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还要他们自己换呢。”李海山十分不悦。
“这件事应该稳妥进行,要逐步搞。”李向南说,他不愿意让弟弟把父亲激怒,“爸爸,我还有个顾虑:您说让老的都退下来,他们能想通吗?这么搞会不会酿出什么政治动荡来?”
“换他们,不怕。”李向东一脚把烟头碾灭,“这帮老的我早就品透了,就是不高兴,也不能怎么样。”
李海山的脸一下变得阴沉可怕。“你这样讲话,早晚有一天会被杀头的。”他瞅着小儿子冷冷地说。他声音不高,但李向南一下感觉到了父亲强烈深刻的情绪。
“我不管杀头不杀头,我也不搞政治。哥,老实说,我对你那一套政治实在是不感兴趣。中国现在是政治饱和过剩,最需要的是科学技术。”
“科学救国?”李向南看了看弟弟。
“科学救国有什么不对?具体点说,本人认为中国现在最需要、最重要的是两个:一个是计算机学,一个是生物遗传工程。”
“这么具体?”
“是,我研究过的。”
“我不太同意向东的观点,”李文静说,“老是那么偏激。我觉得向南那样的长远考虑挺好的。人应该又有社会理想,又脚踏实地做点具体事。”
“姐姐,让你去古陵当县委书记你去吗?”向东扭过脸反诘道。
“我没那能力。”
“我看你有能力也不会去。你现在压根儿就没有热情。”
“我现在对政治是没什么热情。”李文静垂下眼承认道。
“你现在对什么也没热情,不光是对政治。”
弟弟的话刺痛了李文静,她苦涩地笑了笑:“可能是吧……不过,那我也希望向南能好好干。”
“姐姐,你这种理想主义残余,现在只能寄托在别人身上了。那不过是你们这代人虔诚又可悲的传统人生观的又一曲不值钱的挽歌。”
李文静嘴角搐动了一下,竭力想掩饰地露出一丝笑来,却没有成功。
“向东,你怎么对姐姐这样说话?”李向南责备道。他不喜欢这个弟弟。
“真理都是残酷的,虚伪的安慰才像田园诗。”向东毫不示弱。
“你们争那些干啥?”一直坐在李向南身边的李文敏此时开口道,“现在不是谈哥哥的事吗?我的意见最简单,希望哥哥早点调回北京。古陵那种穷山沟,和北京这儿的文明差几个世纪,生活在那儿没劲透了。”
这是什么谈论?这简直可以说是不同的政治哲学、人生哲学的分歧。李向南来不及理清此时的思想,他抬起头看着父亲:“爸爸,您说说吧。我主要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李海山沉吟着打量了李向南一下,垂下眼,在烟灰缸上弹着烟灰,“我的意见只有一个,你必须离开古陵。”
“我刚刚在那儿打开一点局面,不能半途而废。”
“爸爸,您为什么一定要让向南离开古陵呢?”李文静委婉地说。
“我说过了。”李海山一下把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内,“一条就够了,他应该去学着尊重、团结同志。”
“爸爸,如果您对我这一点有意见,我以后尽量注意。”
“不行。”
李向南紧绷住嘴唇沉默了。他双肘撑膝俯下身子,划了根火柴把烟点着,埋着头一口一口狠狠地抽起来。
李海山看了一眼被腾腾烟雾包围的儿子,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李向南仍然俯身抽着烟,简单地答道。这声音表明他不准备再和父亲商量什么。
“你觉得我对子女不民主是吗?”
“是。”
李海山沉默了一会儿,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停住:“古陵县陈村中学是不是有个叫林虹的女教师?”他并不看儿子,照例侧对着李向南。
李向南身子猛然搐动一下,感到了问题的来由。他抬起头看了看父亲:“是。”
“她这个人怎么样?”
“爸爸,您是不是想说她和我的关系这件事?”
“我问你她这个人怎么样?”
“我知道有人给您写信说过林虹的事……说我和林虹关系暧昧,说她是个生活作风败坏的女人。”
“我问你她这个人怎么样?”李海山的声音陡然抬高。
“爸爸,一些人对她有偏见是不公平的。”
“哥哥,你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离过婚的人呢?”李文敏忍不住问李向南。
“你们说的是什么呀,我什么都没考虑过呢。我只是对她很关心。”李向南有些暴躁了,“爸爸,她过去和我是一个学校的。我和您说过她,‘文化革命’前她还来咱们家玩过。”
“就是后来去内蒙兵团的那个姑娘?”
“是。”
李海山又在屋里来回踱起来,好一会儿,他站住了:“我考虑好了,你还是离开古陵吧。”
李向南面对着父亲冷厉的目光,慢慢站了起来:“爸爸,我不能从命。”
第七章
全家的聚会散了,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李海山在自己房间里来回踱着,时时站住,叉着腰看看窗外暗黑的院子。
快半夜了。整个北京城的灯火大概都稀落了,天空中那种被灯火映照的灰白微亮被冥冥深碧的黑暗淹没了。能看见对面院角屋檐上一块三角形的夜空中有几颗青亮的星,还有一颗暗红的星。青亮的星,是正在以几亿度以上高温燃烧的年轻的恒星吧。它们在夜空中耀眼地闪烁着,自信而又骄傲。暗红的星,大概是已经燃到后期的恒星了,进入老年了,衰落了,只剩下几百万度的温度了。它在夜空中显得孤寂朦胧。闪烁着青光的几颗恒星竞相辉映着,各自夺取着它们照耀的空间,它们似乎并不理会那颗年老的恒星,它们的青光在相争中融成一片。暗红的老星在这片弥漫的青光后面孤零零的,它终有一天会熄灭的。
李海山垂下眼帘,微微叹了口气。他感到孤独。
子女们房间的灯窗把一方一方的光亮投射在院子里。他们也都没睡。他心中很有一种想和子女们亲近的愿望。可是,他们中间似乎总隔着什么。这或许是自己的脾气造成的吧?他对子女从来都保持着威严的距离感。或许,是子女们对和他谈话不感兴趣吧?他们并不关心他在想什么。这是他住在这个有儿有女的院子里却仍然觉得孤寂的又一个原因吧?老年人需要子女们的礼貌,但最需要的却不是礼貌。
他又踱起来了。
“爸爸,我可以进来吗?”门帘外李向南的声音。
“进来吧。”李海山站住了。
“爸爸,我看见您还没睡。”李向南走进来。
“年纪大了,觉少了。你坐吧。”李海山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他很想让儿子坐一会儿。
“我不坐了,我这儿有个稿子,想送给您看看。”李向南说。
李海山顺手从写字台上拿起老花镜戴上,看了稿子的封皮一眼:“《古老而贫困的土地的灵魂》,”他慢慢念了一下标题,抬起眼,“写谁的?”
“爸爸,您还记得我去古陵前,您交代给我的一件事吗?”
“我让你帮我找一个人,赵小闷。他四十多年前救过我。”
“这篇稿子中写的闷大爷就是他。”
“他还在?”
“他已经死了。”李向南说。
“因为什么,病吗?”
“不是。闷大爷几十年来一直在凤凰岭种树,最近在一次哄砍森林的混乱中,为了阻拦闹事的人,摔死在石头上了。爸爸,您看了以后就知道了。”
李海山把稿子往写字台里面推了推,摘下老花镜放在稿子上面:“那我仔细看看。”他在屋里神情恍惚地慢慢踱起来。
“爸爸,您早点休息吧。”李向南轻声说道。
“不不,我还不睡,你坐会儿吧。”李海山招呼儿子和他隔着茶几在沙发上坐下。“抽烟吧。”李海山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儿子。
李向南连忙接过来。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让过烟,他有点诚惶诚恐。
夜很深,也很静,父子相对而坐。李向南看到父亲鬓角明显增多的白发。房间里笼罩上一种深沉安谧的气氛。
院子里传来向东开关屋门的声音,听见他站在台阶上对着院子刷牙,很响地漱着口。
“向东明天一早要和同学们去爬香山。”李海山打破沉静,“你去吗?”
“我不去。”
“爸爸的脾气太大了吧?”李海山温和地问。
“您一贯就是这个性格。”
“不。”李海山微微摇了摇头,“文敏说得对,我最近的脾气是有点不好。”
“可能是您累了。”
“不是。我最近看到一本杂志,上面有句话:‘脾气暴躁,是身体失去健康、心理失去自信的表现。’这句话有道理。”李海山感叹道。
“什么道理都是相对的。”
“不,老年人常常不理解年轻人,年轻人也不一定理解老年人。”李海山慢慢站起来,在屋里缓缓走了两步,在窗前站住了。
“爸爸,我理解您。”李向南望着父亲的背影说道。
“你理解什么?”
“您有点寂寞。”
李海山微微抖动一下。
“爸爸。”
“太晚了,你刚下火车,我还要看你拿来的这篇稿子,你去吧。”
李向南慢慢站了起来。
“我让你离开古陵的想法并没有变。”李海山依然背对着李向南。
“爸爸,我这几天还要和您好好谈的。”
“你要有思想准备,我还会教训你的。”李海山转身挥了一下手,说道。
房间里很静。李文静坐在靠窗的二屉桌前,在灯下翻着一部长篇小说稿。
夏夜似温又凉的微风习习吹来,轻拂着她松散的头发。她伸手拢了拢,感到自己的头发麻一样干燥,尽管在温热的夏季,仍无一丝润泽。她又习惯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肉也是干燥的,松弛的,感不到什么弹性。她心中照例漾上一种近似麻木的惆怅。她扶了扶眼镜,眯着眼恍惚了一瞬,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她的身心都发干了吧。她用意念把周身都“想”了一遍,能感到整个身体都是那样麻木疲乏。作为一个女人,她已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性的活力与冲动。她才三十九岁,但似乎已不再企望男性的拥抱了。她麻木的肉体与感情甚至厌恶文艺作品中任何这方面的描写。然而,她却常常渴望着能和一个相互理解的男性说说话。
人有时候的最大苦闷是没有一个能相互说话的朋友。
她低下头随便翻看了两页稿纸,这部小说尤其加深着她的郁闷。小说描写了几个单身的知识女性生活。在写女人的苦闷上,这部小说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现实主义。
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随便写上了“前所未有的现实主义”一行字。她通常一边看稿,一边就这样简单做着札记。既为着看完和作者谈,也为着写稿签时有个大概要点。身后,传来女儿红红的响动,不知她在做什么。接着又出去了一趟,是到院子里上厕所去了。回来后又打开箱子拿衣服,像要铺床睡了。
“红红,你干什么呢?”李文静回过头。
红红坐在床上低着头,神情有些慌乱。
“红红,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脸怎么这么红?”李文静站了起来。
红红把头埋得更低:“妈妈,我是不是来了……”
“来了什么?”李文静看着女儿的模样,感到有些蹊跷。她发现被子下压着什么,翻开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里面是条换下来的裤衩。
“你来例假了?”她面对着女儿在床上坐下。
“不知道。”女儿声音很低,她抬头看了看母亲,“妈妈,别人会不会说我?”
“当然不会。这是人人会有的。”
“我有点害怕。我该不是小孩儿了,是吗?”
“是这样。你慢慢就长大了,该成青年了。”
“当大人可不好了,还要结婚、生小孩,可麻烦了。”
“傻丫头。”
“我以后就不结婚。”
“为什么?”
“结婚不好。”
“怎么不好?”
“就是不好。”女儿又抬起头看了看母亲。
那目光使李文静沉默了。女儿是从母亲那儿得到的教训。
“妈妈,我不愿意当大人。我大了,你就该老了。”红红把头轻轻抵在李文静怀里。李文静抚摸着红红的头发。女儿的头发是润泽柔软的。她心中既充满母爱的温情,又漾起女人的怅惘。
女儿很快睡着了。她背靠桌子坐着,久久端详着女儿,竟没有注意到李向南走了进来。
“我刚从爸爸屋里出来,看见你这儿亮着灯。姐姐,你想什么呢?”李向南问。
“没想什么。”李文静勉强笑了笑,“你跟爸爸又谈了谈?”
“我给他送去一篇文章。”李向南坐下来,“姐姐,你还是每天忙着看稿?”
“我还能忙什么?”
“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
李向南把屋里扫视了一下,一切照旧。还是两张一样的单人床相对放着;还是两张一样的二屉桌,李文静的一张靠窗,红红的一张靠墙;还是那两个一样的书柜,母女俩一人一个。老房子了,墙壁也显得有些灰暗。所有的家具连地方都没移动过。
“姐姐,你的生活应该有点变化。”
“有什么可变的?”李文静淡然一笑。
“总应该更积极些。”
“又来给我说教?”李文静又笑了。在这个家里,她惟有和这个大弟弟能推心置腹地谈些话。
“你也说我说教?”
“什么叫‘也’啊,还有谁说你说教?”
李向南脸微微一热,他想到林虹了:“我在古陵的时候,有人说过我。”
“是那个林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