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手中的钓竿一动不动。风吹来了,他们的身子不抖一下;太阳斜了,他们也不抬头看一眼。当我以为他们会永远凝固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却突然活了,鱼竿被提起来,一条大鱼在空中弹来弹去,甩出许多水珠。这种情景把我迷住了,我常常不声不响地在旁边待上一下午。
那些日子,我回家就是为了吃饭和睡觉。每天上午,父亲趁着清醒做一锅饭,再做一锅菜。中午,我把饭菜热一遍,吃下。到了晚上,我又把饭菜热一遍,吃下。父亲的饭老在于稀之间,像粥又不像粥。父亲的菜一猜就准,不是冬瓜就是豆腐。有一阵子,我在课文里找来找去,想找出一个难听的词用在父亲的饭菜上,可没找到。
晚饭以后,父亲会喷着粗气对我说这说那。等他说走了神,我抽身就上了楼阁。这时,床铺成了我喜欢的地方。别人害怕黑暗,我不害怕。躲在黑暗中,我可以想些有趣的事让自己高兴,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于是把高兴也带进梦里。
秋天深了,深得很透时,就变成了冬天。慢慢地,我梦里的高兴越来越少,我在被子里的身子也越缩越小。终于有一天,一股冷意进入我的梦乡,把梦中的东西变成了冰块。第二天起床,我一眼看到床头窗户多出一个破口。原来这窗户像一个田字,有四个口,其中一个口玻璃没了,用纸糊上,眼下这层纸被风吹开了。要是以前,父亲会很快买回一块玻璃,然后搬出工具箱,把玻璃钉好。那只工具箱能变出许多东西,也能修好许多东西。可现在父亲已很久不用它了。这天晚上,我用饭粒粘了纸,把窗户重新贴好。想一想,又在外面糊上一张。可两张纸也没能让我踏实。我躺在床上,不去想有趣的事儿,而是支起耳朵去听窗纸被风吹动的声音。窗纸抖着,噼噼啪啪,好像破收音机里的杂音。杂音虽然很轻,可慢一阵紧一阵,拎着我的神儿。正困得挺不住,杂音里像是响起一声咳嗽,窗纸裂开了,冷风团团围住了我。
我抱起被子,下了楼梯,走进父亲的睡屋。屋子里灯亮着,父亲已歪着身子睡熟。我熄了灯,在父亲旁边躺下。黑暗中一股酒的酸味明显起来,同时呼噜声变大了,蹿上去,滑下来,又蹿上去。我睁着眼睛,以为睡不着,却慢慢睡着了。只是睡中老有声音响着,像是班里同学在合唱。
第二天,我在楼阁对着窗户重新看一遍,又下楼在灶间瞧了瞧,然后推开杂物间的门。屋子里挺亮堂,四周靠墙堆了些杂物,中间地上摆放着祖父的寿棺。棺材又大又黑,一头写着“福”字。因披着灰尘,看上去有些暗,用指尖一划,亮出一道漆光来。棺盖虚盖着,使劲一推,露出一个口子,能看见里面朱红的板壁。我绕着寿棺走了一圈,不觉胆大起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屋子放着棺材,还是比楼阁好。”接着我说:“我说的对。”
晚上,我把被褥搬到杂物间,铺在寿棺的旁边。现在,屋外的风会很大,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但跟我没有关系了。父亲的呼噜声会更大,发出“噗噗噗”的声音,也跟我没有关系了。想到这些,我在被窝里高兴起来。有了高兴,就顾不上害怕了。没了害怕,我很快沉沉睡去。半夜醒来一次,看着棺材,也没有惊怕,只是心里有些异样。
这样睡了些日子,天越来越冷。被子盖在身上,像是越盖越薄。有时在被子里待了很久,两只手还是冰凉的。用手去摸摸脚,更加冰凉。后来我想出一个方法,进被子前不脱掉衣服。这个方法在前半夜挺好,到下半夜就不管用了。下半夜我会不情愿地醒来,在被窝里一阵乱抖。尽管我在心里说些高兴的话,劝自己别抖,但我的身子真不容易劝住。这时,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棺材。看见棺材我又想起一个方法。我站起身,把棺盖推开,将被子和褥子抱进棺材,然后把自己的身子也扔进棺材。现在我躺在被窝
里,感到暖和多了。
父亲一天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糊涂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日,父亲感到腰部有点痛,就站在衣柜镜前,撩起衣服往屁股上方打上一张黑糊糊的膏药。第二天醒来,他找遍全身找不到膏药。他难过地想,我还没喝酒就找不到东西了。到了晚上,他经过镜子时看见了上面的膏药——膏药昨天打在了镜子里的父亲身上。父亲思考半晌,自然想不明白,就愤怒起来,一拳砸在镜子上。镜子立即变成四块,好在有药膏粘着,没有掉下来。从此父亲往镜子前一站,就看见里边的人被切成一块一块,一点儿也不像自己了。
这一天,父亲把更大的差错犯在了码头上。他挑着两只麻袋,从城北码头走到坡顶喝过一杯酒,又从坡顶走到城南码头。这时轮船早已候在那里,船舱里像是装着许多声音。父亲不敢耽误,赶紧把一只麻袋送上甲板,接着又把另一只麻袋送上甲板。他刚走下来,轮船就长叫一声启动了。父亲站在码头上,一边提袖擦汗,一边看着渐渐离去的轮船,心里充塞着满足感。这是父亲一天中最踏实的时刻。就在这时,父亲猛地记起,货主还没给钱,整整五角的挑货钱。父亲泄一下气,马上又提起来,拔腿向轮船追去。这个突然的举动让码头上的其他人大吃一惊。他们看着父亲笨拙的身子没头没脑地在河岸上奔跑。
父亲开始跑得很快,眼看着追近了,他的脚步慢下来。慢了一会儿,见轮船渐渐变远,又使劲加快脚步。父亲就这样快快慢慢,把自己跑得气喘吁吁。船舱一侧的方窗里挤出许多脑袋,奇怪地看着岸上跑步的男人。他们不明白这个男人要干什么。那个货主坐在甲板上,屁股下面垫着两只麻袋,他也不明白父亲要干什么。这时父亲跑得太急,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船上的人哈哈笑起来,那个货主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父亲远远瞧见那个货主稳着身子看自己跑,还哈哈大笑,心里非常生气。他边跑边喊:“停下来,停下来,你他妈还没给钱呢!”他的声音在风中扑出去两米,马上落到身后去了。那个货主仍定定坐着,脸上的肉笑得挪来挪去。父亲又喊:“你他妈别笑,你他妈笑了也得给钱呀!”父亲边跑边喊,脚步更慢了,气喘得更快了。他跑步的样子越来越难看,最后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一边喘气一边撑起脑袋去看轮船。轮船在他眼里渐渐变小,不一会儿就变没了。
父亲花了很长时间走回码头,捡起扔在地上的扁担和绳子,心里感到憋屈。本来五角钱不算什么,但该给的不给,还让他跑得满头大汗,还看着他笑得满脸抖动,放在以前,这种事只有资本家才干得出来。一提资本家,父亲又想到小时候的自己,想到一去不回来的祖父。这样父亲更难过了,觉得身上的力气全跟着汗水跑走了。
太阳已经偏西,大船不会来了,偶尔有小船运来一些货物。码头上的人慢慢散去,父亲也硬着脚步往回走。现在,他身上的汗水变得冰凉,冰凉被围在棉衣里出不去,就顺着皮肤上上下下地蹿动。好在这时他已走上坡街,望见了坡顶的杂货小店。
店主见父亲走来,忙在柜台放上酒杯和花生。父亲抓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抿过三口以后,他没有跟店主说话,这似乎与往常不同。店主正在纳闷,父亲说话了。父亲说:“再给我舀一杯。”店主马上知道这次确实不一样了,他从酒坛里给父亲又舀了一杯。父亲很快将酒喝下,又说:“再给我舀一杯!”店主眨了眨眼睛,身子不动。父亲大了声音说:“再给我舀一杯!”店主转身又舀了一杯。父亲喝酒的时候,常常忘了花生。他喝掉三杯酒,只吃掉一把花生。完了,父亲掏出三角钱放在台面上。店主说:“还得给你两把花生……”父亲将手一挥,随后涨红了脸走出小店。虽然多花了钱,但现在他心里舒坦了,身上也有了热气。
父亲顺着坡街往下走。一阵风吹来,他的身子晃了晃。在晃动中,父亲心里生出一些想法。父亲很想说话,只是一时找不到由头。这时他腹中一股东西顶上来,有了紧迫感。父亲就笑嘻嘻地对自己说:“你流了那么多汗水,可你还留着尿水。”他走到路旁一棵树下,哗哗撒了起来,尿水有力地溅到解放鞋上。尿尽,他舒服地提提裤子,却忘了把东西塞回去,一条肉挂在了裤裆外边。
天已淡下来。父亲走在暗色中,不断有人同他迎面而过,但谁也没发现什么。直到走过一盏昏暗的街灯,才忽然有人惊叫了一声。父亲转动脑袋,找到那个声音,原来是位细高的姑娘。父亲就问:“你喊什么?”细高姑娘一声不吭躲开了。接着父亲听到了第二声惊叫,那是一个很胖的女人发出的。父亲又问:“刚才有人喊了一声,你也跟着喊了一声,你们到底喊的什么?”胖女人不搭理他,却跟旁边的男人说句什么,立即有笑声尖亮地响起来。父亲站住了。他看见面前凑近许多人,先是瞪大眼睛,然后哈哈大笑,把眼睛都笑没了。不一会儿,他的周围全是扭着身子大笑的人,一些人边笑边蹲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父亲见那么多人看着自己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他刚想说什么,有人走过来说:“王才来,你行行好,把东西收起来吧。”又有人走过来说:“王才来,天这么冷,别把东西冻坏了。”接着有人说:“王才来,你又不是狗,怎么能这样把东西甩来甩去呢?”
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了父亲出丑的消息。那天我一路踢着石子,走得很慢。走到街上,过来几个人,脸上笑吟吟的。他们中有人认出我是王才来的儿子,就上来堵住我说:“喂,你爸王才来……”话没说完,笑成了一团球。旁边的人也绷不住,边笑边嚷嚷。我听明白了,不理他,照旧踢着石子慢慢地走。待他们离开,我才一脚踢飞石子,撒腿往家跑。
我喘着气推开门,父亲还没回来。我拉开灯,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目光停留在门闩上。我不想见到父亲,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这样想着,我伸手把木门“啪嗒”闩上,然后懊丧地坐在竹椅上。昏淡的灯泡挂在屋顶,把我的影子定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屋外响起父亲杂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接着是重重的拍门声。拍过两下,父亲“噢”了一声说:“原来屋里没人。”但屋内灯光经过一条门缝泄出去,在父亲脸上劈了一条线。父亲顺着这条线凑到门缝前,一下子瞧见了我。他马上叫起来:“原来屋里有人。”跟着他叫道:“小兔崽子你快开门!”
我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打算站起来。我在等着门上的声音。果然,门上很快热闹起来,先是拍门声,再是捶门声,然后是踢门声。这些声音伴着父亲嘴里嘟嘟囔囔的声音,杂成一片。过一会儿,父亲像是累了,把手脚停下,嘴巴却不停下。他叫道:“他*的我口渴了,我要水喝!”
我站起身,取过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水,举到门前。我说:“你看看,我给你拿水来了。”门缝暗下一段,显然父亲把眼睛贴在了上面。我手一抬,将水泼向门缝。父亲呀了一声,跳开身子,门缝又亮成长长一条。
愤怒的父亲开始用身体撞门。他退后几步,像一只球抛向门板。门颤了颤,球弹了回去。父亲定定神,给身上添了力气,这次他像一只麻袋扔向门板。门“咔嚓”一声,猛地甩开,斜挂在墙上。一股冷风涌了进来,跟着父亲喘着粗气走了进来。
门这样容易撞开,让我乱了方寸。我拿着水瓢的手垂下来,不安地站在那里。父亲瞪着眼睛看我,慢慢从我眼中看出了惊慌。我扔掉水瓢转身想逃,被竹椅钩住,一块儿摔倒在地。
父亲一手拿着绳子,一手拎着我的衣领,气冲冲地走向睡屋。他把我扔到床上,很快绑了我的手脚,然后把我身子架在窗户上。不一会儿,我的手脚被打开,像母亲那样贴在铁栏上,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字。父亲干这些时,像在码头上对付货物一样麻利。干完了,他得意地拍拍手,坐到床上,眯着眼睛看我。看着看着,他的脑袋慢慢垂下,嘴里爬出一线涎水,同时呼噜声使劲地响起来。
父亲一睡去就很难醒来,我不害怕了。我使劲挣几下,弄痛了手脚,没松动绳子。天已彻底黑了,我前面是暗透的巷子,背后是昏黄的灯光。我的样子像是撑开身体,硬将黑暗与灯光隔开似的。巷子里时不时有人走过,好奇地瞧瞧我,知道是父亲干的好事,便摇摇头走开。他们没有像上次看母亲那样停下来瞧热闹,他们也忘了用手帮帮我。这样过了一会儿,两个跟我一般大的男孩出现了。他们先是仰头不明白地看我,看了半晌,像是看明白了,就嘻嘻地笑起来。我赶紧说:“你们爬上来,把我的绳子解开。”他们刚要摇头,我又说:“我可以给你们糖。”一个男孩说:“你先给糖,我们就把你的绳子解开。”我说:“不把绳子解开,我的手脚就动不了,手脚动不了怎么给你们取糖。”两个男孩互望一下,心动了。他们中的一个蹲下身,将另一个顶上窗台。爬上来的男孩探头往屋内看,看见了靠在床上的父亲,又嘻嘻笑起来。我说:“别笑!”男孩不笑了,伸手解我的绳子。解了半天,我的一只手脱出来,去帮另一只手,接着两只手一起去帮两只脚。
我跳到地上,在父亲衣兜里摸出一枚钢铡儿,递给窗台上的男孩。男孩跳下窗台,与另一个男孩欢喜着去了。我关上窗户,回到父亲跟前。现在该我来对付父亲了。我站在那里,脑子还没怎么想,就跳出一个主意。我把这个主意琢磨一遍,觉得挺合适的。
我走到门口,拔掉门闩,那被撞坏的门直直跌倒在地。我将门板拖进睡屋,摆在床的旁边。这时父亲身体搁在床上,双脚伸出床外。我轻轻一推,父亲滑出床铺,横在门板上弹跳了一下。我看看父亲,呼噜声似乎更卖力了。我沉沉气,双手攥住门板顶部一掀,父亲一骨碌滚出一米多远,却没有醒来的意思。我把门板拖到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