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玲玲挺犯嘀咕的,私下里向秦子平抱怨说:“秦局长,咱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呀?算不算诱供啊?诱供可是不允许的。”
秦子平说:“我看刘局长这话有来头,叫咱查咱就查呗。”
这时候,耿子敬的问题已经暴露得相当充分了,案情十分严重,可以说是触目惊心,耿子敬除了和县长赵成全及班子里的人进行所谓的“分红”之外,直接从姘妇林萍那里陆续收受了四百五十二万赃款。烈山经济开发公司实际上就是耿子敬和林萍二人的黑店。除此之外,耿子敬还涉嫌多起受贿案和卖官案。抄家时抄出的定活期存折多达三十四个,存款地点遍布整个平阳地区。整个案子涉嫌违法犯罪金额不是开始估计的六百万、八百万,而是一千一百多万。
林萍坦白交待了,赃证又抄了出来,耿子敬变得老实多了,对自己的问题承认得比较痛快。然而,一问到和姜超林的关系,耿子敬态度就变了,一口咬定自己和姜超林是正常的工作关系。
耿子敬说:“平阳市的干部都知道,姜书记喜欢能干事的,你只要能干事,他就想方设法给你创造条件。田立业和前三个县长和我闹意见,影响工作,姜书记当然要把他们调走。这倒不是吹,论工作能力和开拓精神,他们真不如我。”
秦子平说:“耿子敬,现在不是给你评功论赏,是谈问题。我问你,你这个县委书记当初是怎么当上去的?姜书记提你时,你往姜书记家送钱送礼没有?”
耿子敬说:“没有,我要给姜书记送钱送礼,这个县委书记肯定当不上。”
秦子平说:“人家到你那儿跑官都送钱,你到姜书记那儿跑就不送?”
耿子敬说:“因为我收,姜书记不收嘛,谁敢给他送?你们也别光问我,可以向平阳所有县处级干部广泛调查一下,看看姜书记收过谁的钱。对别人我不敢打包票,对姜书记我敢,因为我和赵成全给市领导送节礼时碰过钉子。”
秦子平说:“这就是说,不是你不想送,而是姜书记不会收,对不对?”
耿子敬点点头:“是这样的。”
秦子平说:“那么,这么多年了,你经常往姜书记家跑,到姜书记家吃手擀面,就没给姜书记送过一点东西?你就好意思?姜超林就这么没有一点人情味?”
耿子敬说:“有时也带点东西。”
秦子平说:“好,就说说看,是些什么东西?”
耿子敬说:“能有什么东西?夏天抱个西瓜,冬天带点地瓜干。姜书记特别喜欢我们烈山产的地瓜干,这几年种得少了,城里不太好买,我就常带点过去。”
秦子平看了看陪审的高玲玲,和高玲玲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问:“除了姜书记之外,你向别的领导送过礼没有?”
耿子敬迟疑了一下:“没……没有。”
秦子平马上发现了耿子敬目光中的怯懦:“真没有吗?”
耿子敬这才说:“就是逢年过节送点土特产,领导和关系单位都送,除了姜书记没收,别的领导大都收了,这是公开办的——哦,对了,这次去省城看赵县长时,我给省城梁兵家送了台空调。”
秦子平追问道:“这个梁兵是什么人?”
耿子敬说:“是高长河书记的大舅子,在省政府什么处工作。”说罢,又解释,“这事高书记也不知道,是我和梁兵的私事。去年轻工局的王德合局长介绍我认识了梁兵,我和梁兵挺谈得来,就成了朋友。当时还不知道高书记会来平阳……”
秦子平和高玲玲全愣住了。
审讯的结果让孙亚东和刘局长都十分窘迫。
孙亚东狠狠批评了刘局长一通,说刘局长违反政策,搞诱供。刘局长转身便批评秦子平和高玲玲,嫌他们节外生枝。批评完,又向秦子平和高玲玲交待,说是这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了,尤其是关于高书记大舅子梁兵的事,与本案根本无关,完全是耿子敬和梁兵私人的交往,在谁面前都不要提。
秦子平却不服气了,心想,你们对下台的老书记姜超林搞违反政策这一套,没搞出名堂,看看要搞到新书记高长河头上,就不让人家说了。这是哪家的道理?不说别的,就冲着姜超林清清白白为平阳人民干了这么多好事,这么做就没良心!
于是,过去和姜超林没有任何私交的反贪局副局长秦子平难得犯了次倔,悄悄给姜超林打了个匿名电话,告知了有关情况,提醒姜超林注意烈山一案中的文章。姜超林一再问他是谁,他不说,只说自己是个正直的司法检察干部、共产党员。
陪审的高玲玲也不服气,越过刘局长和秦子平,直接跑去请示孙亚东,问孙亚东:送给高长河大舅子的空调就不查了?既然耿子敬交待了,不查清楚总不好。孙亚东说,当然要查,谁说不查的?高玲玲说,是刘局长说的。孙亚东挥挥手,他说的不算,全查清楚,是国有资产、公家的财物都得追回,天王老子也不例外!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时 平阳市人大
匿名电话是在市人大办公会开会时接到的,接过电话以后,姜超林虽然一再要求自己不要发火,可心头的火仍是压不住,接下来布置工作时就益发激烈了:
“不客气地说,现在有些情况很不正常,有人公然否定平阳的工作,否定平阳改革开放的成就,说什么高楼后面有阴影,霓虹灯下有血泪。据说这话讲得还很有根据,是因为死了人。死人的情况同志们都知道,刚才也谈到了。我和同志们一样很痛心,很内疚。可痛心也好,内疚也好,这都是一个意外的突发性事件,不能成为某些同志否定平阳的借口,更不能成为他们胡作非为的借口。我市有些主要领导同志已经提出来了,准备向三陪人员收税,说是国内有些城市已经这样干了,我当时就告诉他:我反对,我们人大反对!”
与会的人大副主任和秘书长们显然不知道有这种事,一个个都很吃惊。
姜超林稳定住情绪,继续说:“在这种原则问题上,我个人的意见是,我们人大必须顶住,从地方立法这一环节上顶住!不管是谁说的,谁做的决定,哪怕你以政府令的形式发了文,我们也要用地方法规阻止你。在这方面,我们的工作要抓在前头,请王主任牵头,和政法口的代表委员们碰碰头,搞一次调查,把全市各歌舞厅的三陪腐败情况搞成书面材料,我亲自上报市委,必要时上报省委。”
王主任点了点头:“好,姜书记,你放心,这个工作我马上就着手抓。”
姜超林又说:“要大力宣传我们平阳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的伟大历史成就。马上建国五十周年了,市委那边怎么搞我们不管,市委有统一布置,我们就全力落实,但是,我们也要主动一些。我建议我们人大这边大张旗鼓地搞个改革开放成就展,进行一次历史性的回顾,用平阳人民二十年中创造的辉煌事实给我们一些同志做个正面回答。这件事请赵主任具体负责,马上做起来。”
赵主任当即说:“姜书记,这工作其实早就该做了。”
姜超林勉强笑了笑,纠正说:“赵主任啊,不要再叫我姜书记了,现在我不是市委书记,是市人大主任。顺便说一下,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到位上班了,请同志们多多支持我的工作。”
散会后,原来主持人大工作的常务副主任黄国华留下了,说:“姜主任,你在会上虽然不明说,可我们大家心里都有数,你放心,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
姜超林心事重重地说:“谢谢了,黄主任。”
黄国华建议道:“姜主任,我看咱们还是把下面送来的那些锦旗都挂上吧!”
姜超林摆摆手说:“算了,别这么孩子气。”
黄国华又建议说:“那你也得改变点策略,别再躲起来谁也不见了,得在公开场合和各种会议上多亮亮相呀,别让人家以为你真犯了什么错误。”
姜超林问:“是不是又听到什么议论了?”
黄国华说:“你想呗,你老书记这些天不在电视、报纸上露面,加上烈山那摊子事,下面的议论能少了?具体的话我也不说给你听了,免得你生气。”
姜超林不知不觉中把手上的一支铅笔折断了,说:“不但是议论,确实有人在借烈山腐败问题做我的文章!可笑的是,文章没做到我头上,却做到了他们自己头上!连参与做这种文章的同志都看不下去了,都主动告诉我。当然了,现在我也不和他们计较,倒要看看他们最后怎么收场!”
黄国华说:“所以,你老书记更得多在公开场合露露面才好。”
姜超林说:“是的,上班了嘛,该开的会就得去开了,该参加的活动就得参加了。下午,全国人大一位副委员长不是要来视察么?我对高长河说了,到国际机场接机,全面陪同,汇报工作!”
黄国华乐了:“对,对,老书记,这位副委员长当副总理时就几次高度评价过咱们平阳呀!你可真得好好汇报!”说着,向姜超林会意地挤挤眼,出去了。
黄国华刚出门,电话响了。
姜超林拿起话筒一听,是田立业,马上没好气地说:“田书记,还记得我呀?”
田立业在电话里“嘿嘿”直笑,说:“老书记,你看你说的,我敢忘了你老爷子吗?我电话打到滨海,王少波说你回平阳了,还说你身体和情绪都不太好,我就想,坏了,别是我前天晚上把你气的吧?”
姜超林气哼哼地说:“你没气我——你怎么会气我?你为我争光了嘛,到烈山去主持工作,做一把手了嘛!怎么样呀,田书记,你这新官上任想咋烧这三把火呀?我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还是代书记,不是书记,干什么都得小心点。”
田立业说:“是,是,老书记,我知道组织上还在考验我。”
姜超林又交待说:“工作上一定要注意,烈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千万不能再出乱子了。你是一把手,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对啥事都随便表态。下面的情况很复杂,你随便表态不要紧,工作就乱了套。我们有些干部很会钻空子,你就是好经,他都能根据自己的利益给你念歪,你的经再是歪的,那就会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田立业说:“是的,老书记,这一点我已经注意到了。”然而,话头一转,田立业却又劝起了姜超林,“不过,老书记呀,只怕你对高长河书记也有些误会哩!我听说你为他几句话发了大脾气,是不是?”
姜超林不悦地问:“谁告诉你的?”
田立业说:“少波嘛。他也让我劝劝你。我们都担心你的身体。”
姜超林说:“你们都少担心,我身体好得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田立业劝解说:“老书记,你真是误会了,昨天上午那个会,我老婆焦娇在场做的记录,焦娇说,人家高书记真没有否定平阳改革开放成就的意思,你老爷子别听下面有些人瞎吵吵。我看高书记这人就不错,公道正派,光明磊落,做事也有气魄,和你老爷子实际上是一路人嘛,都想为平阳人民干实事嘛……”
姜超林听不下去了,讥讽道:“田书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水平了?啊?这么正确的评价起我们新老两个市委书记了?”积在心头的火爆发了,“我们领导之间的事你少插嘴!”
田立业不敢作声了。
姜超林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立业,高长河同志重用你,提了你,你对他有感激之情,我能理解,也不怪你。可我现在还是要说,你去烈山主持工作并不合适。不论是对你个人还是对烈山,都不合适。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年交往,这些话我是不会和你说的,我能和你说这种话,是把你当做我的小朋友。”
田立业叹了口气说:“老书记呀,这可能就是你和高长河同志最大的区别了——你把我当小朋友,这些年来一直哄着我玩,就是从来没把我当做能干点正事的干部。而高长河也许并没把我当朋友,对我连讽刺带挖苦,可他却把我当做能干事的干部,他在开发我!”
姜超林不想再次和田立业谈僵,便忍着气没再反驳。
放下电话,姜超林益发认定高长河是在和他玩牌,而且已经玩出了点小名堂。事情明摆着,他在平阳最忠实的部下田立业已被高长河“感召”过去了。而不明真相的平阳干部群众还会以为高长河重用田立业,是尊重他这个老书记。甚至会以为是他授意高长河这么干的,日后田立业真闯了什么祸,罪责肯定又是他的,就像今天拿耿子敬做他的文章一样,让他有苦难言。
这个高长河真是不简单,看样子是要和他打一场全方位的立体交叉战争了!
那么,好吧,他就从今天,从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开始,正式到位应战,保卫平阳二十年来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保卫平阳人民必将更加美好的明天,也保卫一个老战士不容贬损的历史性荣誉!
他还是平阳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老战士还在哨位上哩!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十一时 烈山县委
田立业给姜超林打电话时,代县长金华恰巧进来,正想着是不是要退出去,田立业却向沙发努了努嘴。金华迟疑了一下,便在沙发上坐下了。这一来,金华才知道了一个事实:姜超林竟然不赞同田立业到烈山主持工作。
这让金华颇感意外。
电话打完,田立业一字不提电话里说的事,只问:“金县长,有事么?”
金华汇报说:“田书记,出大麻烦了,新区的H国大明公司工人闹事,五百多人一拥而上,一小时前把厂子占了,赶跑了H国老板金方中,还打伤了H方经理郑先生。目前事态还在发展中,我已经让县公安局去人了。”
田立业一怔:“怎么回事?这些工人也太无法无天了吧?!”
金华气呼呼地说:“是的,破坏我们烈山县改革开放的形象嘛!这个金方中就是高书记昨天和我们谈话时提起的那个H国老板,过去和耿子敬来往较多,耿子敬出事后,他有些担心,怕我们政策会有变化。三天前我还亲自上门去做过工作,现在好了,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