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河叹了口气:“立业,今天,我也坦率地告诉你,对你到烈山去主持工作,同志们的意见并不是那么一致的,是我说服了大家。我说了,过去组织上没给你舞台,也就不能怪你没唱好戏。今天舞台可是给你了,让你到烈山当主角了,你就得使出吃奶的劲唱几出好戏,得押上身家性命去唱,把荒废的六年时间找回来,不能再浪费生命了!”
田立业有些激动了:“高书记,我……我保证!”
通话结束后,田立业愣了好半天,才轻轻放下了电话。
焦娇关切地问:“高书记都说了些什么?”
田立业不耐烦地说:“工作上的事你别多问!”
焦娇提醒道:“该咋开展工作,要不要听听老书记的建议?”
田立业这才想起,这事还没和姜超林说呢。遂又打了个电话到滨海金海岸,问老书记知道不知道自己工作调动的事?
姜超林说:“我知道,今天下午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的,长河同志和我说了。”
田立业问:“那老书记,你说我到烈山该怎么办呀?耿子敬、赵成全都出了问题,只怕连个交待工作的人都找不到呀!”
姜超林说:“是啊,烈山现在真是人心惶惶呀,听说了么,烈山的干部们现在见面都不问好了,都互相问‘你没出事吧’?你说说看,在这种局面复杂的情况下,你去主持工作合适么?顶得下来吗?不瞒你说,立业,我很替你担心!”
田立业有点吃惊,他可没想到老书记会是这么个态度。
姜超林又颇动感情地说:“立业,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不管是骂你,批评你,都是为你好。今天我也得坦率告诉你:对你去烈山主持工作,我是持反对意见的。为什么?仍然是为你好。”
田立业心里不是滋味,对着电话却只能连连称是。
姜超林仍是意犹未尽:“高长河这么做目的何在呢?我看无非是两种可能,第一,给我送人情;第二,把你当张牌打。高长河不承认是送人情,那就是打牌喽?打赢了他得分,打输了烈山一百一十万人民交学费!对此,你田立业要清醒!”
田立业再没想到老书记的意见这么激烈,惊出了一头冷汗,连声问:“老书记,那你说怎么办?你知道的,这不是我跑官跑来的,是市委的决定……”
姜超林说:“你可以不去上任嘛,做不了这种地方大员就不要硬撑嘛,真想弄个正处干干,可以到我们市人大做秘书长,明年换届时我向高长河和市委建议。”
田立业忍不住说:“老书记,我也不一定就不能做这种地方大员,你没让我做过,怎么就知道我做不了?起码和耿子敬、赵成全相比,我还不算太差吧?至少没他们这么贪吧?”
姜超林毫不客气:“对一个县的一把手的要求,不仅仅只有一个廉政,内容多着呢!一百一十万人民要吃饭、要穿衣、要生存、要发展,马上又要跨世纪,方方面面,你负得了这个责吗?田秀才,这可不是你写文章,可以随心所欲,稍有疏忽,老百姓就要遭殃,我们共产党就要挨骂!”
田立业真生气了,说:“老书记,这请你放心,我想我去烈山还不至于让老百姓遭殃,更不会让共产党挨骂!现在让共产党挨骂的恰恰是你一直护着的耿子敬!”
姜超林也很火:“田立业,我告诉你,正是因为用错了这个耿子敬,我才不愿再看到组织上用错你!你就是从今以后不理我这个老家伙了,这话我还要说:你到烈山去主持工作很不合适!高长河可以拿你当张牌打,我不打你这张牌!”
田立业并不退让:“老书记,我看你这话是说错了,我田立业从来就不是谁手上的牌,我只是一个想干点实事的党员干部,今天市委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就得押上身家性命干一场,干不好你可以批评,不能不让我干……”
话没说完,姜超林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
焦娇赔着小心说:“立业,再给老书记打个电话过去,解释一下吧?”
田立业把话筒一扔,心烦意乱地摇摇头:“算了,算了,这老爷子现在正在火头上,再打过去还是要吵,以后再说吧……”
这一夜,田立业难得失眠了,翻来覆去躺在床上老是睡不着,思绪万千。眼前一会儿是姜超林,一会儿是高长河,一会儿又是耿子敬和赵成全。烈山过去和现在发生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转来转去。六年前不是因为老书记姜超林袒护耿子敬,他是不会离开烈山的,明天重新杀回去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第九章 霓虹灯下有血泪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八时 平阳市第一人民医院
飞上海的飞机是中午十二点的,何卓孝早上起来照常夹着皮包去厂里上班,想到厂里拿上有关文件,会合市国资局周局长和其他几位同志一起去国际机场。不料,正要出门,市委办公室主任刘意如和民政局的同志到了,落实母亲住院的事。何卓孝便改了主意,通知国资局周局长说,自己从医院直接去机场。
市委出面关心,一切就好办多了,母亲顺利住了院,院党委书记还说要尽快做一次全面检查,让何卓孝放心。何卓孝千恩万谢准备离去时,女院长一头大汗找来了,说,何厂长,你别走,你们平轧厂有个下岗工人全家三口集体自杀,刚刚送过来抢救,你们厂许多工人也跟来了,看样子要闹事,你得去看看!
何卓孝的脑袋一下子大了,糊里糊涂跟着女院长就往急救室走。
急救室门口和走廊上果然聚着不少平轧厂的工人群众,四处议论纷纷,见何卓孝过来,骂声便高一声低一声地响了起来,虽说没点何卓孝的名,可何卓孝知道,他们是在骂自己。
到了急救室一看,两个大人已停止了呼吸,他们的女儿还在紧张抢救着。死去的那个男的是平轧厂的工人,姓什么叫什么不知道,面孔是很熟的,好像在电板房工作,是个电工。女的想必是他老婆了,不过肯定不是平轧厂的工人。
三车间车间主任江宏把何卓孝拉到一旁低声汇报说:“何厂长,是咱厂电工赵业成一家子,开着煤气全家自杀。我们是对门邻居,早上起来,我闻着过道上四处都是煤气味,先还以为是我家的煤气泄漏,一找找到了赵业成家,硬砸开了他们家门,可这一家三口都不行了……”
何卓孝揪着心问:“江主任,这个……这个赵业成下岗了吗?”
江宏摇摇头说:“没下岗,他老婆在造纸厂下了岗,我们车间就不能让老赵下岗了,市里有规定,你们厂领导也强调过的,不能夫妻双方都下岗……”
何卓孝稍稍松了口气,又急切地问:“那……那会是……是自杀么?”
江宏迟疑了一下,把一张写满字的纸头递给何卓孝:“何厂长,你……你看看这个。”
是封写在学生作业本上的遗书,用铅笔写的,何卓孝匆匆忙忙看了起来。
遗书写道:“……厂领导,我们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造纸厂排污没达标,去年关了门,我老婆下了岗,每月只发六十元生活费;我拿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又是老肝炎病号,三年医药费没地方报销,已经山穷水尽了。老婆女儿连买卫生纸的钱都没有,我这个大男人哪还有脸活在世上?在平轧厂上班时,我想在电板房摸电源自杀,想想又放弃了,不是不敢死,而怕对不起你们厂领导!厂里这么难,你们也没让我下岗,我触电死了,虽说能赚个工伤,可你们要担责任,我就亏心了。昨天,我和老婆商量了,就一起死吧。我们女儿赵珠珠还小,我们不想把她带走,开煤气时,先把她的房门关严了。我那三千元集资款如果能退,就请给珠珠……”
遗书没看完,何卓孝眼泪就下来了,呐呐着自问:“怎么……怎么这么混账?!”
江宏不解地问:“谁这么混帐?”
何卓孝呜呜哭出了声:“还有谁?是我呀!是我这个混账厂长呀……”
江宏劝慰说:“何厂长,你可别这么说,这也不怪你的,你也被厂子拖死了!”
何卓孝不说了,泪一抹,挤到正抢救赵珠珠的女院长和几个医生面前,说:“这孩子你们一定要费心把她救活,我……我就是卖血也得把她抚养大!”
女院长不悦地说:“现在说得这么动听,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何卓孝劈面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门外有人看见了,高声喊:“打得好,再来一个!”
又有人叫:“当官的,你们还想逼死多少人啊?赵业成那三千块钱集资款你们到现在还没还呢!人家死不瞑目呀!”
许多人跟着叫:“对,快还我们的钱!”
“再到市委去,找高长河,抬尸请愿!”
“对,抬尸请愿,问高书记说话算数不算数?高书记不是答应还钱的吗!”
群情激奋起来,真有人想往急救室里挤。
何卓孝又急又怕,冲出急救室的门,拦在门口,大声说:“集资款又不是市里收的,是厂里收的,你们找市委干什么?你们找我,我负责!”
江宏在背后推了何卓孝一把,小声提醒说:“你负得了这个责吗?”
何卓孝顾不得这么多了,决定豁出去了,当着吵吵闹闹的工人的面,给厂财务科挂了个电话,要财务科把账上仅有的五百万流动资金发下去,先付集资款本金,利息不计。
财务科长吞吞吐吐问:“何厂长,这事……这事文市长知道么?”
何卓孝暴躁地说:“你不要管文市长知道不知道,只管给我发!”
财务科长赔着小心说:“何厂长,你不是不知道,这五百万是文市长做担保好不容易借来的,动这笔钱,咱得先和文市长打个招呼。”
何卓孝吼了起来:“叫你发你就发,文市长那边我会去说,叫他找我算账!”
打完这个电话,走廊上一下子静极了,叫骂声消失了,欢呼声却没响起来。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静寂中,何卓孝长长叹了口气,哭丧着脸说:“好了,同志们,大家不要再聚在这里了,这影响不好!都到厂财务科领钱去吧!去吧,去吧!”
工人们却不走,一个个盯着何卓孝看,一双双眼睛里的神色都很复杂,少了些怨愤,多了些对自己厂长的同情和怜悯。
何卓孝眼里的泪又下来了:“你们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说过我混账嘛!”
一个中年工人这才说:“何厂长,这发还集资款的事,你还是再请示一下市里吧,我们不能让你作难啊!你要真为我们丢了官,我们心里也过不去呀!”
何卓孝含着泪,摆着手,“我不作难,我这厂长也不想干了,就这样吧!”
中年工人更不答应了,从走廊那边的人群中挤过来,一把拉住何卓孝的手:“何厂长,你千万不能这么想!你不干谁干?现在谁还愿到咱平轧厂来当厂长?!”中年工人转过身子,又对工人们大声喊,“同志们,我提个建议:咱们现在就不要逼我们何厂长了,好不好?我们让何厂长先去请示市里,等市里同意后,再发还我们的钱,行不行?”
只沉默了短短几秒钟,呼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行,就让咱何厂长先请示一下吧!”
“对,咱难,何厂长不也难么?就这么说吧!咱听厂里安排!”
“何厂长,你可不能撂挑子呀!我们气归气,也没把账算到你头上!”
“何厂长……”
“何厂长……”
这一声声热切的呼唤,唤出一个中年壮汉的满面泪水。
何卓孝任泪水在脸上流着,连连向面前工人们拱着手,哽咽着说:“同志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理解!你们……你们都是好工人,我却不是个好厂长呀!我……我何卓孝对不起你们大家呀!……”
中年工人又很动感情地说:“何厂长,你可不要这么说,你是咋工作的,我们大伙儿都看在眼里了,这么多年了,你没日没夜地忙活,头发都白了快一半了!”
何卓孝挂着满脸泪直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赵业成夫妻俩连命都搭上了,咋说都是我混账,都是我……我的责任!你们都别拦着我,让我走!”
工人们仍是堵在面前,死死拦住了何卓孝的去路,不让何卓孝走。
何卓孝急了,含泪吼道:“同志们,兄弟爷们,求求你们去厂里领钱吧,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有些情况你们不了解,这笔钱你们领不领我都要下台的!”说罢,一把推开拦在面前的中年工人,醉汉似的摇摇晃晃硬往前走。
工人们这才渐次让开了一条道。
何卓孝在人墙中默默走着,像行进在一场葬礼之中。
走到医院大门口,何卓孝才突然回过头来,对那些目送着他的工人们说了句:“你们……你们应该有个比我更好的厂长!”
在医院门口上了车,司机问:“何厂长,直接去机场吗?”
何卓孝摇摇头:“去市政府吧。”
司机很惊异:“何厂长,你真去辞职呀?”
何卓孝没回答,硕大的脑袋往椅背上一仰,又重复了一声:“去市政府。”
一九九八年六月三十日九时三十分 平阳市政府
看到何卓孝走进门,文春明坐在办公桌前连头都没抬。
何卓孝说:“文市长,我得给你汇报一下。”
文春明不悦地说:“汇报什么?要汇报你找高书记汇报去!”
何卓孝鼓起勇气说:“文市长,我……我是来辞职的!”
文春明一怔,“呼”地站起来了,盯着何卓孝怒道:“你辞职?辞什么职?你还怕我不够烦吗?啊?昌江发水,工人下岗,这个会,那个会,我忙得连放屁的空都没有!”说到这里,死劲拍打起了手中的文件,“你看看,你看看,这两个月下岗工人又增加了一万多,我马上要和各系统的头头们开会,你这时候来捣乱!何卓孝,我可和你说清楚:平轧厂既然有高长河书记做主,我就不管了,辞职你找他去辞——我看,你最好还是等高书记来撤吧!”
何卓孝带着哭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