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起身来答应不迭。这工程师汤姆生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高个子,脸面俊秀像个古典风的石
像,只是皮色红剌剌的,是个吃牛肉的石像,霓喜把他睃在眼里,他也看了霓喜一眼,向阿
妈道:“晚上预备两个人吃的饭,一汤两菜,不要甜菜。”说罢,又看了霓喜一眼,方始出
去。阿妈便告诉霓喜,想必待会儿他有女朋友到此过夜,就是常来的那个葡萄牙人。霓喜诧
异道:“你如何知道是哪一个?”阿妈笑向她解释,原来她主人向来有这规矩,第一次上门
的女朋友,款待起来,是一道汤,三道菜,一样甜菜。第二三次来时,依例递减。今天这一
个必定是常来的。因此享不到这初夜权。霓喜啧啧道:“年轻轻的,看不出他这么啬刻!”
阿妈道:“他倒也不是啬刻,他就是这个脾气,什么事都喜欢归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
。”霓喜道:“有了太太没有?”阿妈道:“还没呢。人材差一点的我看他也犯不上,自由
自在的,有多好?弄个太太,连我也过不惯——外国女人顶疙瘩,我伺候不了。”
正说着,汤姆生又进来了,手执一杯威士忌,亲自开冰箱取冰块。阿妈慌忙上前伺候,
他道:“你坐下坐下,你有客在这儿,陪着客人说话罢。”阿妈笑道:“倒的确是个稀客。
您还没见过我这位干妹子哪。”汤姆生呵了呵腰道:“贵姓?”阿妈代答道:“这是窦太太
,她家老板有钱着呢,新近故世了,家私都让人霸占了去,撇得我这妹子有上梢来没下梢。
”汤姆生连声叹咤,霓喜敛手低声笑向阿妈道:“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人家急等着会女朋友呢,有这工夫跟你聊天!”阿妈又道:
“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汤姆生笑道:“可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
,就可惜太难懂。”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溜了他一眼,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
来代她做了几针。头上的搁板,边沿钉着铜钩,挂着白铁漏斗,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
,像细孔的淡墨障纱。纱里的眼睛暂时沉默下来了。
汤姆生延挨了一会,端着酒杯出去了。不一会,又走进来,叫阿妈替他预备洗澡水去,
又看看霓喜手中的绒线,道:
“好鲜和的活计。窦太太打得真好。”阿妈忍笑道:“这是我的,我做了这些时了。”
汤姆生道:“我倒没留心。”他把一只手托着头,胳膊肘子撑着搁板,立定身看看霓喜,向
阿妈道:“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又怕你忙不过来。”阿妈笑道:
“哟,您跟我这么客气!”’她顿了一顿,又道:“再不,请我们二妹给打一件罢?人
家手巧,要不了两天工夫。”霓喜把一根毛竹针竖起来抵住嘴唇,扭了扭头道:“我哪成哪
?白糟蹋了好绒线!”汤姆生忙道:“窦太太,多多费神了,我就要这么一件,外头买的没
这个好。阿妈你把绒线拿来。”阿妈到后阳台上去转了一转,把拆洗的一卷旧绒线收了进来
。霓喜道:
“也得有个尽寸。”汤姆生道:“阿妈你把我的背心拿件来做样子。”阿妈拍手道:“
也得我忙得过来呀!晚饭也得预备起来了,还得烧洗澡水。我看这样罢,二妹你打上一圈绒
线,让他套上身去试一试大小。”她忙着烧水,霓喜低头只顾结绒线,一任汤姆生将言语来
打动,她并不甚答理。结上了五六排,她含笑帮他从头上套下去,匆忙间,不知怎的,霓喜
摔开手笑道:“汤姆生先生,我只当你是个好人!”汤姆生把手扶着腰间围绕的四根针,笑
道:“怎么?我不懂这些话。”霓喜啐道:
“你不懂!你要我教你英文么?”她捏住毛竹针的一头,扎了他一下。他还要往下说,
霓喜有意带着三分矜持,收拾了绒线,约好三天后交货,便告辞起身。
虽然约的是三天之后,她也自性急,当天做了一夜,次日便替他赶好了。正把那件绒线
衫绷在膝上看视,一只脚晃着摇篮,谁知汤姆生和她一般性急,竟找到她家里去。他和楼下
的房东房客言语不通,问不出一个究竟来,只因他是个洋人,大家见了他有三分惧怕,竟让
他闯上楼来。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住个走梳头的,板壁上挖了一扇小门,挂着花布门帘,
他一掀帘子,把霓喜吓了一跳。她坐在床上,一张高柱木床,并没挂帐子,铺一领草席,床
栏杆上晾着尿布手帕。桌上一只破热水瓶,瓶口罩着湖色洋瓷漱盂。霓喜家常穿着蓝竹布袄
,敞着领子,一面扣纽扣一面道歉道:“汤姆生先生,亏你怎么找了来了?这地方也不是你
来得的。真,我也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地方!”说着,眼圈儿便红起来。汤姆生也是相当的
窘,两手抄在裤袋里,立在屋子正中央,连连安慰道:“窦太太,窦太太你再跟我这么
见外,更叫我于心不安了。”霓喜顶大的女孩瑟梨塔牵着弟弟的手,攀着门帘向里张望。板
桌底下有个小风炉,上面炖着一瓦钵子麦芽糖,糖里竖着一把毛竹筷。霓喜抽出一只筷子来
,绞上一股子糖,送到瑟梨塔嘴里去,让她吮去一半,剩下的交与她弟弟,说道:“乖乖出
去玩去。”孩子们走了,霓喜低着头,把手伸到那件绒线衫里面去,拉住一只袖管,将它翻
过来筒过去。
汤姆生笑道:“哎呀,已经打好了,真快!让我试试。”她送了过来,立在他跟前,他
套了一半,头闷在绒线衫里面,来不及褪出来,便伸手来抱她,隔着绒线衫,他的呼吸热烘
烘喷在她腮上,她颈子上。霓喜使劲甩开他,急道:“你真是个坏人,坏人!”汤姆生褪出
头来看时,她业已奔到摇篮那边去,凛然立着,颇像个受欺侮的年青的母亲。然而禁不起他
一看再看,她却又忍笑偏过头去,摇摆着身子,曲着一条腿,把膝盖在摇篮上蹭来蹭去。
汤姆生道:“你知道么?有种中国点心,一咬一口汤的,你就是那样。”霓喜啐道:“
胡说!”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沾了许多绒线的毛衣子,便道:“你从哪儿来的这绒线,净
掉毛!”
汤姆生笑道:“是阿妈的,顺手给捞了来。”霓喜指着他道:
“你哪里要打什么背心?诚心地”说着,又一笑,垂着头她把她衣服上的绒毛,一
点一点拣干净了,扑了扑灰,又道:
“瞧你,也弄了一身!”便走过来替他拣。汤姆生这一次再拥抱她,她就依了他。
她家里既不干净,又是耳目众多,他二人来往,总是霓喜到他家去。旅馆里是不便去的
,只因香港是个小地方,英国人统共只有这几个,就等于一个大俱乐部,撞来撞去都是熟人
。
霓喜自窦家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月的身孕,渐渐害起喜来,卧床不起。汤姆生只得遮
遮掩掩到她家来看她。这回事,他思想起来也觉羞惭,如果她是个女戏子,足尖舞明星,或
是驰名的荡妇,那就不丢脸,公开也无妨,然而霓喜只是一个贫困的中国寡妇,拖着四个孩
子,肚里又怀着胎。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要求他给她找房子搬家。把他们的关系固定化,
是危险的拖累,而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天天来看她。有一天
他来,她蒙头睡着,他探手摸她的额角,问道:“发烧么?”她不做声,轻轻咬他的手指头
。汤姆生伏在她床沿上,脸偎着棉被,听她在被窝里赶赶咐咐哭了起来。问她,问了又问,
方道:“我知道我这一回一定要死了。一定要死的。你给我看了房子,搬进去和你住一天,
便死了我也甘心,死了也是你的人,为你的孩子死的。”
霓喜的世界一下子丰富了起来,跌跌绊绊满是东西,红木柚木的西式圆台,桌腿上生着
爪子,爪子踏在圆球上;大餐台,整套的十二只椅子,雕有洋式云头,玫瑰花和爬藤的卷须
,椅背的红皮心子上嵌着小铜钉;丝绒沙发,暗色丝绒上现出迷糊的玫瑰花和洋式云头;沙
发扶手上搭着白累丝的小托子;织花窗帘里再挂一层白累丝纱幕;梳妆台上满是挖花的小托
子不算,还系着一条绉褶粉红裙,连台灯与电话也穿着荷叶边的红纱裙子。五斗橱上有银盘
,盘里是纯粹摆样的大号银漱盂,银粉缸,银把镜,大小三只银水罐。地下是为外国人织造
的北京地毯。家里甚至连古董也有——专卖给外国人的小古董。屋犄角竖着芬芳馥郁的雕花
檀木箱子。后院子里空酒瓶堆积如出,由着佣人成打地卖给收旧货的。东西是多得连霓喜自
己也觉诧异,连汤姆生也觉诧异。他当真为这粗俗的广东女人租下了一所洋房,置了这许多
物件。她年纪已经过了三十,渐渐发胖了,在黑纱衫里闪烁着老粗的金链条,嘴唇红得悍然
,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也带点悍然之气。汤姆生十分惊讶地发现了,他自己的爱好竟与
普通的水手没有什么两样。
霓喜的新屋里什么都齐全,甚至还有书,皮面烫金的旅行杂志汇刊,西洋食谱,五彩精
印的儿童课本,神仙故事。霓喜的孩子一律送入幼稚园,最大的女孩瑟梨塔被送入修道院附
属女学校,白制服,披散着一头长发,乌黑卷曲的头发,垂到股际,淡黑的脸与手,那小小
的,结实的人,像白芦苇里吹出的一阵黑旋风。这半印度种的女孩子跟着她妈很吃过一些苦
,便在顺心的时候也是被霓喜责打惯了的。瑟梨塔很少说话,微生起来嘴抿得紧紧的。她冷
眼看着她母亲和男人在一起。因为鄙薄那一套,她倾向天主教,背熟了祈祷文,出入不离一
本小圣经,装在黑布套子里,套上绣了小白十字。有时她还向她母亲传教。她说话清晰而肯
定,渐渐能说合文法的英文了。
霓喜初结识汤姆生时,肚里原有个孩子,跟了汤姆生不久便小产了。汤姆生差不多天天
在霓喜处过宿,惟有每年夏季,他自己到青岛歇暑,却把霓喜母子送到日本去。在长崎,霓
喜是神秘的赛姆生太太,避暑的西方人全都很注意她,猜她是大人物的下堂妾,冒险小说中
的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夜礼服上满钉水钻,像个细腰肥肚的玻璃瓶,装了一瓶的萤火虫。
有时霓喜也穿中装,因为没裹过脚,穿的是满洲式的高底缎鞋。平金的,织金的,另有
最新的款式,挖空花样,下衬浅色缎子,托出一行蟹行文,“早安”,或是“毋忘我”。在
香港,上街坐竹轿,把一双脚搁得高高的,招摇过市。清朝换了民国,霓喜着了慌,只怕旗
装闯祸,把十几双鞋子乱纷纷四下里送人,送了个干净。民国成立是哪年,霓喜记得极其清
楚,便因为有过这番惊恐。
民国也还是她的世界。畅意的日子一个连着一个,饧化在一起像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汤姆生问她可要把她那干姐姐调到新屋里去服侍她,她非但不要,而且怕那阿妈在她跟
前居功,因而唆使汤姆生将那人辞歇了。老屋里,虽然她不是正式的女主人,轻易不露面的
,她也还替那边另换了一批仆人,买通了做她的心腹,专门刺探汤姆生的隐私,宴客的时候
可有未结婚的英国女宾在座。她闹着入了英国籍,护照上的名字是赛姆生太太,可是她与汤
姆生的关系并不十分瞒人。修道院的尼姑又和她周旋起来。她也曾冷言冷语损了梅腊妮师太
几句。然而要报复,要在她们跟前摆阔,就得与她们继续往来。霓喜把往事从头记起,桩桩
件件,都要个恩怨分明。她乘马车到雅赫雅的绸缎店去挑选最新到的衣料,借故和伙计争吵
起来,一定要请老板出来说话。汤姆生是政府里供职的工程师,沾着点官气,雅赫雅再强些
也是个有色人种的商人,当下躲过了,只不敢露面,霓喜吵闹了一场,并无结果。
雅赫雅那表亲发利斯,此时也成了个颇有地位的珠宝商人。这一天,他经过一家花店,
从玻璃窗里望进去,隔着重重叠叠的花山,看见霓喜在里面买花。她脖子上垂下粉蓝薄纱围
巾,她那十二岁的女儿瑟梨塔偎在她身后,将那围巾牵过来兜在自己的头上,是炎夏,花店
把门大开着,瑟梨塔正立在过堂风里,热风里的纱飘飘蒙住她的脸。她生着印度人的脸,虽
是年轻,虽是天真,那尖尖的鼻子与浓泽的大眼睛里有一种过分刻划的残忍。也许因为她头
上的纱,也许因为花店里吹出来的芳香的大风,发利斯一下子想起他的表姊妹们,在印度,
日光的庭院里,满开着花。他在墙外走过,墙头树头跳出一只球来。他捡了球,爬上树,抛
它进去,踢球的表姊妹们纷纷往里飞跑,红的蓝的淡色披纱赶不上她们的人。跑到里面,方
才敖声笑起来,笑着,然而去告诉他舅父,使他舅父转告他父亲,使他挨打了。因为发利斯
永远记得这回事,他对于女人的爱总带有甘心为她挨打的感觉。
发利斯今年三十一了,还未曾娶亲。家乡的表姊妹早嫁得一个都不剩,这里的女人他不
喜欢,脸面尽多白的白,红的红,头发粘成一团像黑膏药,而且随地吐痰。香港的女人,如
同香港的一切,全部不愉快,因为他自从十八岁背乡离井到这里来,于秽恶欺压之中打出一
条活路,也不知吃了多少苦。现在他过得很好,其实在中国也住惯了,放他回去他也不想回
去了,然而他常常记起小时的印度。他本来就胖,钱一多,更胖了,满脸黑油,锐利的眼睛
与鼻子埋在臃肿的油肉里,单露出一点尖,露出一点忧郁的芽。
他没同霓喜打招呼,霓喜倒先看见了他,含笑点头,从花店里迎了出来,大声问好,邀
他到她家去坐坐。霓喜对于发利斯本来有点恨,因为当初他没让她牢笼住。现在又遇见了他
,她倒愿意叫他看看,她的日子过得多么舒服,好让他传话与雅赫雅知闻。他到她家去了几
次。发利斯是个老实人,始终不过陪她聊天而已。汤姆生知他是个殷实商人,也颇看得起他
。发利斯从来没有空手上过门,总给孩子们带来一些吃食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