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我是小柳巷的袁庭玉。”
他在想,这个姑娘仿佛有些像谁来着。
轻轻的敲门声。
他吓了一跳,大声问:“谁?”
外面小声地回答:“是我。”
他脑袋还在发晕,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外面那个人显然有些失望,声音都有些变了:“是我啊——苏小妹。我把你的薄被子绗好了。”他定下心来,懒洋洋地说:“大门锁不上了,一推就开。你用劲推。”
他听见木门“咯吱咯吱”响了一会儿,苏小妹的脚步声在院子里了,只听她自言自语地说:“这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声音到了门口,她迟疑片刻,走了进来,把被子放到袁庭玉的脚边。袁庭玉把被子朝身上拉拉好。苏小妹惊慌地说:“天热了,你把被子换了吧。”她毛手毛脚地一把拉掉袁庭玉身上的厚被子,红着脸把新被子一把抖开,覆在他身上,恍惚见袁庭玉毛毛的两条腿和雪白的短裤,又是一阵心慌,喘着气坐在床沿上,扭转了头看外面的院子,看见那棵刚开的绿梅,说:“你家的梅花怎么才开?人家的梅花都开得差不多啦?哦,这么绿啊!”说着就用手当成扇子去扇滚热的脸。
新绗的被子上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让袁庭玉想起寒流突然而至的深秋,脚跟一下子有些冷,灯打开也是暗暗的,新被子从橱里拿来,顿时一股温暖弥漫开来。他伸出手去摸摸被面,感觉一下被子的柔软,心在那一刻也是柔软的。他从枕头边的烟盒里拈了一支烟,对苏小妹说:“给我点上。”
苏小妹赶快找到打火机给他点了起来,站着床边,不敢坐也不敢走的样子,很是拘束。袁庭玉吐出一口烟,没头没脑地想,这女人要不是身上有股臭豆腐干的味道,倒可以把她当成一个红颜知己,时不时地叫到床边说说话。他拍拍床,叫她坐下,她就轻轻地坐下了。他看见女人坐下的时候,轻轻地鼓起鼻翼,吸了两口气。袁庭玉说:“你闻吧,我很干净的。”苏小妹难为情地说:“你是出了名的爱干净……你身上香香的。”袁庭玉拥在新被子里,懒懒地说:“我……有点……洁癖。”
两个人沉默着,有点说不下去。过了片刻,苏小妹伤感地说:“我是配不上你,我炸臭豆腐干。我不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我要养活一家子老老小小四口人。”她这么一说话,脸上马上又出来了红色,经久不褪。袁庭玉等她的脸色恢复正常,才说:“你说哪里话?我跟你从小就在这条街上,一起长大。你对我的心思我明白,你要给我一点时间……不是才和王秋媛分手吗?”苏小妹低头良久,说:“那女人不是你该要的人,走了倒好。反正你考虑着,你我要是能在一起的话,我不要你做家务事,你爱怎么就怎么,你爱看闲书,你就一天到晚看……”袁庭玉眼珠子朝她一转:“你说错了,我可没有一天到晚看闲书。”苏小妹不理会他,继续说:“你喜欢王南风你就喜欢去……”袁庭玉抗议:“谁说我喜欢那个泼妇的?”苏小妹苦笑一声,说:“我和你成不了的话,我也不会埋怨你。但是我要看着你结婚,我才结婚。”
说完话,她就安静地看着袁庭玉。袁庭玉感觉到她的安静里头透着一股逼人的执拗,但她因为是安静的,袁庭玉也不好说什么。他放下烟,说:“我有一瓶香水,是我表姐从法国带回来的,我才用了一次。有点薄荷香,男女都能用的,你拿去用吧——在我的电脑桌上。”苏小妹嘴里“哎”地一声,甜甜地答应了,拿了香水就走了。
袁庭玉想想苏小妹的话,觉得苏小妹真是好,谁娶了她管保他一辈子过好日子,妈妈当初有她这么好,爸爸也不会生了胃癌不吭声,藏起了医院的诊断书,一心想死……袁庭玉揽过小镜子照照自家的脸,自嘲地说:“你倒是一块香饼。我看你干脆去做‘鸭’吧,又省心,又赚钱。”他心情愉快,捂着嘴巴“咕咕”地笑了两声。
二
苏小妹从袁庭玉家里出来,走过半条巷子,回到了桥头。这座阔板桥宽宽的,几乎成了个正方形。苏小妹在桥头上摆了一个油炸臭豆腐摊子。桥头上还有一个修鞋摊,摊主是个瘦精精的老头,戴着瓶底一样厚的眼镜,身边放着一个破录音机,整天放着评弹大书。
桥这头是小柳巷巷口,一边一个,长着两棵巨大的柳树。桥那头是大马路,也栽着一色的柳树。眼下柳枝都绽出了绿芽,风一吹,柳枝飞舞,树上的雀儿忽悠悠地荡秋千。再朝前说远一些,到四、五月里,柳叶丰满,天然的一道绿屏障,任你车水马龙,像隔了音似的,是一个安静详和的世界。
——正说安详呢,马上就不安详了。王南风驾驶着黑色轿车回来了,她摇下车窗,墨镜也不拿掉,“哇哇”地叫着:“小妹,给我炸十块豆腐干。我中午喝多了酒,肚子现在是空的。你快点!”
老鞋匠笑嘻嘻地凑过去问苏小妹:“王局长要几块豆腐干?”苏小妹悄悄地说:“什么王局长,是王副局长。她的局里,平起平坐的副局长还有两个呢。……她那副墨镜倒是不错的。”老鞋匠还是笑嘻嘻的,嘴巴凑着苏小妹的耳朵,说道:“你不要不服气。你们两个人是我看着长大的,她从小就比你能干。你住的还是旧平房,人家住的是别墅,小区门口有警卫一天二十四小时看守。做人不服气不行的。”苏小妹微笑一声,低下头不吭声了。
王南风拿下墨镜,狐疑地看着老鞋匠和苏小妹,皱着眉头把墨镜甩来甩去的。苏小妹炸好了十块豆腐干,放在塑料袋里,走过去递到车窗口。王南风就在苏小妹的手里拨开袋口一看,拿起来“扑”地摔在地上。
苏小妹吃了一惊,朝四下里看看。王南风中午的酒意还在,泼口骂道:“你看什么?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巴不得袁庭玉现在正好出来,看见我虐待你。你哭啊!你一哭,他就出来了。”
苏小妹俯身拾起豆腐干,端着手上,无奈地看着王南风,也不说话。这时候,铁头和金老虎骑着车子回来了,看见这情景,问了老鞋匠一番。问明白事由,两个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咳了一声,谁也不想先说什么。
苏小妹开腔说话了:“王南风,你开口闭口袁庭玉,你要是真的喜欢他,为什么不敢嫁给他?”王南风戴起墨镜,摇晃着脑袋说:“把他留下来给你。”苏小妹笑着说:“你有这么好心?谁不知道你是个好色的女人,生活复杂得一塌糊涂。”王南风变了脸色:“想男人想疯了不是?可惜人家心里没你。”苏小妹说:“我刚在袁庭玉那边坐了一会儿……我给他送被子去,他叫我给他点烟。他还送了我一瓶法国香水。”王南风闻言“哈哈”大笑,说:“小妹,你真够纯洁的。以后记着,该叫男人为你点烟。”苏小妹眼神定定地说:“我就是喜欢给他点烟,一个女人一辈子爱一个男人是幸福的。”
她刚说完,大家的耳边“呱”地响了一声,原来是一只鹩哥站在柳树上,想必是刚从主人的笼子里逃出来,又喜欢又轻浮,还没忘掉主人教给它的话,看见众人瞧它,来了精神,一抖羽毛,张嘴卖弄道:“我爱你!”字字清楚,把正在吵架的两个女人惹笑了。
吵不成架了。
王南风打了一个哈欠,发动车子开走了。开到袁庭玉门口,她下了车挽起袖子去擂门,几下子就把门擂开了,大叫:“袁庭玉,你死啦?出来!”
袁庭玉马上出现在门口。她劈头就训斥:“还挺风流的!让别人点烟,哪里学的这一套调情法子?”袁庭玉看着她说:“她、她、她……”一句话还没结巴出来,门慢慢地悠过来,碰到王南风的脚,她飞起一脚把门踢过去,不等袁庭玉把结巴劲缓过来,就走了。
袁庭玉伸长了头颈,一直看到王南风的车子消失在白果巷八号的新房小区里。对于王南风的撒泼,他一时纳闷,一时欣喜。心里像有十七八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呆了一阵,突然明白了:王南风想回来了。她还爱着他。袁庭玉自言自语:王秋媛,你走得好啊!走得及时!
铁头和金老虎过来了。铁头对袁庭玉说,王南风是个心思多变的女人,玩人的手腕奇多,不是袁庭玉该要的女人。金老虎接着就说,其实苏小妹还是不错的,小家碧玉,温婉慎重,不像王南风那样神经搭错。袁庭玉没听进他们的话,他还在想着王南风,觉得刚才在梦里见到的女孩子就是她,一模一样,只是时间略有差池:梦里开的是桃花,现实里开的是梅花。
袁庭玉心里高兴,转头就问铁头和金老虎有没有看到不穿衣服的女人。两个人一脸沮丧,说不知道传话的人传错了,还是他们听错了,是西门浴室着火,不是吴门浴室着火。袁庭玉赶紧撵他们,说,还不快到西门浴室去,去晚了就看不到了……好了,我关门了。
“嘭”的一声关了门。
铁头冲着关上的门啐了一口说,现在去看不到了……我知道你他妈的就是想赶我们走。
袁庭玉知道,每回风吹草动,王南风必定会来电话约他出去吃饭。他得等电话铃声美妙地响起,从屋子里响起,响到他耳朵里,再响到他的心里。
残余的小半个下午眨眼之间就过去了,王南风没来电话。袁庭玉从窗户里看着天边的晚霞,心里火烧火燎的。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晚七点钟,电话铃响起,他一把抓过电话,听到王南风的声音,心里酸酸的,暖暖的。
王南风果然是约他出去吃饭。袁庭玉建议她到家里来。他的理由是:今天是农历初十,大半个月亮在这时候快到了头顶,他们可以坐在院子里,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赏梅。梅花在月光下也会开放的,它们的香气在夜里传播得很远。它们近看像一树的白蝴蝶,远看像一堆雪。
王南风说:“放屁!什么看梅花?看着看着就看到你的床上去了。”
结果,袁庭玉还是依着她到了一家咖啡馆。看着王南风点了许多华而不实的食物,他一个劲地心疼,要知道,他刚负气从电脑公司出来,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呢。他负气的理由是简单的:王秋媛也在那里工作。对他的辞职,同事们都不理解,这是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较真?没看见老板把他情人的丈夫弄到本公司当保安头了吗?
在等菜的时候,王南风突然给王秋媛打了一个电话。她们是大学里的同学。两个女人在电话里唧唧哝哝地说着话,笑着闹着。袁庭玉不知道王南风是什么意思,正纳闷,王南风把手机塞到他手心里,说:“说话呀。跟她说话。”袁庭玉只好对着手机说了两个“喂”,对方迟疑片刻,一言不发挂了手机。
袁庭玉脸上怏怏的,把手机扔到桌子上。他想起小时候家里养的一群鸡,母鸡闯了祸,公鸡就要啄它的脖子。被啄的母鸡四处乱蹿,却躲不过公鸡那锋利的尖嘴。但是王南风和王秋媛不是母鸡,她们即便是母鸡的话,任闯多大的祸,袁庭玉也不敢对她们下嘴。
王南风拿了手机大笑,说:“你这个傻瓜,你该羞辱她。你对她说,她新找的男人没什么了不起的,钱再多也是个六十几的老头了。”袁庭玉喃喃地说:“你真可爱。你一点也不像当局长的人。”王南风把手机放回包里说:“你说得对,我也觉得我有时候很无聊,非常无聊。怪这世道不好,不是我个人的原因。”
西式热汤上来了。这道汤是王南风爱吃的,她“唏哩哗啦”地把它一口气喝光,拿出一支香烟,对袁庭玉说:“给我点烟。”袁庭玉说:“我不会点。”王南风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说:“敢不点?”袁庭玉一边给她点烟一边感叹:“女人啊,真是小心眼!”
他嘴上埋怨,心里十分受用。
又上了中式饭菜和点心,王南风扯过来就吃,吃了一通,想起一个问题,抬起头,嘴角上还挂着一粒饼屑,说:“袁庭玉,你知道我们今天约会的意义吗?”袁庭玉说:“爱情!”王南风想起柳树上那只鹩哥,喷了一口饭,此举惊动了旁边的四个女人,她们把头凑到一处,悄声说了些话,其中一个女人抬起头说:“野鸡。”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袁庭玉和王南风听到,然后她们站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悄然鱼贯而出,她们全都拎着小小的手包,穿着长长的质地沉坠的长风衣,静穆的样子宛若四条从不说话的鱼。
袁庭玉说:“看看,你把人家吓走了。你刚才为什么笑我?”王南风说:“我笑你迂。其实你和苏小妹两个人很配套的,因为你们都是我搞不懂的人。”袁庭玉说:“你、你……”他又开始口吃了。于是他闭上嘴,低头喝汤。咖啡馆里放着一首悲伤的歌,一个劲地问爱人:为什么?为什么?……强行抑制的态度颇像现在的袁庭玉。
王南风不乐意地说:“你口吃了。我最不喜欢听你口吃。我喜欢你语气坚定,意志坚强。就像我这样!你看……这样我才会爱你。”她摆出一个姿势。袁庭玉说:“好的,那我坚强。”语气委婉,不像立志坚强的样子。
两个人从咖啡馆里出来,意犹未足,驾车去了郊外。袁庭玉平时没有多少机会到外面去玩,他提出把车子开到东山去,前些天他听说东山的梅花开成漫山遍野的,不知道现在开成什么样了。他坐在车子里,时不时地瞄瞄驾驶座上的王南风,只见她兴致勃勃的,他就放下心来大谈梅花。谈了一阵,王南风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在路上碰到你父亲,他对我说,小妹妹,你们想不想看绿色的梅花,想看的话就到我家来。你这酸样子跟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再一次听人提起父亲,袁庭玉心里本该是酸涩温暖的,却吓了一跳。
父亲是唱昆剧的小生,他演《游园惊梦》里的柳梦梅,手持垂柳一枝,“依依呀呀”地唱着风花雪月。但他在私底下却对人说,他平生最大的愿望是想手里持着一把精钢大刀,而不是柔若无骨的柳枝。打敌人,用刀刃,打老婆,他就用刀背。碰到灭国当亡国奴,他就用刀砍了自己的头颈,杀身成义。
想是想,他这一辈子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