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后来逃走了,小艾那时候还小,但是对于这桩事情印象非常深。后来却又听见说,有人
碰见连喜,已经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见了坏人,对她说介绍她到工厂里去做工,把
她骗了卖掉了。小艾听到这话,心里非常难受,对于这吃人的社会却是多了一层认识。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头,这许多年来一直在这里苦熬着。现在这有根倒是对她很好,
别的不说,第一他是一个知道底细的人,总比较可靠。但是小艾对于他总觉得有点不能决定
。倒并不是为了她对他有没有感情的问题。她因为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爱情是
什么,所以也不知道重视它。她最认为不妥的,还是他是陶妈的儿子这一层。即使陶妈肯要
她做媳妇,她也还不愿意要陶妈这样一个婆婆——难道受陶妈的气还没有受够。同时她也觉
得有根这人不像是一个有作为的人。怎样才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她也说不出来,然而
总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人要想扬眉吐气,大概非发财不行吧。至于
怎样就能够发财,她却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为只要勤勤恳恳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们住的这弄堂,是在一个旧家的花园里盖起几排市房,从前那座老洋房也还存留在那
里,不过也已经分租出去了,里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楼下还开着一爿照相馆。那幢大房
子也就像席家从前住的那种老式洋楼一样,屋顶上矗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还竖
着定风针。常常有一个人坐在那屋顶上读书。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晒台上去收衣裳,总看见
对门的屋顶上有那么一个青年坐在那里看书,夕阳照在那红砖和红瓦上,在那楼房的屋脊背
后便是满天的红霞,小艾远远地望过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对于那个人也就生出种种幻想。
对门那屋顶上搭着个铅皮顶的小棚屋,这人大概就住在那里,那里面自然光线很坏,所以他
总坐到外面来看书。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个学生,怎么倒这样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饭后,天色还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对过望去,那人已经不在
那里了,屋顶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蓝布褂子,在那暮色苍茫中,倒像是一个人张开
两臂欹斜地站在那里。她正向那边看着,忽然听见底下弄堂里闹哄哄的一阵骚动,向下面一
看,来了两部汽车;就在他们门口停下了,下来好几个穿制服带枪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
要去告诉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经蜂拥上楼,原来是因为景藩在外头借的债积欠不还,被人家
告了,所以来查封他们的财产,把家里的箱笼橱柜全都贴上了封条,一方面出了拘票来捉人
。其实景藩这时候已经远走高飞,避到北边去了,起初五太太这边还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
他奔走设法,到处求人帮忙,但是亲戚间当然谁也不肯拿出钱来,都说:“他们这是个无底
洞。”寅少爷虽然也着急,却很不愿意他后母参预这些事情,因为她急得见人就磕头,徒然
丢脸,一点用处也没有。
五太太自从受过这番打击,性格上似乎有了很显著的变化,不那么嘻嘻哈哈的了,面色
总是十分阴沉,在应酬场中便也不像从前那样受欢迎了。有时候人家拉她打牌,说替她解闷
,她的牌品本来很好的,现在也变坏了,一上来就怕输,一输就着急,一急起来便将身体左
右摇摆着,摇摆个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说:“我只要一看见她摇起来我就心里发烦。
”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么凶险的事来,因此总叫
他什么都不要说,“只问问财气。”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脏病发得很厉害,家里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请了来,
他们给请了个医生,大家忙乱了一晚上,家里的一只猫出去了一夜也没回来,大家也没有注
意。
五太太这一向因为节省开支,把所有的猫都送掉了,只剩下这一只黑尾巴的“雪里拖枪
”,是她最心爱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势缓和了些,便问起那只猫,陶妈楼上找到楼下,也没
找到,只得骗她说:“刚才还在这儿呢,一会儿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赶紧叫小艾出去找
去。小艾走到弄堂里,拿着个拌猫饭的洋瓷盘子镗镗敲着,“咪咪!咪咪!”的高叫着,同
时嘴里啧啧有声,她是常常这样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么,总觉得这种行为实在太可笑了,
自己觉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给什么人听见了。
在弄堂里前前后后都走遍了,也没有那猫的影子。回到家里来,才掩上后门,忽然有人
揿铃,一开门,却吃了一惊,原来就是对过屋顶上常常看见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着个猫问
道:“这猫是不是你们的?”越是怕他听见,倒刚巧给他听见了。小艾红着脸接过猫来,觉
得应当道一声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青年便又解释道:“给他们捉住关起来了——我
们家里老鼠太多,他们也真是,也不管是谁家的,说是要把这猫借来几天让它捉捉老鼠。”
小艾便笑道:“哦,你们家老鼠多?过天我们有了小猫,送你们一个好吧?”那青年先笑着
说“好”,略顿了一顿,又说了声:“我就住在八号里。我叫冯金槐。”说着,又向她点了
个头,便匆匆的走开了。
小艾抱着猫关上了门,便倚在门上,低下头来把脸偎在那猫身上一阵子揉擦,忽然觉得
它非常可爱。她上楼去把猫送到五太太房里。五太太房里有一个日历,今天这一张是红字,
原来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这时候怎么会在家里。那天天气非常好,小艾
便一直有点心神不定,老是往对过屋顶上看着,那冯金槐却一直没有出来。也许出去了,难
得放一天假,还不出去走走。
陶妈做菜的时候发现酱油快完了,那天午饭后便叫小艾云打酱油,生油也要买了。小艾
先把蓝布围裙解了下来,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们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这天气好的时候
,便把两张作台搬到后门外面来摆着,几个店员围着桌子坐着,在那里粘贴绣花鞋面,就在
那蓝天和白云底下,空气又好,光线又好,桌上摊满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绿的,玄色
、蓝色的,平金绣花,十分鲜艳。小艾每次走过的时候总要多看两眼,今天却没有怎样注意
,心里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很怕碰见那冯金槐。
从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没有碰见什么人。回来的时候,却老远的就看见那冯金槐穿
着一件破旧的短袖汗衫,拿着个洋瓷盆在自来水龙头那里洗衣裳。他一定也觉得他这是“男
做女工”,有点难为情似的,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小艾也点点头笑了笑,偏赶着这时候,
她的头发给风吹的,有一绺子直披到脸上来,她两只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酱油,
只得低下头来,偏着脸一直凑上去,把头发扶到耳后去。同时自己就又觉得,这一个动作似
乎近于一种羞答答的样子,见了人总是这样不大方,因此便又红着脸笑道:“今天放假呀?
”然而也就说了这么一句,因为看见鞋店里那些伙计坐在那边贴鞋面,有两个人向他们这边
望过来,仿佛对他们很注意似的。她也没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边走了过去,走回家去了。
以后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总拿着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来水龙头那里去洗衣裳。想
必他家里总是没有什么人,所以东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里有时候也碰见,不过星期日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见一次的。见面的次
数多了偶尔也说说话。他说他是在一个印刷所里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个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里的日历一向是归小艾撕的,从此以后,这日历就有点靠不住起来,往往一到
了星期六,日历上已经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旧是一张红字的星期日,星期
二也仍旧是星期日,或许是因为过了这一天之后,在潜意识里仿佛有点懒得去撕它,所以很
容易忘记做这桩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阴,本来就过得糊里糊涂的,所以也不
会注意到这些。
五太太那只猫怀着小猫,后来没有多少时候就养下来了,一窠有五只,五太太一只也不
预备留着,打算谁要就给谁。小艾便想着,等看见金槐的时候要告诉他一声,但是这一向倒
刚巧没有机会见到他。已经有好两个星期没有看见他出来洗衣服了。近来天气渐渐冷了,大
约因为这缘故,一直也没看见他在屋顶上看书。有一天她又朝那边望着,心里想不会是病了
吧。那屋顶上斜搭着一根竹竿,晾着几件衫裤,里面却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红色鱼鳞
花纹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来,前些时有一次看见两辆黄包车拉到八号门口,黄包车上堆着
红红绿绿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办喜事“铺嫁妆”,八号那一座房子里面住了那么许多人家
,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当时也没有注意,后来新娘子是什么时候进门的,也没有看
见。
其实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结婚。除非他已经有了女人了,在乡下没有出来。两样都是可能
的。她这时候想着,倒越想越像——也说不定就是他结婚。怪不得他这一向老没出来洗衣裳
,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实在是没有理由这样难过,也没有这权利,但是越是这样,心里倒越
是觉得难过。
小猫生下来已经有一个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着,借着这机会倒可以到金
槐那里去一趟,把这猫给他们送去,顺便看看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趁着有一天,是
一个阴历的初一,陶妈刘妈都到庙里烧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着了,她便去换上一件干
净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条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脸,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里,往脸上一抹,
把一张脸抹得雪白的,越发衬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齐肩的长发。她悄悄的把猫
抱着,下楼开了后门溜了出去,便走到对过那座老房子里,走上台阶,那里面却是一进门就
是黑洞洞的,有点千门万户的模样。她略微踌躇了一下,便径自走上楼梯。楼梯口有一个女
人抱着孩子呜呜做声的哄着拍着,在那里踱来踱去,看见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着她。
小艾便笑道:“对不起,有个冯金槐是不是住在这里?”那女人想了一想道:“冯金槐——
是呀,他本来住在上头的,现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觉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
人见她还站在那里,仿佛在那里发呆,便问道:
“你可是他的亲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对过的,因为上回听见他说他们这儿
老鼠多,想要一只猫,我答应他我们那儿有小猫送他一只的。”说着,便把那小猫举了一举
给她看看。那女人说道:“他搬了已经一个多月了,本来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间房里的,现在
他表弟讨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声,又向她点了个头,便转身下楼,手里抱着那只小猫,另一只手握着它两
只前爪,免得它抓人,便这样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阶。太阳晒在身上很暖和,心里也非常松
快,但同时又觉得惘然。虽然并不是他结婚,但是他已经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点什么
,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心里只是说不出来的怅惘。
又过了些日子。有一天黄昏的时候,小艾在后门外面生煤球炉子,弯着腰拿着把扇子极
力地肩着,在那寒冷的空气里,那白烟滚滚的住横里直飘过去。她只管弯着腰扇炉子,忽然
听见有人给烟呛的咳嗽,无意之中抬起头来看了看,却是金槐。他已经绕到上风去站着了。
他觉得他刚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么一声嗽来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点可笑,因此倒又有点窘
,虽然向她点头微笑道,那笑容却不大自然。小艾却是由衷地笑了起来,道:“咦?我
后来给你送小猫去的,说你搬走了。”金槐哟了一声,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着,隔了一
会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本来住在这儿是住在亲戚家里。”小
艾便道:“你今天来看他们啦?”金槐道:“嗳。今天刚巧走过。”说到这里,他也想不出
还有什么话可说,因此两人都默然起来,小艾低着头只管扳弄着那把扇炉子的破蒲扇。半晌
,她觉得像这样面对面地站在后门口,又一句话也不说,实在不大妥当,不要给人看见了。
因见那煤球炉子已经生好了,便俯身端起来,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炉子送了进去。
她在炉子上搁上一壶水,忍不住又走到后门口去看看,心里想他一定已经到他亲戚家里
去了。但是他并没有进去,依旧站在对过的墙根下,点起一支香烟在那里吸着。小艾把两手
抄在围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边走了过去。她并没有发问,他倒先迎上来带笑解释着,道
:“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们那儿去了。”他顿了顿,又道:“因为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回头他们又要留我吃晚饭,倒害人家费事。”小艾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随即问道
:“你是不是从印刷所来?你们几点钟下工?”金槐说他们六点钟下工,又告诉她印刷所的
地址,说他现在搬的地方倒是离那儿比较近,来回方便得多。两人一面闲谈着,在不知不觉
间便向弄口走去。也可以说是并排走着,中间却隔得相当远。小艾把手别到背后去把围裙的
带子解开了,仿佛要把围裙解下来,然而带子解开来又系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紧。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会,忽然说道:
“我来过好几次了,都没有看见你。”小艾听他这样说,仿佛他搬走以后,曾经屡次的
回到这里来,都是为了她,因为希望能够再碰见她,可见他也是一直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