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超林显然有些意外:“哦,都和你谈过话了?这么快?”
田立业点点头:“人家可是有水平呀,整死你,还让你有苦说不出。”
姜超林认真了:“明确你离开市委了吗?”
田立业说:“不但明确了,还连讽刺加挖苦弄了我一通。”
姜超林略一沉思说:“田秀才,那你回去就和高长河同志说一下,调到我们市人大来吧,我说过不会看着你当待岗干部的,这话算数。你可以告诉高长河同志,就说我同意接收你。”
田立业苦笑起来:“我的老书记呀,你当我是傻瓜呀?这话我当场就说了,人家也就当场批评了,严肃指出:这是人身依附,要我有点志气!你说我怎么办?当真离了你老书记就不活人了?我就向人家表态,服从组织安排。看看这人厉害吧?他给你缝小鞋,还不亲手给你穿,让你自愿把小鞋往脚上套,服了,服了!”
王少波关切地问:“立业,你估计会把你弄到哪去?”
田立业摇摇头:“不好估计——弄到平轧厂当个党委副书记什么的,不可以吗?市委副秘书长副处级,平轧厂党委副书记也是副处级,你有什么话说?高长河把话撂在明处了,要我做好思想准备,等着脱几层皮!”
王少波说:“要是真去平轧厂的话,还不如到哪个县市干个副职。”
田立业“哼”了一声:“这种好事我想都不想,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就到平轧厂这种困难企业去,为国企改革做贡献!”继而,又埋怨姜超林,“老书记,这事我看也怪你!早几年我那么想下去,你就是不让,现在好了,听任高长河摆布吧!”
姜超林说:“立业,这你别怪我,去年调整处级班子的时候,我征求过你的意见,问你愿不愿意到镜湖市去,协助胡早秋同志工作,你自己不愿干嘛!”
田立业怨气更大:“我协助胡早秋?咋不让胡早秋协助我?他胡司令哪点比我强?上大学时他作业部抄我的!算了,算了,老书记,我不和你争了,别让你老领导产生误会,以为我想要官!我就是想干事,想问组织上要个舞台!”
王少波开玩笑道:“这回高长河给你舞台了,你老兄就好好唱一出国企走出困境的重头好戏吧!唱好了,我和老书记一起去为你祝贺!”
姜超林严肃地说:“少波,你别再夹在里面煽风点火!立业,你也不要胡思乱想,要我看,去平轧厂的可能性并不大。你从没在任何工厂呆过一天,既没这方面的经历,也没这方面的经验,从干部合理使用的角度看,一般不会这么安排。”
田立业叫道:“老书记,你说的是合理使用干部,是你的思路,不是高长河的思路。高长河的思路是拿我开刀,杀鸡儆猴!老书记,我算是被你坑了,人家明确反对新华社记者公开报道平轧厂,你还非要我搞到底……”
姜超林便问:“哦,对了,记者那篇文章怎么样了?”
田立业说:“采访和调查基本上结束了,李记者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写,这样干扰会少一些——我准备把她安排到镜湖市胡早秋那里去。”
姜超林点点头:“好。不过,你不要用自己的情绪去影响人家。不论高长河怎么想,我们心里要有数,公开平轧厂的历史内幕,并不是要和哪个人作对,而是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烈山班子出问题是教训,平轧厂同样是教训,都要好好总结。”又交待说,“立业,不管组织上把你安排到哪里,你都先去干着吧!”
田立业神情沮丧:“不先去干着咋办?当真做待岗干部吗?!”
谈得晚了,田立业便在王少波挽留下住了一夜,说好第二天一早回平阳。
不料,却睡过了头。早上一睁眼,已经七点半了,洗漱过后,到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已快八点了。和老书记告别时又耽误了点时间,这就在金海岸度假区门口,和一大早赶过来的高长河撞上了。
这让田立业很意外,也让高长河很意外。
高长河一看见田立业就挖苦说:“田秘书长,我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出息,连夜来找老书记了!是诉苦还是求援呀?”
田立业窘迫地道:“不……不是,高书记,我……我是来看王少波的,少波同志伤得不轻哩……”
高长河像似没听见田立业的解释:“老书记给了你什么宝贵建议呀?”
田立业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硬着头皮道:“老书记能说什么?他要我服从组织安排——其实,高书记,这态我也表过的嘛……”
高长河“哼”了一声:“能服从组织安排就好。你等着吧!我会找你的!”
田立业也不示弱,硬呛呛地说:“好,好,高书记,那我就等着你的召见,准备为我们的改革攻坚战做贡献了!”
话虽这么说,一钻进回平阳的车里,田立业的情绪还是十分低落,像被霜打过的树叶似的,蔫了一路。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九日九时 滨海金海岸
高长河是在半山别墅的客房里堵住姜超林的。姜超林虽说脸色不好看,可仍是客客气气,情绪并不像高长河预想的那么糟。当时,王少波也在面前,高长河和姜超林打过招呼,便询问起王少波的伤情,要王少波好好养伤。后来又谈起了防汛情况。
王少波说:“老天爷还算帮忙,第一次洪峰过去了,水位落下不少。”
高长河说:“看来,你们的精神感动了上帝呀。”
王少波说:“是老书记的精神感动了上帝,老书记每天都要去一趟江堤。”
高长河便冲着姜超林笑:“老班长,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们死活的,所以,滨海这边我放心得很,就是不来!”
姜超林也笑,说:“长河,你可别这么放心,我在滨海是休息,防汛的事还得你一把手挂帅抓。别以为晴了几天,麻烦就没有了,昌江水位可还在警戒线附近,大水患发生的可能性仍然存在。”
高长河便对王少波说:“老班长的指示听明白了么?不能麻痹大意,防汛工作丝毫不能放松……”
王少波说:“是的,高书记,昨天我就和我们江市长说了,抗洪防汛仍是目前的头等大事……”
姜超林又笑:“长河,你这市委书记当得可真轻松,一边赖我,一边赖少波。”
高长河说:“哎,老班长,你可别冤枉我,我今天就约了文春明检查防汛!”
姜超林说:“那好,那好!”说罢又道:“走,走,长河,既来了,就到海滩上遛遛去,看看王少波这片人造沙滩是不是有点意思!”
高长河以为姜超林想避开王少波,和自己谈工作,马上答应了。
王少波也很识趣,说是自己还要到医院换药,就不陪了。
出了门便是度假区的林荫小道,姜超林和高长河踏上林荫小道时,林荫小道上一片寂静。树林里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时而还可见到一两只小松鼠在松树枝梢上窜来跳去。海边吹来的风带着淡淡的湿腥味,挺清新,也挺好闻的。
漫步穿过林荫小道,一路向海边走,高长河便一路解释,说是昨天接到老班长的电话后,就批评了孙亚东。孙亚东对谣言四起也很意外,并以党性人格保证,决没有说过什么不利于安定团结的话,还表示要追查。又说,想不到平轧厂的何卓孝真是有些经济问题,从当前的工作出发,还是准备先保一下。
姜超林不作声,只是听。
高长河这才说到了实质性问题:“……老班长,至于说‘以党代政’,我知道你是指平轧厂的兼并问题。我为什么明知道春明同志会不高兴,还是要先表这个态呢?还是为了工作呀!东方钢铁集团提出这个兼并方案已经三个月了,平轧厂的同志们都倾向于在这个基础上谈,可就是说不通春明同志。春明同志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太不实际呀!老班长,你想想看,人家东方钢铁是大型轧钢企业,既有市场,又有专业管理经验,还是上市公司,我们让人家来兼并有什么不好?平轧厂在我们手里是包袱,在人家手里就是经营性资产;我们没有市场,人家有市场份额;我们生产成本高,一生产就亏本,人家有规模效益,开机就赚钱;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好事嘛。你说是不是?”
姜超林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在海滩上停住了脚步,指着大海前方的一块岩石说:“哎,长河,你看那像个什么景?少波说,他正悬赏征求风景点命名哩,帮我想想?”
高长河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顺口说:“‘猴子望海’,好不好?”
姜超林摇摇头:“不好,这种景点名太多了。”
刚刚九点钟,海滩上一个人没有,两位新老书记在沙滩上席地坐下了。
高长河又把话题拉回来:“老班长,现在,我也得和你说实话了,对平轧厂的问题,连华波书记都很关心,送我到平阳来上任的那天,华波书记就私下和我交待,要我立足于尽快解决问题,而不是进一步扩大矛盾——华波书记担心矛盾波及到省委一些领导同志呀!”
姜超林这才说了句:“没这么严重吧?!”说罢,又指着那块岩石说,“哎,长河,你看叫‘金猴观天’怎么样?从这个角度看,这只猴子并不是在望海,而是在看天嘛,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呢。”
高长河心里一怔,觉得姜超林话里有话,嘴上却道:“挺好,人家采用了,你老班长可得分一半的好处给我!”
姜超林说:“好嘛,那咱就多给他们起点好名,别把一个个景点都搞得那么俗气,什么‘老龙抬头’呀,什么‘早得贵子’呀……”
高长河说:“是的,是的,平阳正在往国际化大都市的方向发展嘛,风景点命名的问题是得注意。可是,老班长呀,我今天是专程来和你商量一些迫在眉睫的大事情,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做做工作,景点命名的事咱们还是先往后推推吧!”
姜超林道:“长河,你看你说的,也太客气了。现在你是市委书记,你拍板嘛!平阳的事情该怎么办怎么办,不听话的,你撤了他。别以为我昨天对你说了几句不太入耳的话就是有情绪。说真的,我什么情绪都没有,而且也难得清静几天。”
高长河说:“老班长,你想得倒好,你清静了,我可累死了,这不公平!现在人大也不是二线,是一线,我当然得赖着你!你刚才的话我又听出意思了,是不是田秀才也来找你诉苦了?”
姜超林笑笑说:“哦,长河,你不提田秀才我倒也不说了,既然你提了,我就说一句吧,其实这话我已经和你说过——万一怕他那‘匕首和投枪’误伤了你,你把他交给我,我继续敲打他嘛!”
高长河不屑地说:“什么匕首与投枪呀?老书记,你可别上田立业的当,他那些杂文不咋的,倒是有几篇涉及经济的文章还有点意思。所以,我就找田立业谈了谈,给他泼了点冷水,要他离开市委机关,做点实际工作。”
姜超林问:“打算怎么安排呢?”
高长河笑呵呵地说:“老班长,我这不是正要和你商量嘛——考虑到田立业六年前就在烈山当过县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烈山又是这么个现实情况,我就想建议市委把田立业先安排到烈山临时主持工作,做县委代书记吧!下一步再考虑整个烈山班子的调整,老班长,你看好不好?”
姜超林一下子怔住了,呆呆看了高长河好半天,一句话没说。
高长河又问:“老班长,你觉得田立业这人怎么样?”
姜超林又愣了好半天才说:“人是好人,本质不错,正派,忠诚,也有一定的工作能力,我们曾经把他当作后备干部重点培养过。可这人的毛病也不小,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不小心就露颗大象牙给你看看。六年前在烈山,因为这张臭嘴得罪了不少人,惹了不少麻烦。”
高长河说:“我听说了一些,当时田立业管纪检,难免得罪几个人嘛。可对耿子敬他就得罪对了,把县政府的小金库查了,干得还不错嘛!”
姜超林点点头:“是的,在这件事上我支持了田立业,对耿子敬进行了全市通报批评。”
高长河婉转地说:“可是,事情过后,您却把田立业调走了。”
姜超林道:“调田立业离开烈山,和耿子敬没多大的关系,是因为这位同志主管纪检还胡说八道。长河,你猜这宝贝能和被查处干部说什么:‘贪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你当着共产党的官,小车坐着,好房子住着,好酒喝着,老百姓一年要在你们身上花二十多万,你们何必再搞存款搬家呢?你们收了人家三万五万,把个乌纱帽搞丢了,多不划算呀!’你说说看,这颗象牙大不大?啊?当时,听了汇报我真是哭笑不得。”
高长河却意味深长说:“老班长啊,我看田立业这话说得倒也挺有道理嘛,把问题的本质说出来了……”
姜超林不以为然地说:“什么本质?因为工作需要配备房子和车子以及必要的待遇,与利用职权搞腐败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嘛……”
高长河笑了笑:“好,好,老班长,我会让田立业注意管好他这张臭嘴的。老班长,我继续汇报吧——镜湖市常务副市长胡早秋,实际上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市长工作,要名副其实,这次我也准备提议他做代市长。这两天组织部正搞材料,下午开会研究——当然,重点是研究烈山县委县政府的班子,不知你还有什么想法和建议没有?”
姜超林想了想,摇摇头:“干部人事问题你们要慎重,我真不便多说什么。”
高长河又说:“下午的常委会定在两点,有什么建议也可以在会上说。”
姜超林淡淡地笑笑:“长河,下午的会我就请假不列席了吧,该说的都说了嘛。”
高长河也没再坚持,又和姜超林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了。临走,仔细看了看海边那块岩石,眼睛一亮,突然说:“哎,老班长,我倒想了个挺好的景点名,‘思想者’,怎么样?”
姜超林有些茫然:“什么‘思想者’?”
高长河说:“罗丹的‘思想者’嘛!”
一九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