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临淄,朝见齐王。齐王因他生擒子之,又掳掠了许多重宝,大遂其心,故
后来昭王既立,降齐之民复叛归燕等事,俱不深究。正是:
臣奉君之欢,君隐臣之罪。
如此君与臣,亡国实无对。
却说昭王玉田初立,兵微将寡,日夜虑匡章来伐。不期才出榜文,就聚
十数万兵马,檄文发去,城邑尽归,胆便壮了,不怕匡章来伐。过不得数日,
又报匡章假称奉旨班师,竟连夜逃走。昭王大喜,早有一班将土出位言于昭
①
工曰:“匡章拥齐兵毁燕宗庙,迁燕重器,又浊乱燕宫,罪莫大焉。今乘其
逃归,大王何不下一令:所过城邑,紧紧拦阻;又下一令,令臣等率兵追赶,
不出一月,可斩匡章之头献于大王。”昭王闻言,踌躇不决,因问于相国郭
隗。郭隗道:“不可也。齐乃大国,不可苟且图之。匡章兵来,虽实意谋燕,
然名则诛子之。今闻大王之立,即班师而去,虽见势头不好,尚于大王未有
伤也。今若乘匡章之敝而杀之,齐王正在暴横之时,岂能默受?若动其兵,
②
是自取也。况燕新造 ,即起兵端,非为良算。莫若转做人情,放其归国,使
彼无衅可开,暂图宁静。候大王抚平燕上,招足甲兵,然后一举而报深仇,
方足显英王之作用。”昭王闻言大喜道:“相国高识远见,如在天上,岂浅
识所知。敬从,敬从。”因发牌转做人情,放匡章返齐。正是:
呆人认眼前,智士思人远。
放得匡章还,齐王心已散。
匡章既去,燕部臣民因扫清殿阁,整备法驾,俱至玉田迎请昭王回宫。
昭王感臣民之意,因回到燕都,重新郊祀天地,以正大位。一面下诏安抚百
姓,一面就修理宗庙,一面就选贤能将士,暗暗地招军买马,积草屯粮,以
为复仇之计。每日闲暇,即与相国郭隗商量道:“燕不幸遭子之之变,以致
先王蒙受大耻,使寡人日夜不安,誓死必报此仇。但念齐乃大国,临淄、即
③
墨兵甲众多,不易剪灭 ,必得奇才贤士,智略高人如管仲其人者,方可共图
①
大事。当此雄强兼争之际,虽有奇才,必散在列国,寡人欲卑词厚币以招之,
不识其道何由?敢求相国教之。”郭隗道:“臣见自古至今,同一为君也,
有名为帝者也,有名为王者也,有名为霸者也,有叫做亡国之君者也。何也?
盖其所用之人不同耳。所用之人可以为君之师,则其君北面受学,必至为帝;
所用之人可以为君之友,则其君趋而受教,必至为王;所用之人不愧为君之
臣,则其君咨请谋划,必至为霸;若所用之人皆厮役之流,则其君坐而指使,
① 浊乱——扰乱,淫乱。
② 新造——重新建立。典出《新唐书·郭子仪传》:“国家再造,卿力也。”
③ 剪灭——除灭。
① 卑词厚币——谓谦恭之言词与丰厚之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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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至亡国而已矣。今大王思念贤才,诚帝王霸之事也,但求之之道,臣以为
②
招来易,往求难。大王不欲求贤才则已,必欲求贤才,臣有些策可以坐致 。”
昭王闻言大喜道:“访求尚恐不得,坐致如何得求?”郭隗道:“有一譬喻,
大王独不闻乎?臣请言之:昔有一君,爱千里马而不得,使近侍中涓,怀千
金四方求之。中涓遍走天下,求之不得,忽闻某地有一千里骏骑,急往求之,
而马已死矣。中涓无以复旨,因心生一计,遂取出五百金,将死马之骨买了
回来,报于其君。其君大怒曰:‘吾不借千金买骏马者,为其能日行千里也。
此马虽是骏马,此骨虽是骏骨,然已死矣,要他何用,而费吾金耶?’中涓
曰: ‘吾王不欲得千里马则已,如欲得千里马,臣费五百金买此死马骨,天
下传为奇事,必以为死马骨且重价求之,况活千里马乎?吾主少俟之,千里
马将至矣。’其君以为然。果不期年,而千里骏马自远方至者三匹。今大王
必欲卑词厚币,招徕贤士,贤士遍满天下,焉能得知何在?即请以隗为死马
骨,先买之。天下国士必曰: ‘如隗之贤,尚且求之,况贤于隗者乎?’自
不惜远道而来矣。”昭王闻之大喜道:“相国教我甚明。寡人视相国之贤而
不知加敬,尚欲他求,谁其信之?”因别筑一新宫,奉郭隗于内,朝夕相见,
必执弟子之礼,北面听其教诲;至于饮食,极其丰盛,供具极其周备;凡有
所谋,必恭恭敬敬,不敢少懈。行之数月,列国皆知昭王好士之诚。昭王又
想道:“此新宫不过但为郭相国筑耳,天下贤豪,尚不知我景慕之私。”因
复于易水之傍,又筑起一座高台,极其雄丽,取名招贤台,以明招致贤才之
意,又于台上多集黄金,候贤才到日,不时取用,因又名黄金台。由是,天
下无一人不欣传燕昭王真心好士。后来流传至元,有一诗人刘因感其事而作
古风一首道:
燕山不改色,易水只剩声。
谁知数尺台,中有万古情。
区区后世人,犹爱黄金名。
黄金亦何物,能为权重轻。
周道日东渐,二老皆西行。
养民以致贤,王业自此成。
自黄金台之名一出,四方贤士尽皆企慕,凡怀一才一艺之士,莫不纷纷
来归,不能细述。忽有一贤姓剧名辛,才能出众,智略超群,闻黄金台之名,
自赵国而至。又有一贤姓邹名衍,胸藏日月,最善谈天,闻黄金台之名,自
齐国而来。又有一贤姓屈名景,文能经邦,武能定国,亦闻黄金台之名,自
魏国而来。昭王一一接见,劝餐授馆,无不得其欢心,恐屈其才,不敢烦以
杂职,尽拜为客卿,日夕讲论政事。每论及燕民被齐师残杀,不胜愤恨。因
细查民间有为王事而死者,亲在吊之;有父兄已殁而幼年孤立者,令有司时
时存恤之;乡民有德者,举而旌表之,以励其余;狱中有罪者,引而惩创之,
使之感悔;至于军中士卒,或讥或寒,必悉心访察,同其甘苦。
昭王行之年余,不独举国之疮痍尽消,而四方豪杰之士归之如市矣。昭
王因见郭隗曰:“寡人不才,蒙相国提携复国,今年余矣。寡人抚循上卒日
夜不安,吊死问孤未尝少懈,又辱四方豪杰时来赐教,不识及此之时,可勉
力一用否?”郭隗曰:“未可也。百姓虽安,气犹未振;士卒虽感,节制尚
无;豪杰虽归,均非大将才。大王欲复深仇,尚须努力为之,自有时也。”
② 坐致——不劳而获,如言坐致厚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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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王闻之,惕然于心,因再拜受教而退。正是:
疾走须骏蹄,高飞必健羽。
若欲报深仇,万全方可许。
按下昭王图报深仇不提。且说赵国有一贤人,姓乐名毅,乃乐羊之孙。
你道这乐羊是谁?这乐羊乃魏文侯之将。魏文侯曾使之为将,而往攻中山。
① ②
乐羊往攻中山,三年而后拔之,归而论功,魏文侯笑而出谤书 一箧,示之
曰:“寡人若信此谤书之言,卿罢归久矣,安能成此大功哉?”乐羊乃再拜
稽首,谢曰:“臣今日方知,拔中山非臣之功,乃君之功也。”文侯因封之
于灵寿。自是列国相传,皆知乐羊之名。乐毅乃其孙,将门将种,因而好讲
兵法,喜谈武略。人有戏之者曰:“汝好讲兵法,亦能领兵拔中山,以继令
祖之志么?”乐毅笑应之曰:“拔中山何足为奇,但可惜当今诸侯,无一人
能如魏文侯之贤,而知用我也。”人皆笑其妄言,而乐毅但然处之,不以为
意。只无奈贫困日甚,其妻和氏因劝之道:“君既自负怀抱异才,赵国见汝
贫贱,自不能用。闻得齐国,奄有东海,实称大国,孟尝君已享其荣,苏季
子亦获其利,亦用贤之国也,君何不往游之?倘能际遇,岂不胜此尘埋。”
乐毅道:“吾非不思及此,但念功名有地,齐非我地,功名有时,今非其时,
恐去亦徒劳。”和氏道:“妾闻得之即为地,遇之即为时,哪里预先定得,
与其坐困,不如往求。纵往求不得,亦与坐困一般,君何惮而不行?”乐毅
无奈,只得勉强投齐。
到了齐国,湣王新立,自倚富强,十分骄傲,虽时时用人,却用的都是
一般夸诈之人,说得如何战胜,如何取利,语语快心,言言悦耳,故立致富
贵。乐毅则以为富贵必须养民,战胜必须训兵,言不耸听,策不惊人,谁来
听你?故在齐流落多时,依旧归到赵国。赵国又正值那赵武灵王改易胡服,
自称主父,欲强其国,后来遭变,死于沙丘,一时赵国汹汹。乐毅见乱,因
挈其家去灵寿而奔于大梁。
大梁乃魏地,时魏昭王在位。乐毅既奔其地,贫困无聊,亲友皆劝其出
仕。乐毅道:“仕须得君,魏君非吾主也。”过了些时,愈觉贫困无聊,因
不得已而出仕魏昭王。昭王庸君也,果不识乐毅之贤,竟以常人蓄之。乐毅
益复无聊,每每跨马出郊,流览山川,以抒其抑郁之怀。
一日,随众人朝见。燕国有一使臣,来行庆贺之事,就传说燕昭王师事
郭隗,又筑黄金台,求贤如渴之心。乐毅闻知,遂暗暗欢喜道:“此吾展才
之地也。”因归与和氏、幼子乐闲商量道:“吾怀经邦奇才,总师大略,而
贫困于此,悠悠岁月,岂不自误!今闻燕昭王新筑黄金台,广求贤士,欲报
齐仇,此正吾得意之秋也。吾欲脱身游燕,为燕报复齐仇,以显名于诸侯。
吾妻可暂居于此,待吾与燕君定谋,然后差人接汝。”和氏道:“君前投齐,
而齐湣王雄略之主也,一贤一才,无人不取,独弃君不用。今逃难至魏,幸
仕于朝,借禄以免饥寒足矣。君又思舍魏以往燕,不知燕君又是何如,亦须
慎而图之,勿使再失。”乐毅笑道:“齐湣王虽骄横强梁,然粗人也,只足
① ②
取死,安能知吾?魏君庸主,吾不过苟窃其禄 ,岂是终身!今闻燕昭王变
① 拔——攻取。
② 谤书——诽谤人的文字材料。
① 苟 (gǒu,音狗)窃其禄——暂且无事可做,白白地得些俸给。
② 变一一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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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逃生,难能复国,又能高筑金台,礼求贤士,其志不小,吾往从之,方足
展吾平生之志。”和氏道:“君意既决,妾何敢阻?但君既往魏,恐私往不
便。”乐毅道:“此不难也。”因入朝见与事之臣,说道:“臣坐面食禄,
自觉有愧。昨见燕使庆贺,礼当往答,倘不以辱命见斥,臣愿效劳。”此是
小差,无甚关系,当事见乐毅请往,遂从其请,因发答贺表章与之。乐毅领
了表章,便辞别妻子,竟往燕国而来。
到了燕国,献上表章。昭王览完表章,见奉表使臣是乐毅名字,困惊问
道:“吾闻魏有乐羊,乃名将大族,此乐毅莫非其宗人?若果乐家一派,定
然有异,不可失了。”国御便殿,命内侍召入。
乐毅承命而入,朝见昭王。昭王见乐毅人物英俊,举止昂藏,知其有异,
①
困赐坐而问曰:“寡人闻魏文侯时有名将乐羊,不知可是贵族?”乐毅对道:
“此即臣之先祖也。”昭王闻而大喜道:“原来即是令祖,无怪先生如此杰
出,果是将门将种,今幸相逢,窃愿有请,不识肯赐教否?”乐毅对道:“臣
毅献表而来,虽奉主君之命,然臣毅不表他人而请自行者,实慕大王筑黄金
台推礼贤上之高名,而愿一瞻日月之表,以快素心。今既亲承龙凤之姿,又
②
辱宠加盼睐 ,是所见又过于所闻。臣毅肝胆已输,倘蒙赐问,敢不底里上陈!”
昭王闻言,愈觉大喜道:“原来先生惠顾寡人,具此深意,非先生明教,寡
人愚蒙,几乎失之。且请问:当今之世,英雄并立,功利是图,强国用兵之
道,毕竟何先?”乐毅对曰:“治国用兵之道,考之光帝、先王、先圣、先
贤,第一良图,无如仁义。然仁义虽美,而施仁义实不易行。何也?盖王降
而伯,已非一朝一夕。世尚功利,以为固然。倘国不富,民不强,兵将不雄,
而徒然与人、让人,曰仁、曰义,鲜不笑其迂腐,而身命殉之。此宋襄之所
以败也!当今之世,苟欲治国,必先富其国,必先强其民,必先雄其兵,有
仇报仇,有耻雪耻,然后不取而与人,人乃感之曰:‘此仁也,不可忘也。,
不贪而让人,人又乃羡之曰:‘此义也,不可再犯也。’此仁义所以为美也。
至于国之富,不以聚敛,而以薄用佐其生;民之强,不以骄横,而以感愤作
其气;兵将之雄,有恶诛之,有暴除之,而不以无辜肆其威武。此虽不言仁
义,而仁义之道在其中矣。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