被众刀斧手拖下马来,横捆竖缚
地捆到帐前。一班佞臣,也都解进。淖齿竟高坐在帐上,指着湣王大骂道:
“齐乃霸国,汝乃霸国之君,若不昏暴,高拱九重,谁敢侵犯?”乃东征西
伐,一味骄矜,重利虐民,百般无道,诸侯之师才临济水,止经一战,早已
弃甲而逃。乐毅之兵刚到临淄,并未对垒,又复弃城而走,不数月已将全齐
断送。今偷生于一城,尚欲何为?本将军奉楚王之命,本当重兴齐国,令见
天心已去,民怨已深,故不得已而为天下除残去暴,另立新王,汝须莫怪于
我。”湣王听了,垂首无言。只有夷维为他辩道:“齐王那骄暴之罪固不能
辞,但恨平时无忠良告诫,所以至此。今蒙大将军正训一番,自应改悔。”
淖齿道:“怎说无人告诫?齐之亡证,上有天,下有地,中有人,已告过三
遍矣。”夷维道:“何曾见告?”淖齿道:“昏暴之人,如何得知!前者,
千乘、博昌地方,天曾落血水如雨者一连三日,岂不是天告?赢、博地方,
地曾一裂深及于泉,岂不是地告?最可异者,忽有人当关而哭,急急去拿他,
却又不见。人虽不见,却隐隐仍闻哭声,岂不是人告?怎说无人告诫?今已
至此,尚欲求生,如何能够!”夷维看这光景不能相救,便跑上前,抱住齐
王大哭道:“大王,天子也,而仓卒中失于防备,乃死于匹夫之手。天耶?
命耶?世事不可问矣!”淖齿命乱刀先斩了夷维,然后将湣王倒悬于屋梁之
上,三日之后气才绝。正是:
暴君暴死事寻常,不用悲来不用伤。
不信私臣私到底,也如公愤肯从亡。
淖齿既弑了湣王,情知与齐结仇已深,恐怕遗下子孙后未报仇,遂着人
四下搜求齐王的世子、宗人,欲尽杀之,以绝祸根。不期宗人、世子一闻渭
王被弑之信,便都隐姓埋名逃去,无处可求,只得罢了。
淖齿因前有约,遂写表章一道送与乐毅,夸张其弑齐王之功,要乐毅奏
知燕王,下沼平分齐地,立位为齐王。乐毅事虽延捱不行,却满口应承。淖
齿喜之不胜,因在莒州就行王者之事,骄淫狂妄,比湣王更胜十分。莒州之
民,大不能堪。
却说湣王驾下有一臣子,复姓王孙,名贾,十二岁就丧了父亲,亏母亲
抚养,教以礼义。湣王怜其孤弱,因叫他做一个侍从官,日日随朝。及燕兵
到临淄,湣王半夜逃走,文武相从,王孙贾亦在其中。不期到了卫国,因卫
君不朝见上食,湣王疑其有变,半夜又逃,不曾通知文武,故君臣失散,没
处找寻,只得潜走归家。其母见而惊问道:“汝从王而去,今汝忽归,则王
何在?”王孙贾对曰:“儿从王于卫,卫君臣将有变,王惊而半夜潜逃,未
及通知文武,故文武不知,晓起寻觅,己不知王匆匆何去,故不得已而归家
禀知母亲。”其母听说,因大怒道:“妆朝出而晚归,则吾倚门而望;汝暮
出而不还,则吾倚间而望。母之望子如此之切,则君之望臣何异于此?汝幼
而孤,齐王怜而官汝。食王之禄,则为王臣。至今国破家亡而出走,汝为王
臣,应从王死。奈何从王而出,王昏夜而逃,汝竟不知其处,汝尚何归?”
王孙贾被母数说,羞得满面通红,因泣拜于地道:“儿知罪矣!今往求王,
但恐不能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