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阳台上去了。振保相当镇静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
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
人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
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扑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你瞧,你瞧
!”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
,实在是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把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返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
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
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
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
“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
“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
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
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么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
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么,就是
什么最灵。”
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
“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
振保当着她,总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也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
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涨脸的。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
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
,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的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
即发?不罢?纯粹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
西的社交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
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
很好么?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
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子,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
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不至于这样。
振保抱着胳膊伏在栏杆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
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
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
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
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妇一路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干了么?吹了风,
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振保猜他们夫妻离
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
“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
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
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
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
。”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
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
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
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
,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
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
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
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
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
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
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
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
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
“哦,对了,你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
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飘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
记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
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
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
”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截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
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对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
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
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干,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
的,答道:“约他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
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进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里。
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是嫌
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
保绝对没那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王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
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
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
“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
“不。”娇蕊踌躇半日,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上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
”振保见她做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酱。娇蕊
从茶杯口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
意志坚强起来,塌得极薄极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给我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
笑。禁不起她这样的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地道:
“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
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
?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干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人美不得
,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着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是
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克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
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
“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
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
明,但见他急急地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一
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
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
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地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
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一点。振保
笑道:“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
“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
”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
:“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
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
皮也俏皮了。”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从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什么事?”娇蕊把一条
腿横扫过去,踢得他差一点泼翻了手中的茶,她笑道:“装佯!我都知道了。”振保道:“
知道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么?”
她偏着头,把下颏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地道:
“我的一生,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么,你说呀。”娇蕊却
又不做声,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样认识的?”娇蕊道:“也很平常。学生
会在伦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
娇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嫁人,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
呢,根本也不想结婚,不过借着找人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
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道:“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
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
中国。”
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身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干外面去,笑道:“中国也有中
国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东西。”
门铃又响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来了,果然是笃保。笃保一回来,自然就两样了。振保
过后细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黄昏的阳台上,看不仔细她,只听见那低小的声音,秘密地,就
像在耳根子底下,痒梭梭吹着气。在黑暗里,暂时可以忘记她那动人的身体的存在,因此有
机会知道她另外还有点别的。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子,精神上还是发育
未完全的,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
比较起来,单纯的肉的诱惑简直不算什么了。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
也许也许还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
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
。
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为什么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
。王士洪虽不能说是不在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这里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证明他为什么应当同这女
人睡觉。他觉得羞惭,决定以后设法躲着她,同时着手找房子,有了适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
。他托人从中张罗,把他弟弟安插到专门学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个人,总好办。午饭
原是在办公室附近的馆子里吃的,现在他晚饭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
床了。
有一天晚上听见电话铃响了,许久没人来接。他刚跑出来,仿佛听见娇蕊房门一开,他
怕万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回去了。可是娇蕊仿佛匆促间摸不到电话机,他
便就近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却把他看呆了。
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裤,那沙笼布
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子里的
夜色也深了。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节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火车上的女人是萍水
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钮子,扣了一会,也并没扣上,其
实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振保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关情,她扭身站着,头发乱蓬蓬的斜掠下
来,面色黄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