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在金宝楼上睡至日出三竿才起来,梳洗已毕,有李铭、吴惠与官人叩喜,又与众姊妹请了安。李铭说:“爹的干女儿无甚孝敬,明日治一桌酒请爹过去坐坐,叫吴大姨作陪,唱几个新曲儿孝敬爹。”官人大喜,说:“又生受你们了,明日必去。”留下二人吃了饭,告辞去了。
到了次日,官人叫胡秀备了马,带上眼纱往院里来。鸨子与官人磕了头。李桂姐、吴银儿接出房来,迤门设着桌椅,让官人上座,二人下陪。上了五湖四海的席面,二人递了酒,同席消饮。桂姐说:“爹去了两个月,想杀我了。无以为敬,我们新排了几个带把儿的曲儿唱与爹听听。”说罢弹起琵琶来,娇声嫩语,每人唱了一个。果然清新美耳,把西门庆喜的眉欢眼笑,说:“真排的好。编的近情。”二人见官人夸奖,越发加倍的逞能,又唱了两个。官人说:“咱们划一拳。”桂姐挽起袖子露出了雪白的胳膊。说:“咱们就划!”与官人划了半日,西门庆输了。吴银儿也挽了袖子,戴着两个响镯,说:“和替爹挡一拳。”才一伸手就输了。官人说:“喝酒罢。”银儿说:“我替爹划,还是爹喝!”官人无奈,喝了盅。又划了一会,官人赢了一拳,倒输了五拳。又叫二人多灌了几盅。酒有八分,二人又撒娇撒痴,百般迎奉。西门庆锁不住心猿意马,拿出行院的本事,狂了个本利还家。二人要把官人买住,做出轻狂虐浪,奇巧的睡情,把官人哄的心痒难挠,整缠了半夜。
次日,胡秀来接,西门庆才起来。梳洗已毕,骑了马回家去了。
这日是乔大户与官人接风,请了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作陪。叫了对子女戏,请了众姊妹赴席看戏。先是西门庆来了。后是众姊妹,都是新衣绣裙,满头珠翠,打扮的花枝招展,带着丫环过来。谢希大、常时节也来了。乔大户让至大厅,对面搭了一个大戏台。大户娘子迎接众姊妹,让到两厢房堂帘内坐下。三处摆了干鲜果品,上了南北碗菜,都是一样筵席。把酒来斟,开了大戏。
吴二舅来了,说:“我来迟了。将穿上衣服,叫一个打药的拉住了。他配的是眼药,耽误了许多功夫,我才来了。”
众人让坐,看戏饮酒。头出唱的是《大佛升殿》,都是金脸、新行头,甚是热闹。帽儿唱完,美姐、三元下了台。请众人点戏。官人点了一出《打樱桃》,大户陪了一出《踢气球》,吴二舅点了一出《送灯》,谢希大、常时节说:“咱们点一出热热闹闹的胄子,叫他们唱《凤仪亭》,又吉祥又热闹,好不好?”官人说:“很好。上了笏板,就唱这个。”
厅上点毕,美姐、三元又到两厢里请众娘子点戏。春娘说:“我们人多,也点一出《盘丝洞》的胄子。”大户娘子说:“很好。我陪上一出不戏。你们加一出《胖姑学舌》。”堂客点完,二人回后台去了。
少时,按次扮出来,果然角色。小戏唱完,跳了加官,放了赏,上了热吃点心,开了胄子,唱的是《吕布戏貂蝉》,王司巧定连环计,十分热闹。又开了《盘丝洞》的胄子,唱的是七个蜘蛛精洗澡,孙大圣大战蜈蚣精,只听得把子乱响。须更唱毕。
天晚了,大官人、吴二舅、谢希大、常时节都先告了辞。大户娘子留众姊妹到卧房里坐,还有申二姐、郁大姐两个瞎姑儿。重新摆了酒,说了两回书。天交二鼓,官人差人拿灯笼来接,众姊妹才回家去了。一宿无话。
次日是贾守备、秋提刑、张团练、张二官、李知县、刘学官东道,也是名班大戏,整吃了一日酒。
官人至晚回家,爱上了胡秀,且不到各房,将他带到学堂空房里,趁着酒性,关上门,说:“你想杀我了。”胡秀假意推辞说:“有春鸿、文珮还稀罕我么?”官人那里肯依,旧情欢会。胡秀半推半就。
话不可重叙。接连又是把兄弟治酒接风,整乱了半个月。
日往月来,不觉腊尽春来,过了年,又到了元宵佳节。西门庆在玩花楼摆酒,满楼上挂了纱灯、宫灯。春娘、蓝姐、屏姐、黄姐、金姐都穿着细毛皮袄。绣花皮裙。满头珠翠。衬着绫袜弓鞋,三个家乐也是穿绿挂绿,打扮的花枝招展。西门庆上座,众姊妹下陪。上了出笼的热菜,把酒来斟。下边三个美女,吹弹歌舞。小丫头在楼下放花炮。
天气和暖,开了楼窗,往外观看,只见满街上游人如蚁,花炮连声,十分热闹。
官人说:“今年好半年,就只大娘不在家,不得赏月。”春娘说:“大姐姐也住够了。出了月也该接去。不然,倒像咱们忘了他,也不合理。”官人说:“你说的是,交了二月就差人接去,也瞧瞧孝哥媳妇,好放心。”正说着,丫环拿上元宵,来每人吃了一碗。
天黑了,楼上点起各样的灯。月炮也上来了。春娘说:“唱空酒什么趣儿?咱们大家投壶耍子好不好?”众姊妹说:“很好。二姐姐高兴,咱们在地无闲柱——大家来!”说罢,丫环设下壶筹。官人起头,众姊妹按次投起来。争强赌胜,耍了多会。西门庆赢的多,众人饮了柱杯,复又入座赏月。
官人叫三个家乐每人唱了一个大曲儿,又点了几支昆腔。只见灯月交辉,真是良宵美景。又饮了一回,不觉铜壶滴漏。饮至三更,大家方散。
过了几日,西门庆上衙门开印,与张二官办公事签押,判断案件,整办了一日事,至晚回家。将至大门,只见来兴儿颠着骡子到门前下了头口,与官人磕了头。呈上回书说:“好容易才赶进城来,险些儿关了。”官人说:“你倒来的快。老太监好么?”来兴儿说:“太监老爷很喜欢。说叫爹惦着。些小事。何劳挂心。大远的又差人来做什么?还赏饭吃,带了这封书来。”官人拆书一看,与他说的大同小异不错。外问侄女蓝姐好。西门庆说:“你乏了,歇着去罢。”来兴儿答应,跟着官人进了大门见众娘子去了。
官人到蓝姐房中将书与他看过,蓝姐甚喜。丫环摆上酒,二人对饮,辩了些家常话。又饮服一回,天交二鼓,上床安寝不题。毕竟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吴月娘归家欢会 庞大姐双生贵子
却说光阴似箭,到了二月初旬,西门庆思想月娘,叫玳安、王经雇了头口。给孝哥、云里守修书二封。拿了一百两银子。说:“你们明日起身,上济南府接你大娘去。见了你娘与小大官说我回来好。大娘起了身,路上须要小心。速去快来,不得有误。”玳安答应,领了书信、银两,与官人磕了头,会同王经收拾行囊,上济南府去了,不题。
再说袁碧莲,自从进福跟了月娘去后,官人又不在家,每日茶饭懒餐,如失了魂儿的一样。见官人回来,才把眉头展放。见无人,与官人眉来眼去。
这一日,正在自己房中发呆,见官人蓦地走来,不觉满心欢喜,忙向前一把拉住说:“爹,想杀我了。”把官人吓了一跳,见是碧莲,不觉眉欢眼笑,说:“我儿,你想我,倒不想进福儿?”碧莲说:“一辈子不见他也不想,谁像爹去了两个月,小媳妇为你险些病倒。”说着眼圈儿都红了。西门庆一见,把妇人拉到屋中抱在怀内,与他擦眼泪说:“你不要委屈,我与你整治病,明日就好了。”说着关上门,二人才上竹床,娃子就醒了。碧莲拍了半日,白不睡。无奈给他奶吃,一旁掀开衣衫,扭身迎奉,急得香汗津津。正是:
十年久旱逢甘雨,万里他乡遇故知。
和尚洞房花烛夜,老生金榜挂名时。
正在难割难舍之间,只听窗外有人行走。官人忙走出房来,见是王六儿的女儿石头儿过去,才把心放下,大摇大摆往书房里来。
进了书房,春鸿递了茶,官人说:“有人来无有?”文珮说:“倒无别人,只有永福寺的和尚,递个善会帖,请爹三月三日拈香、看戏。”官人说:“又打秋风来了,临期看空儿。”
坐了一会儿,玉香请官人吃酒。西门庆来到春娘楼上,楚云摆了酒,三人共饮。春娘说:“我请你不为别事,只因这肚子太大了,也须备下包袱、褯子、毛衫、小枕、被褥才好。风火事防凑手不及。”官人说:“这有何难?明日告诉如意儿,叫他备办就是了。”又饮了一回,西门庆困了,撒去了残席,三人上床安息,不必细说。
到了次日,是常时节的生日。官人备了一份礼,差刘包送去。叫胡秀备上马,衣冠齐楚。做生日去了。
这里春鸿见官人不在家,玳安、王经都上了济南府,得便跑到春娘楼上,眼汪汪说:“急杀我了。咱们正在高兴,偏偏的爹回家来,弄的像棒打鸳鸯,一旦失散。”说着泪流满面。春娘也无了主意,忙用手帕与他抹眼泪说:“你着什么急,怎么就见不着了?”叫楚姐倒茶与他喝:“趁爹不在家,咱们叙叙心田。”春鸿才定了神坐下,楚云拿了茶搂着脖子给他喝,说:“哥儿别哭了,瞧着妈妈罢。”春鸿也笑了,说:“二娘听见了么?小楚儿越发好了。他说她是我妈,不知几时嫁了我爹。也说的出口来!”楚云赶着打,春鸿抱住春梅说:“娘快救我!”把春娘也闹胡涂了,说:“楚云,你敢来?看她碰了我的肚子!摆酒罢。”于是玉香摆上酒、一个攒盒。三人坐下,楚云斟了盅,一递一口的消饮。叙起多日的离情,不由得长吁短叹。春娘说:“你不用着急,你爹常不在家,无事你只管来,有什么说不了的?”春鸿说:“爹不在家是怎生快乐。如今又是一个天下。那梦儿做不着了。”说着连声叹气。三人饮了一会,酒入欢肠不觉得都忘了。叫楚云唱了两支昆腔,自己又唱了两个南曲儿与春娘听。唱的乐了,酒至半酣,拉着春娘、楚云说:“爹来早呢,我告诉你一句话。”春娘说:“看他来,你去罢。”春鸿难解难分,又怕官人来,无奈撒手下楼了。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一个月的光景。这日西门庆在金宝楼上坐着,远远的见两匹马跑了来。不多时到了门首。原来是进福、进禄。官人叫珍珠儿快迎出去,想必是大娘来了。珠珠儿答应,将下了楼,果然是袁家兄弟。问了好,说:“大娘来了么?”进福说:“来了,早晚就到。”珍珠儿上楼来说:“不错,真是大娘来了。”官人说:“既如此,快到后边告诉众位娘,办下接风酒,预备迎接。”丫环答应,往后边去了。
西门庆下了楼,进福、进禄磕了头,问了备细,到书房等候。迟了半日不见来,官人步出大门往外张望。不多时,月娘到来,坐着驮轿。小玉、天香也是驮轿、玳安打着顶马,王经带着骡夫驮子在后,一齐下了马。
月娘下了驮轿,扶着小玉、天香进了大门。见了官人,道了万福。众姊妹在仪门接见。月娘拉着春娘说:“妹妹们都好?我不在家,你可多操了心了。”春梅等又与月娘道了喜。月娘说:“还有喜呢!进去再说。”众仆妇丫环与月娘磕了头。进入里面,来到上房,大家坐下。官人忙问:“你才说还有什么喜?”月娘说:“我定了日子要回来,忽然本城抚民州同死了,报不省,楼台委了候补知县署历城县,着小大官署了抚民州同,你道怎不是喜?”官人说:“有这等事?真是喜出望外。”又说起路途辛苦,春光明媚,怎的孝哥与媳妇不叫来,怎的亲家再四的苦留,怎的我惦着家内无人,怎的他们才应了口,一一说与众姊妹们了。春娘说:“大姐姐也太不放心,家中有我们这些人,有什么事?多住几个月何妨?与他们小夫妻也,好怎能舍得?”
说着丫环摆上酒,上了南北碗菜。众姊妹与月娘斟了盅,大家坐下,月娘说:“小玉,叫袁家哥儿俩把那要紧的两个箱子搭进来。”不多时,箱子搭到。月娘叫打开,一分一分的都拿出来。二人答应,开了箱子,都是弓鞋、罗袜、手帕、汗巾、金银首饰、尺头、绸缎之类,共是五分,外有一分是给小二姐的。每位娘一分,按次交代了。月娘说:“这是媳妇叫带来的,说不能亲来磕头,些微薄礼望众位娘笑纳。还有一分是小二姐耍的。”春娘道:“途长路远,又生受媳妇太多礼了,叫大姐姐费心,我们这里谢了。”说罢叫众丫环收起。又斟上酒,开怀畅饮。
正饮中间,吴二舅来了,拖地一揖,说:“他们姐儿俩明日来瞧。”将入了座,乔大户差人问候,韩主管、来兴儿也来叩安,都回复了。官人说:“今日阖堂欢乐,不可草率了,叫三个美女每人敬大娘一支昆腔,我们下酒。”楚云、秋桂、珍珠儿答应,吹弹起来,各唱一支。
外边玳安、王经、进福、进禄与众位娘行了见面礼,收进了行李,打发了骡夫,小玉、天香收了月娘的什物、箱子。上房里挂上灯,铺垫已毕,这才来巡酒。月娘说:“酒够了,咱们吃饭罢。”上了羹汤、点心,吃了饭。丫环递上茶来。
月娘说:“你们坐着,我还无烧香呢!把我都闹晕了,也到屋里瞧瞧。”于是先到祠堂行了礼,又到佛堂拈了香。众姊妹陪到上房,官人也跟过来。大家坐下。月娘说:“几个月不在家,你们倒清静。”春娘说:“把我累坏了。正应了俗言‘当家才知柴米贵’的话实在不错。哪个想不到都使不得。姐姐歇歇罢,我们看看屋子去。”言罢,各自归房去了。
天晚了,点上灯。官人叫小玉又摆了酒,夫妻共饮。说了些日久离情、路途风雨。月娘不胜酒力,倦眼朦胧。官人说:“你乏了,歇了罢。”天香铺了床,二人安寝。小玉放下帐幔,带上隔扇,回房去了。
次日,西门庆、月娘早起,梳洗已毕,众姊妹与月娘问了起居。大家坐下,小玉、天香递了茶。诉说起西门孝之事,月娘说:“好一座衙门城池,大街市很热闹。云小姐过了门,像个官娘子。赔的两个待女如水葱儿一般,又聪明又伶俐。”
正说着,只见春娘嚷肚子疼,坐不住。扶着楚云回房去了。蓝姐慌了手脚,说:“大姐姐快请姥姥罢。二娘别是要养了。”
月娘说:“我打量还早呢!怎么就临月了?待我看看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