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家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去兜揽她,以此也觉寂寞。
霓喜日长无事,操作惯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心
里自有一宗不足处,此时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幸得眼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一般
热。霓喜暗地里贴他钱,初时偷偷地贴,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见窦尧芳不恁的计较这些事,
她倒又心疼钱起来。玉铭眼皮子浅,见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
分了。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是拿的,没有给的份儿;难得给一下,给得不漂亮,受之者心
里也不舒服,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玉铭手头有几个闲钱,里里外外连小衫裤都换了绸的,尖鞋净袜,扎括得自与众人不同
,三天两天买了花生瓜子龙蚤甜姜请客,哄得吉美瑟梨塔赶着他只叫大哥。
霓喜对于自己的孩子们虽不避忌,有时不免嫌那银官碍眼。一日,窦尧芳在阳台上放张
藤塌打中觉,霓喜手撑着玻璃门,看小丫头在风炉上煨绿豆汤,玉铭蹑手蹑脚走上楼来,向
里屋一钻,霓喜便跟了进去。恰巧银官三不知撞了来问绿豆汤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点心要
出去看朋友哩。丫头喝叫他禁声,道:“你爹娘都在睡觉。”银官向屋里探了探头道:
“爹在阳台上,还有点风丝儿,娘在屋里,还放着帐子,莫不闷死了!”丫头拦他不及
,霓喜听见他说话,只做解手样,从帐子背后掀帘子出来,问他要什么。银官说了。霓喜道
:“看你五心烦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发走了完事。你这样念书,念一百年也不中用
。把你妹妹许配给你,将来你不成器,辱没煞人!不长进的东西,叫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你
?”
数落了一顿,又恐惊醒了尧芳,不敢扬声,暂且捺下一口气,候到天色已晚,银官下了
学,得便又把他拘了来道:“不是我爱管闲事,你不用功,人家说你不学好,倒要怪我那两
个孩子带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须过不去。我倒要考考你的书!”逼着他把书拿了
出来,背与她听。她闲常看看唱本,颇识得几个字,当下认真做起先生来,背不出便打,背
得出便打岔,把书劈面抛去,罚他跪在楼板上。尧芳心疼儿子,当面未和霓喜顶撞,只说这
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书了,把他送到一个内侄的店铺里去学生意。霓喜此时却又舍不得
丢开手,只怕银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后她操纵不了窦家的产业。因又转过脸来,百般护惜
,口口声声说他年纪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尧芳无奈,找了他那内侄来亲自与她说项。霓
喜见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让他领去了,她拎着水果篮子替换衣裳,
只做看孩子,一礼拜也要到他店里去走个五七遭。
喜得那两天崔玉铭下乡探母去了,不在跟前。玉铭回来的时候,如何容得下旁人。第一
天到香港,伙计们沽了酒与他接风,他借酒盖住了脸,便在楼下拍桌子大骂起来,一脚踏在
板凳上,说道:“我们老板好欺负,我们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粮不管事的人,拼着白
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替我们老板出这口气!”尧芳那天不在家,他内侄在楼上听见此话
,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不知哪个伙计在外头喝醉了,回来发酒疯,等你姑丈回来了,看我不告诉他!”那内
侄去了,玉铭歪歪斜斜走了上来,霓喜赶着他打,道:“不要脸的东西,轮得着你吃醋!”
心里却是喜欢的。
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两个儿女。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外间虽有些闲话,
尧芳只是不做声,旁人也说不进话去。霓喜的境遇日渐宽绰,心地却一日窄似一日。每逢尧
芳和乡下他家里有书信来往,或是趁便带些咸鱼腊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钱回家
,每每把书信截了下来,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与她听,又信不过人家。
这一日,乡下来了个人,霓喜疑心是尧芳的老婆差了来要钱的,心中不悦,只因尧芳身
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药躺下了,一时不便和他发作,走到厨房里来找碴儿骂人。碗橱上有个
玻璃罐,插着几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几只来看看道:
“叫你们别把筷子搠到油锅里去,把筷子头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换新的。想尽方法
作践东西,你老板不说你们不会过日子,还当我开花账,昧下了私房钱哩!”其实这几双筷
子,虽有些是黑了半截,却也有几只簇崭新的。霓喜诧异道:“这新的是哪儿来的?我新买
了一把收在那里,也不同我说一声,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妈子也厉害,当时并不做声,霓
喜急忙拉开抽屉看时,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动。老妈子这才慢条斯理说道:“是
我把筷子烧焦了,怕奶奶生气,赔了你两双。”霓喜不得下台,顿时腮边一点红起,紫涨了
面皮,指着她骂道:“你赔,你赔,你拿钱来讹着我!你一个帮人家的,哪儿来的这么些钱
?不是我管家,由得你们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里,道不得轻轻放过了你们!你们在窦家待
了这些年,把他家的钱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钱来堵我的嘴!”
那老妈子冷笑了一声道:“原是呢,钱赚饱了,也该走了,再不走,在旧奶奶手里赚的
钱,都要在新奶奶手里贴光了!”霓喜便叫她滚,她道:“辞工我是要辞的,我到老板跟前
辞去。”
霓喜跳脚道:“你别抬出老板来吓唬我,虽说一日为夫,终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
死,他不敢睡着死!你们一个个的别自以为你们来在我先,你看我叫你们都滚蛋。”
跳了一阵,逼那老妈子立时三刻卷铺盖。老妈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
门首,听见这老妈子央一个同事的帮她打铺盖,两人一递一声说道:“八辈子没用过佣人,
也没见这样的施排!狂得通没个褶儿!可怜我们老板给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纪,半
世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难讲。你别说,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亲戚朋友,哪一个不劝?
家乡的信一封一封地寄来,这边的事敢情那边比咱们还清楚。
他看了信,把自己气病了,还抵死瞒着她,怕她生气。你说男人傻起来有多傻!”霓喜
听了此话,便是一愣,三脚两步走开了,靠在楼梯栏杆上,楼梯上横搭着竹竿,上面挂一只
鸟笼,她把鸟笼格子里塞着的一片青菜叶拈在手中,逗那鸟儿,又听屋里说道:“撑大了眼
睛往后瞧罢,有本事在这门子里待一辈子!有一天恶贯满盈,大家动了公愤,也由不得老的
做主了,少不得一条棒撵得她离门户的!窦家的人还不曾死绝了。”
霓喜拨转身来往上房走,也忘了手里还拿着那青菜叶,叶子上有水,冰凉的贴在手心上
,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凉的一块。走到房里,窦尧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
腿哭了起来。尧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谁都恨我,恨不得拿长锅煮吃了我。我
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摇撼着,将手伸到怀里去,他衬衫口袋里有一叠硬硬的像个对
折的信封。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两人半晌都不言语。尧芳低低地道:
“你放心。我在世一日,不会委屈了你。”霓喜哭道:“我的亲人,有一天你要有个山高水
低”尧芳道:“我死了,也不会委屈了你。当初你跟我的时候,我怎么说来?你安心便
了,我自有处置。”霓喜呜咽道:“我的亲人”自此恩爱愈深。尧芳的病却是日重一日
,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带服侍他,和崔玉铭难得在黑楼梯上捏一捏手亲个嘴。这天晚上,
尧芳半夜里醒来,唤了霓喜一声。霓喜把小茶壶里兑了热水送过来,他摇摇头,执住她的手
,未曾开言,先泪流满面。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只听见壁上的挂钟“滴搭玳搭,滴搭玳
搭”走着,鸟笼上蒙着黑布罩子,电灯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黄灯也像在黑罩子里睡着了。玻
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尧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当心,我家里人多口杂,不是好相与的。银官同你女
儿的亲事,只怕他们不依,你也就撂开手算了罢。就连我同你生的两个孩子,也还是跟着你
的好,归他们抚养,就怕养不大。你的私房东西,保得住便罢,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打
算。我的儿,你做事须要三思,你年纪轻轻,拖着四个孩子,千斤重担都是你一个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凭你这份脾气,这份相貌,你若嫁个人,房里还有别的人的,
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我看你还是一夫一妻,拣个称心的跟了他。你不是不会过日
子的,只要夫妻俩一心一计,不怕他不发达。”
一席话直说到霓喜心里去,不由得纷纷落泪,虽未放声,却哭得肝肠崩裂。尧芳歇过一
口气来,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给了玉铭。去年冬天在那边弄了个分店,就是这个打算
。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这两年也渐渐值钱了,都说还要涨。我立了张字据,算
是盘给他了,我家里人决不能说什么说。”霓喜心头怦怦乱跳,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及至
会过意来,又不知如何对答。她一只手撑在里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却别过脸去,
叹口气,更无一语。
钟停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了,霓喜在时间的荒野里迷了路。天还没有亮,远远听见鸡啼
。歇半天,咯咯叫一声,然而城中还是黑夜,海上还是黑夜。床上这将死的人,还没死已经
成了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呜呜哭着,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尧芳许是因为把心头的话痛痛快快吐了出来了,反倒好了些。霓喜一夜不曾合
眼,依旧强打精神,延医炖药。
寻崔玉铭不见,店里人回说老板差他上铜锣湾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账去了
,心里只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挝到跟前,问个清楚。午饭后,尧芳那内侄领了银官来探
病,劝霓喜看两副寿木,冲冲喜。陆续又来了两个本家,霓喜见了他家的人,心里就有些嘀
咕,偷空将几件值钱的首饰打了个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只说到铜锣湾修道院去找外国
大夫来与尧芳打针,径奔她那唱广东戏的小姊妹家,把东西寄在她那里。心中又放不下玉铭
,趁便赶到支店里去找他。
黄包车拖到英皇道,果然是个僻静去处,新开的马路,沿街凭空起一带三层楼的房屋,
孤零零的市房,后头也是土墩子,对街也是土墩子,干黄的土墩子上偶尔生一棵青绿多刺的
瘦仙人掌。干黄的太阳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渐渐歪了。
霓喜坐在黄包车上寻那同春堂的招牌,寻到末一幢房子,认明字号,跳下车来付钱,这
荒凉地段,难得见到这么个妖娆女子,颇有几个人走出来观看。崔玉铭慌慌张张钻出来,一
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后,乱山丛里,埋怨道:“我的娘,你怎么冒冒失失冲了来?窦家一个个
摩拳擦掌要与你作对,你须不是不知道,何苦落个把柄在他们手里?”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记着你嘛!记挂你,倒记挂错了?”两人就靠在墙上,粘做一处,难解难分。霓喜
细语道:“老的都告诉了我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懂。”玉铭道:“我也是不懂。
”霓喜道:
“当真写了字据?”玉铭点头。霓喜道:“钥匙账簿都交给你了?”
玉铭点头。霓喜道:“他对你怎么说的?”玉铭道:“他没说什么,就说他眼看着我成
人的,把我当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后好好的做生意。”霓喜点头道:“别说了,说得我心
里酸酸的。我对不起他。”不由得滴下泪来。
玉铭道:“你今儿怎么得空溜了出来?”霓喜道:“我只说我到修道院里去请大夫。我
看他那神气,一时还不见得死哩,总还有几天耽搁。我急着要见你一面,和你说两句话。”
两人又腻了一会,霓喜心里似火烧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里看看去,也不知这地方住得
住不得——太破烂了也不行。”玉铭道:“今儿个你不能露面,店里的人,都是旧人,伙计
们还不妨事,有个帐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儿们有来往的,让他看见你,不大方便。好在我们
也不在乎这一时。”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发了他,免得生是非。”玉铭道:“我何尝不
这么想,一时抹不下面子来。”霓喜道:“多给他两个月的钱,不就结了?”玉铭道:“这
两天乱糟糟的,手头竟拿不出这笔钱。”霓喜道:“这个容易,明儿我拿根金簪子去换了钱
给你。我正嫌它式样拙了些,换了它,将来重新打。”
当下匆匆别过了玉铭,赶到修道院的附属医院去,恰巧她那熟识的医生出诊去了,她不
耐久候,趁机又到她那唱戏的干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来。谁知她那小姊
妹,一口赖得干干净净,咬准了说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里。正是:莫信直中直,须防仁
不仁。霓喜待要与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气得簌簌抖,走出门来,一时不得主意,正
觉得满心委屈,万万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没断气的人,只有一个迫切的想头:她要把这原委告
诉玉铭,即使不能问他讨主意,让他陪着她生气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东洋车,拖到英皇道同春堂。此时天色已晚,土山与市房都成了黑
影子,土墩子背后的天是柔润的青色,生出许多刺恼的小金星。这一排店铺,全都上了门板
,惟有同春堂在门板上挖了个小方洞,洞上糊了张红纸,上写着“夜半配方,请走后门。”
纸背后点着一碗灯,那点红色的灯光,却红得有个意思。
霓喜待要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