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春明认真想想,觉得高长河批评的也不无道理,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不谈了,反正我是栽在平轧厂了,想要面子也要不成了。”
高长河笑道:“你栽什么?你态度一转变,平轧厂也许就能起死回生了嘛。”停了片刻,又问,“哎,春明,这两天见到新华社那个女记者没有?她那篇宏文写得怎么样了?”
文春明摇摇头:“我不知道,从那天采访完后,就再没见过她。”
高长河说:“春明啊,我的看法也改变了,看来姜超林和你的意见是对的,这篇文章是得发,教训太深刻了!害了多少人啊,从你这个市长到何卓孝,到参加集资的工人,应该说是血的教训啊!”
文春明有些意外:“长河,你不怕犯上了?”
高长河神色凝重起来:“谈不上犯上,有空的时候,我到省城和刘华波书记、陈红河省长先打个招呼,赵业成的这份遗书也请首长们都看看。”
文春明说:“还有何卓孝——三万多块钱退赔以后,能不能不立案?”
高长河显然很为难,说:“这要看孙亚东的态度。”
文春明不悦地说:“长河,要看孙亚东的态度,十个何卓孝他都给你送进去,这个人既没人情味,又没一点灵活性!”
高长河叹了口气,啥也没说,把目光移到了车窗外。
轿车正在民主路上行驶着,高长河无意中注意到,市民营企业家协会捐助并统一制作的遮阳伞已经出现在民主路两旁的摊档上了,心里生出了些许欣慰。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五时 烈山县委
当天下午,田立业在金华和办公室主任小齐的陪同下,到烈山县委、县政府各部委局办走了一圈,熟悉人头。用官场上的话说,叫“绕场一周”。“绕场一周”时,田立业只是看,听,不大说话,更不表什么态,一副沉稳的样子。有些熟悉的同志和田立业开玩笑,田立业也不大答碴,人家自觉没趣,也就跟着严肃起来。
从县委大院出来,往县政府那边去时,金华说:“田书记,你真严肃。”
田立业说:“该严肃时就得严肃,当市委副秘书长时,上有市委头头们,下有各部委局办,当然可以甩;现在主持一个县的工作了,那就不能甩了。”
金华挤了挤眼:“哎,田书记,我可没说你甩哦。”
田立业笑了笑:“你嘴上不说,心里照说。”
金华也笑了:“我妈常在家里说起你。”
田立业说:“你妈肯定不会说我的好话。”
金华说:“也未必。我妈倒也夸过你,说你不是官迷。”
田立业说:“这话反过来理解就是不求上进。”
金华说:“那田书记,从现在开始,你要求上进了?”
田立业说:“那当然,我在上午的会上不是说了么,要全县干部向我看齐!”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田立业一听,是妹妹田立婷,马上想到有麻烦,加上县长金华和县委办公室主任小齐又在跟前,便没好气地说:“立婷,我正忙,有事以后再说好不好?”说罢,合上了电话。
金华问:“谁的电话?你这么凶。”
田立业说:“是我下岗的妹妹,找我就没好事。”
金华笑道:“没准还就是好事呢……”
金华话刚落音,手机又响了,还是田立婷。
田立业无可奈何了:“……好,好,立婷,有什么事,你就快说吧。”
田立婷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哥,听说你到烈山当县委书记了,是不是?看,还是当官好处多吧?你一到烈山当书记,我的事就解决了。今天上午烈山县政府来了两个同志,把我的工作安排了,在烈山县开的昌江宾馆做总经理助理,帮着总经理管接待。听说是你们金县长亲自安排的……”
田立业呆了,和妹妹支吾了几句,马上合上电话,问金华:“金县长,我妹妹是怎么回事?你把她的工作安排了?”
金华点点头,笑道:“为领导解除后顾之忧嘛。我让昌江宾馆的蔡总办的,昨天晚上安排的——哦,这我可要声明一下,那时你还不是我们的县委书记。”
田立业心里一阵发凉,暗想,这个金华真厉害,你哪里痛她就往你哪里捏。从工作上说,廉政是当前的痛处;从私事上说,安排这个下岗妹妹是他的痛处;人家就找准了这地方下手,看你怎么办?
金华却一点不像厉害的样子,仍在笑,笑得近乎天真,“田书记,你就别管这事了,反正是我安排的,又是照顾下岗职工,既不是搞腐败,也与你没关系。”
田立业问:“金县长,你咋就知道我妹妹下岗了?咋知道我家地址的?”
金华说:“田书记,你和我妈同事六年,这我都不知道也太不像话了吧?”
田立业立即想到,这其中很可能有刘意如的谋划。往好处想,这母女俩是讨他的好,以便于日后的合作共事;往坏处想,可能就是陷阱,给他抹白鼻梁,让他出洋相。想到上午刚说过要大家向自己看齐,下午就出了这种事,益发觉得不能不警惕,遂当场打了个电话给烈山昌江宾馆,要那位蔡总不得聘用田立婷。
这让金华大感意外,也让金华太下不了台了。
田立业想着金华是县长,以后还要合作共事,打完电话后,便笑着向金华解释:“金县长,我知道你这也是一片好心。可我刚到烈山来,烈山又是这么个现实情况,我这样做影响就不太好。我妹妹的事等以后再说吧,要是我不便出面的话,还真得请你出面帮忙哩,到时你可别推!”
金华红着脸应道:“好,好,田书记,只要是不违反原则的事,我都办。”
这么说着,进了政府大院。
大院门里的第一座小楼是国土局。
田立业说:“先到国土局看看吧?国土局可是个重灾区呀,听说昨天两个副局长又被专案组传去了,是不是?”
金华说:“是了解核实一些情况,今天都回来了。”
田立业感叹说:“国土局权力太大呀,国有土地使用权的转让,他们的嘴就是价,这怎么行?我看国有土地使用权的协议转让要马上停下来,搞公开招标拍卖,并且制度化。金县长,你看呢?”
金华笑笑说:“你定吧,田书记,高书记不是夸你思路对头么?!”
田立业却从这话里听出了话来,心里不由地暗暗叫起苦来,暗想,搞不好头一天就把金华得罪了。然而,不得罪也没办法,自己刚上任,妹妹就到昌江宾馆当总经理助理,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就算金华真是好心也不行。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十九时 滨海金海岸
上午高长河在市政府下岗工人分类管理工作会议上讲的话,下午就从几个不同的渠道传到了老书记姜超林的耳朵里。传来的讲话内容又走了样,说是高长河在长达一个小时零十分钟的讲话中对老书记倡导的下岗工人分类管理工作没有一句肯定的意见,倒是借着赵业成夫妇的意外死亡事件,别有用心攻击平阳的大好形势,公然指出平阳“霓虹灯下有血泪”!
姜超林为田立业到烈山任职的事本来就不太高兴,一听这话,血压马上升上去了。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一看不对头,把医生、护士叫来暗中监护,又指示度假区总机,不要往姜超林的房里接电话。知道姜超林的手机在司机手上,王少波便把司机也支到海滩上去了,还告诉司机,谁找老书记都不要理。
然而,可以封锁外面的消息进来,却不能阻止老书记往外面打电话。
晚上吃过饭,姜超林忍不住了,问王少波:“少波,你说说看,文市长咋也不给我来个电话?高长河这么评价平阳工作,文市长就坐得住?就不给我通报一声?平阳的工作不论好坏都有他一份嘛!”
王少波不敢说是自己封锁了消息,只道:“老书记,你也别生气,高长河怎么评价平阳你又没亲耳听到,搞不好又是以讹传讹。”
姜超林不相信这是以讹传讹,说:“不行,我得给文市长打个电话。”
王少波还想拦:“算了吧,老书记,就算高长河说了这话,你又能怎么着呢?还不是白生气?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愉快呢?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姜超林不听,伸手拿起了电话:“给我接文市长家。”
总机小姐迟疑了一下说:“姜书记,都这么晚了,您还不休息呀?”
姜超林说:“晚什么?才七点嘛。”
总机小姐吞吞吐吐说:“姜书记,我们市委王书记说了,要您好好休息。”
姜超林这才知道,原来是王少波做了手脚,一下子火了,指着王少波的鼻子骂道:“王少波,你胆子不小,敢对我老头子搞封锁!怎么?田立业不听我的了,你也不听我的了?!”
王少波忙赔着笑脸道:“老书记,您看您,这说的叫什么话?我不是怕你生气着急么?你老爷子真在我这里出了问题,我可没法向省委,向平阳人民交待呀!”
姜超林叹了口气说:“你别管我,我还没脆弱到这种地步!”
文春明的电话打通了,是打到文春明手机上的。文春明这时不在家里,而在市防汛指挥部里,说是正向前来检查防汛工作的省防指副总指挥、水利厅仲副厅长汇报平阳的防汛工作。姜超林不便打断文春明的汇报,便要文春明汇报完防汛工作后打个电话过来。同时,也顺便把滨海这边的情况说了一下,要文春明告诉仲厅长,在这种大汛期,昌江市还有不少挖沙船在滨海江面上挖沙,影响江堤稳固,是个比较大的隐患,必须请省防指严令沿江各市立即取缔。文春明答应了。
王少波说:“老书记,他省里就是不取缔,这些挖沙船我也照扣,我执行平阳市政府的规定,今天我让人把昌江市这几条船上的抽沙机全砸了,还没收了他们十几万卖沙款哩。”
姜超林指指王少波的脑袋:“你小心,昌江市那边不会和你完的。”
半个小时后,文春明的电话打过来了,开口就说:“老书记呀,知道吗?下岗安置这头又出事了,造纸厂下岗工人一月生活费六十块,害得赵业成夫妇两个开煤气自杀。我和高书记都发了火,在上午的会上把轻工局的王德合臭骂了一通。”
姜超林说:“光骂不解决问题,这样的干部要撤,要查!下岗安置专项款是怎么用的?有没有挪用?市里定下的最低标准不是一百七十元么?怎么只有六十元?你们不要官僚,让孙亚东查!他对查平轧厂兴趣这么大,对这种事更得有兴趣嘛!”
文春明说:“我和高书记也是这个意见。”
姜超林有些不悦:“春明啊,现在看来,你和高长河已经比较一致了嘛,啊?那么,你是不是也赞同高长河的说法:霓虹灯下有血泪呀?”
文春明有些意外:“老书记,这话你是听谁说的?可能有些误会了吧?高书记讲这话是有背景,有前提的嘛,是指赵业成夫妇的死说的,并没有否定平阳工作的意思。老书记,你可千万不要多心。”
姜超林不满地说:“那也说过了头!”
文春明也不太服气,说:“总是死了人嘛。”
姜超林益发不满:“为什么死人?是政策问题,还是落实问题?高长河在会上肯定没肯定我们过去制定的政策?他既然说霓虹灯下有血泪,好,那就请他想个高招,制定一套更好的政策,抹去霓虹灯下的血泪。干好了,我替他到省委书记刘华波面前请功!包括你文春明!”
文春明显然听出了姜超林话中对他的指责,便解释说:“老书记,您别说,高长河还真有些想法呢。正和我商量是不是对特种高消费和三陪人员收税……”
然而,文春明话没说完,姜超林已勃然大怒起来,“什么?对三陪人员收税?文春明同志,我问你:三陪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平阳合法了?是不是还要让三陪人员持证上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文春明忙解释说:“这事现在也只是设想嘛,我们准备先到一些对三陪收税的大中城市看看情况再定……”
姜超林一字一顿地说:“文市长,请你转告高长河同志,我和人大反对!”
放下电话,姜超林好不容易降下去的血压又升上来了。
头晕目眩之中,姜超林叫来了自己的司机,要司机出车,连夜赶回平阳。
王少波劝道:“老书记,这么晚了,还是明天一早走吧!”
姜超林手一挥:“不了,就现在走,歇够了,身体好了,要到人大上班了!”
王少波担心地说:“老书记,您可别说气话,您的气色真不好……”
姜超林不睬,出了房门,径自向自己车前走,上车前才红着眼圈和王少波说了句:“少波,谢谢你和滨海市的同志们了!”
这时,天阴了下来,有大滴大滴的雨点往下落,打得轿车啪啪响。
王少波觉得这雨点真像老书记眼中的泪……
第十章 当家方知柴米贵
一九九八年七月一日八时 烈山县委招待所
主持办案的过程中,有一个问题孙亚东一直想不通:这么多年来姜超林为什么死死护着耿子敬?为什么在田立业、王少波这些亲信部下反复提醒的情况下,仍然这么护着他?宁愿把不和耿子敬合作的田立业调离烈山,宁愿先后换掉三个县长,就是不动这个耿子敬,这里面难道没有什么名堂么?
孙亚东敢这么想,却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这么说,这个问题实在太敏感。
反贪局刘局长似乎也有这种想法,曾试探着问过孙亚东:“这姜书记到底和耿子敬是什么关系呀?怎么就认这个耿子敬呢?难道平阳的干部都死绝了?”
孙亚东只是意味深长地咂嘴摇头,并不明确表态。
刘局长揣摸着孙亚东的意思是想往深处挖,便对负责审讯耿子敬的副局长秦子平和处长高玲玲点了题,明确指示说,要设法查清耿子敬和姜超林的关系,就从对耿子敬的审讯上打开缺口。还再三交待说,一定要严格保密。
高玲玲挺犯嘀咕的,私下里向秦子平抱怨说:“秦局长,咱这么干是不是不太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