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二时 平阳宾馆
田立业坐着奔驰赶到平阳宾馆,怕撞上姜超林,没敢下车,用手机打了个电话给2335房间的李馨香,要她马上带着她的“名记”朋友们下来。李馨香便带着《人民日报》和首都另外两家大报的记者下来了,一共五个人,只能挤挤了。
上车时,李馨香就问:“田秘书长,咱们不会被罚款吧?”
田立业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平阳谁敢罚咱的款?!”
司机小刘跟田立业出车不是一次了,知道怎么迎合这位散漫的秘书长,奔驰刚离开平阳宾馆大门口,根本没让田立业打声招呼,就拉起警灯、警笛,一路呜呜叫着冲上了繁华的上海路。
李馨香便感慨:“当官和不当官可就是不一样!”
田立业一本正经:“李馨香同志,不要这么说嘛,你们当记者,我当公务员,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
李馨香直笑:“这话我咋觉得不大对味?”
田立业也笑了:“对味就被你们当菜吃了!”
一路说笑着,来到了香港食府,田立业招待李馨香和她的记者朋友吃海鲜,说是白玲的姐们弟兄,全是他的姐们弟兄,要姐们弟兄好好喝。热情劝酒时,田立业便大谈平阳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大谈姜超林和平阳市委的英明领导,大谈跨海大桥的雄伟壮丽。还建议记者们联合采访一下姜超林,为这个干实事的书记喝喝彩。
没想到,李馨香却很不够朋友,当场将了田立业的军,拿出一份校样递给田立业,问:“田秘书长,你看,我能请你们姜书记就平轧厂的问题发表点高见吗?”
田立业接过校样一看,吓了一大跳,标题赫然醒目:“这十二个亿扔到哪里去了?”副标题是:“关于平阳轧钢厂投资黑洞问题的报告。”
年轻漂亮的李馨香明确地说,这篇稿子想顺便核实一下发内参。
田立业匆匆看了一下稿子,脸沉了下来,说:“李记者,这篇稿子我劝你先不要急于发。你是白玲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我得和你说实话,平轧厂问题比较敏感,是我们市长亲自抓的点。”
李馨香说:“是呀,你们市长当年立下过军令状的,三年出钢板,可至今没出一寸钢板,对不对?国家的十二个亿扔到水里去了,对不对?这里面能没有问题?能没有黑洞?我看给我们写这篇文章的同志还是比较了解内情的。”
田立业说:“这个同志了解什么内情?就算吃吃喝喝,也不能把十二个亿都吃到肚子里去吧?那么多进口设备摆在那里呢!平轧厂的事据我所知,是三方扯皮,条块矛盾造成的。”
李馨香说:“那你们平阳也有责任嘛!为什么要扯皮?你们那位文市长当真不把人民的血汗当回事呀?!”
另一个记者也说:“真是哩,对这种官僚就得揭露!”又说,“田秘书长,你甭怕,这事与你无关,文章既不是你写的,又不是你发的,你就装不知道嘛。”
田立业没理那个记者,只对李馨香说:“李小姐,你要真不怕惹事,我建议你就从北京到省城,再到我们平阳,把事情的全过程都好好采访了解一下!”
李馨香似乎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大文章,点点头说:“我是不怕惹事的,我只对事实负责。”又问,“剪彩活动结束后,我能不能见见文市长,和他好好谈谈?”
田立业说:“我先向我们姜书记、文市长汇报一下再说,好不好?”
李馨香同意了。
饭后,田立业把记者们全送到了平阳宾馆,马上找了姜超林。
这时,姜超林正在平阳宾馆五楼套房里向来参加剪彩活动的省委常委兼省委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汇报工作。田立业赶到时,正见着姜超林从套房里出来,姜超林看到田立业愣了一下,黑着脸说了句:“到我房间来一下!”说罢,头都不回地上了电梯。
到了四楼姜超林的房间,门一关,姜超林没容田立业说一句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田立业,你好威风呀,开着奔驰满世界转!转够了是不是?你还敢来见我?啊?我以为你要等到我下台后才见我呢?!一天到晚写文章讥讽这个,讥讽那个,你咋就不讥讽、讥讽你自己?你看看你还像不像一个副秘书长?我容忍了你六年,你别逼着我下台前最后一分钟撤你!”
田立业笑道:“老书记,你可不会——谁会在下台前得罪人呀!”
这话更把姜超林惹火了:“田立业,我告诉你:我还非撤你不可!”
田立业忙收起笑,小心地说:“老书记,你……你先听完我的汇报再撤我好不好?”
听完田立业的汇报,再看完那份校样,姜超林的火气全没了,再不谈撤不撤的问题了,拍打着手上的校样思索着,问田立业:“新华社这个记者住哪个房间?”
田立业答道:“2335房间。”
姜超林沉默了片刻,说:“田秀才,你代表我,代表市委,请她多留几天,到平轧厂好好看看,什么都能看,什么都能讲,实事求是!既然有些人就是看不到平阳的改革成就,光看到问题,而且老是拿平轧厂做文章,我们就只好陪他做了,光明正大一切公开!无官一身轻嘛,反正我也不怕再得罪哪个条条块块的人了!”
田立业又说:“首都各大报的这些记者要联合采访你。”
姜超林手一挥说:“可以。叫上文市长,工作是大家一起干的。”
临走,田立业本想再和老书记开个玩笑,问问老书记:还撤不撤他了?可看到姜超林一脸沉重,便没敢,悄悄掩上门走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五时 平阳 跨海大桥
一步步往望海岩观礼台上走时,姜超林又想起了市长文春明的话:这是一次告别演出。告别什么呢?告别权力,告别欢呼,也告别作为一座城市的领导责任。是的,不做市委书记了,他仍然是市人大主任,从理论上说人大才是最高权力机关。可中国的现实是共产党执政,任何一级人大都要体现党的意志,那么,离开了市委书记的岗位,离开了市委常委会,他就不是过去那个姜超林了。
职业性的微笑仍恰到好处地写在脸上,任何人也休想从这位政治强人的神情中发现一丝一毫的失落和沮丧。姜超林威严不减地跟在省委常委兼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身后,向鲜花、彩旗和聚在跨海大桥东端的人群挥手致意。
这景象真是激动人心。姜超林当年一上任,就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公开宣布,他最喜欢的就是两件事:开工奠基和竣工剪彩。只要有可能,平阳任何重大工程的开工,他都去参加奠基;任何重大工程的竣工,他都去剪彩。十年来,该有多少次红红火火的奠基和剪彩呀!数都数不清。也正是在这数都数不清的奠基和剪彩中,平阳飞起来了,一飞冲天。
就说面前这座跨海大桥吧,多么壮观,多么辉煌!像一条腾飞的巨龙,横跨南湾海峡,一举把繁华的中心区和处于半岛位置的国际开发区及民营工业园连为一体了。使得原属偏远地区的半岛新区变成了中心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两年前,跨海大桥的规划一公布,半岛新区的房价和地价就不断地飞速上升,据文春明说,至今整体升幅已达153%,民营工业园内的工业用地转让价竟翻了两番还多。
这完全在姜超林的预料之中,决定公私合作,动员那些民营企业家们集股投资时,姜超林就代表市委、市政府说过:“在商言商,现在我不是作为一个市委书记在向你们下指示,而是作为一个代表政府的商人和你们这些商人谈合作。你们要赚钱,政府也要赚钱。我敢保证跨海大桥这个大买卖能让我们双方都赚到钱。第一,有十五年的过桥费可收;第二,新区地价、房价的升值。”
当时有人问:“姜书记,那咋不让国际开发区的外资企业也参加入股投资?国际开发区不是也在半岛上吗?二十七个国家和地区四百多家企业,能集多少资啊!”
姜超林说:“我们当然可以让外资入股,可我们不愿这么做。为什么呢?因为要保护和扶植民族资本——你们虽然是民营企业,可都是民族资本,有钱可赚的好事,我当然要先考虑你们,各国政府都是这么干的嘛。”
于是,就有了这座在全国尚无先例的公私合作的跨海大桥,就有了今天这最后的告别演出——两年前在民营企业家协会和那帮民营企业家们谈合作时,姜超林绝没想到自己的告别演出会是为这座跨海大桥剪彩。
在观礼台上站定后,主持仪式的市长文春明开始介绍参加剪彩活动的领导和来宾,接下来,领导和来宾们一一讲话。交通部一位副部长、省委秘书长程义之和常务副省长吴柱国都表示,平阳公私合作联建跨海大桥是个创举,为深化改革,加快基础建设的规模和速度,闯出了一条新路。事实证明,基础建设完全可以动员社会资金和社会力量一起参加,这是利国利民,于公于私都有利的大好事。因此,这座跨海大桥不但是跨过了南湾海峡,也跨过了一些在计划经济条件下形成的落后的陈规俗见,使平阳的改革开放具有了更强的说服力。
领导和来宾们讲话时,姜超林心里颇不平静,心想,不管程义之和吴柱国代表省委、省政府讲得多么好,事实是省委书记刘华波和省长陈红河都没来。兼任省人大主任的刘华波要会见独联体国家元首,来不了,省长陈红河不会见国家元首,可也没来。而据说明天送高长河上任,这两位领导却都要来。这无论如何都让姜超林从感情上难以接受,上午接到程义之和吴柱国,听他们一说,姜超林就不悦了。
脸面上却没露出来,直到现在也没露出来。面对电视记者和摄影记者的镜头,姜超林仍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直到文春明宣布请他代表平阳市委、市政府讲话时,他才收敛笑容,走到了话筒前。
这场景太熟悉了,又是人山人海,又是彩旗如林!
也就在这时,东桥头的人群中突然打出了一条醒目的红布横幅——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打出来的,上书十五个大字:“姜超林书记,九百万平阳人民感谢你!”
姜超林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甩开事先准备好的稿子,情绪激动地开始了自己最后一次直接面对平阳市民的讲话:“市民们,同志们,是我要感谢你们,是平阳市委、市政府要感谢你们啊,深深地感谢你们啊,没有你们的支持和流血流汗的拼搏,就没有我们面前这座跨海大桥,就没有平阳改革开放的今天……”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四日十六时 省人民医院
主治医生对高长河说:“你们这位赵县长实际上早就是肝癌患者了,半年前就在我们这里确诊了,他能活到今天都是个奇迹!”
高长河被惊呆了。竟有这种事!一个涉嫌腐败的县委班子的县长,竟是个晚期肝癌患者,竟带病支撑了半年,以至于昏倒在冶金厅谈项目的办公会上……
见到赵成全时,赵成全却很平静,仍在谈那个电解铝项目。
高长河真不忍心再听下去,紧紧握着赵成全的手说:“好了,好了,赵县长,这事你别操心了,凃厅长已经说了,他们特事特办,尽快批,你就好好养病吧!真是的,病成这样还不休息,你不要命了?!”
赵成全凄哀地笑着说:“高书记,我还要什么命呀?半年前就被判了死刑,医生说我活不了三个月,可我又活了半年,又干成了不少事。”
高长河难过地问:“你这个情况,平阳市委和姜超林同志知道不知道?县委班子里的同志知道不知道?”
赵成全摇摇头:“不知道,都不知道——要是知道,啥也不会让我干了。”
高长河默然了。
赵成全又说:“高书记,你能不能也装不知道?就让我可着心再干几天?反正是不治之症,与其让我死在医院里,不如让我死在工作中——真的,有工作干就好,什么病不病的,就全忘了。”
高长河语气坚决地道:“不行,赵成全同志,你必须住院治疗!”
离开赵成全的病房,高长河马上找了值班院长,对那位院长说,对这位来自平阳的县长要尽一切力量抢救,有什么药用什么药,不要考虑经济代价。院长说,只怕困难呢,根据这位病人的情况看,用什么药也无济于事,最多就是延长个把月的寿命。高长河说,就算是个把月也好,我们不能抗天命,也还能尽人意。
从院长室出来,高长河看看表,才四点多,想着明天一早就要到平阳上任,咋说也得去看望一下老岳父了,便到了五楼高干特护病房。
夫人梁丽已在病房里坐着了,见了高长河的面便讥讽说:“高书记,你这封疆大吏现在还能想到老爷子呀?真是难得。”
高长河笑笑说:“这封疆大吏可不好当,还没上任头就大了。”
梁丽还想说什么,梁清平却用严厉的目光将梁丽制止了,随后又抬起手向外面的客厅指了指,示意梁丽出去。
高长河知道,老人家必是想和他谈平阳的工作,不愿梁丽在一边旁听——老人家算得上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善于保守党的秘密,几十年来形成的规矩就是谈工作时,家属亲人一律回避。
果然,梁丽一走,老人家便开口了:“长河,你去平阳主持工作,很好!”
高长河苦笑着说:“可能不太好,省委主要领导之间好像有分歧,很微妙,平阳的情况也比较复杂。”
梁清平挥挥手:“说说看。”
高长河说:“刘华波书记反复强调肯定平阳改革开放的成就,对姜超林评价很高,甚至说他是党的英雄,民族英雄;可马万里副书记则更侧重于反平阳的腐败,认为平阳的腐败问题很严重,是我省有史以来没有过的,认为姜超林对平阳的腐败负有责任。”
梁清平点点头:“不奇怪。”
高长河定定地看着梁清平:“哦?”
梁清平语调平和地说了起来:“说点历史,可能你知道,也可能你不知道。一九八三年以前,平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