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顾晓鹰笑了。因为他是画家,所以能这样欣赏人体美;因为他是男人,所以他能这样欣赏女人。做妻子,林虹不够标准;做情人,只要有刺激力就行。
顾晓鹰突然想到他曾经听到过的一句话:一个被你征服占有过的女人,当她被你遗弃分隔甚久之后再一次出现时,她如果美丽而且骄傲,那她便对你具有难以想象的刺激力。顾晓鹰咬住下嘴唇,感到一种冲动。他要满足这种富有刺激力的热情。他不一定要和林虹怎么样,但他还要拦住她。他不能这样毫无所获地退下来。
他又赶上去,拦在林虹面前:“林虹,我要和你说点事。”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我不认识你。”林虹说。
那个和林虹一起牵着自己女儿的母亲,此时惊愕地望着顾晓鹰。
“对不起,我要和她说几句话,”顾晓鹰彬彬有礼地对那位妇女解释道,“她是我过去的妻子。”
那位妇女疑惑未尽地看看顾晓鹰,又转头看看脸色激怒的林虹,连忙不自然地笑笑:“芳芳,和阿姨再见。”领着孩子走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吧。”林虹把旅行袋放到身前,平静地直视着顾晓鹰。她最初的激愤已经过去了,现在,她拿出了多年生活磨炼出的克制和冷静。冷静是远比愤怒更成熟有力的态度。
顾晓鹰的目光与林虹对视了一会儿,倒闪烁躲避起来:“我想和你随便谈谈。”
“谈吧,我听着呢。”林虹冷冷地直视着对方。现在轮到她打量对方了。
“咱们出站找个地方,好吗?”顾晓鹰看了看左右的人流,又温和地笑了笑。
“不用,这儿挺方便的。”顾晓鹰还是那张令人厌恶的长方脸,额头的皱纹更深了,脸上的皮肉也显出松弛,不知是因为野心煎熬,还是因为酒色过度。
“你这几年都好吗?”顾晓鹰竭力使自己自然起来。
“好。还有什么事?”
“你在古陵县教中学?”
“是。还有什么事?”
“你……”
“我的事不用问了,你都已经知道。”
“我并不知道你去古陵了,小莉也不知道。她去古陵是因为我叔叔在那儿当县长。她要写小说体验生活。”
“她当然不会因为我去,省委书记的千金嘛。”
“新去的县委书记叫李向南吧?我知道他。他……”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林虹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顾晓鹰尴尬地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听见一声叫唤。
小莉和李向南一起出现在面前。
四人相视的僵局维持了两三秒钟。
几秒钟内,小莉心中涨起的是对林虹的嫉恨。一瞬间她就明白了,林虹并不是也不会和哥哥一起来。哥哥是半途上的这次车。林虹是从古陵来的。李向南来,她也随着来的。几秒钟内,李向南感到的是一种同时遇到小莉和林虹必然有的难堪。何况,他又和顾晓鹰刚握过手。顾晓鹰在场,在他和林虹之间出现,更使他感到别扭。顾晓鹰在和林虹相遇中碰到李向南——他听说林虹正在追求李向南——这使他有点悻恼,也有点尴尬。林虹应该比谁都心情复杂,但她比谁都冷静。她看着李向南和小莉,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谁更有心理上的主动权,谁更有打破僵局的责任,谁就会首先开口说话。
“林虹,你也来北京了?”是李向南打破了沉默。他既要排除小莉冷冷旁观的目光的压力,又要忍受顾晓鹰充满敌意的目光的压力。
“是。”林虹的声音非常自然,好像顾小莉和顾晓鹰并不在旁边。这种态度既让李向南有些出乎意料,又感到亲切。
“小莉来接她哥哥,倒先接着我了。”李向南笑笑,很自然地把事情说明了。
“是吗?”林虹不在意地说。依然像是只面对着李向南一人。
“没想到咱们都在车站碰见了,”李向南看了看小莉和顾晓鹰,“晓鹰,也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他心中却感到对顾晓鹰的仇恨,因为顾晓鹰几年前曾经加给林虹的凌辱。
“是,中国并不大。”顾晓鹰潇洒地说。
“咱们一起走吧,总不能老站在这儿吧?”李向南伸出手,“来,小莉,你哥哥已经接到了,把我的旅行袋还我,你帮你哥哥拿吧。”
“我能拿。”小莉一甩短发,并不把旅行袋交给李向南,同时又伸出一只空手,“哥,我再帮你拿一件。没关系,给我一件小的,总算我接你了。”她的话突然多起来,好像只有她和李向南、顾晓鹰三个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林虹并不存在似的。
“林虹,那我帮你拿一件吧。”李向南走上去,向林虹伸出手。
小莉白了一眼,把李向南的旅行袋往他脚旁一撂:“你自己拿吧。”然后一转头,“哥,我再帮你拿个书包。”
林虹用把什么都看明白的目光瞥了一下小莉,转身走了。
李向南望着林虹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小莉。小莉那含着怨恨的目光正注视着他。李向南绷住嘴唇看着脚下自己的旅行袋。
一秒钟的犹豫。是感情的矛盾,又是政治考虑和道义上的矛盾。“小莉,你和你哥哥一块儿走吧,”他提起脚旁的旅行袋,“我明后天就抽时间去你们家,去看看顾书记。”他准备去赶上林虹。
“不用你来我们家。”小莉冷冷地说,“我们和爸爸都有事。”
“那我推后两天再去。”
“再往后也没时间。”
李向南神情复杂地看着小莉,然后默默提起旅行袋朝前走去。进了出站地道口,下梯阶时他赶上了林虹:“来,我帮你提一件吧。”李向南把两个旅行袋集中在一只手里,伸出另一只手。
“不用,我的东西都很轻。”林虹平静地答道。
“没想到在这儿遇见顾晓鹰。”
“不要谈他,我不想听。”
“我也不想谈他。”
林虹转过头瞥了李向南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李向南也沉默了。
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在灯光明亮的隧道里走着。“你来北京干什么?”过一会儿,李向南问。
“我父亲单位让我回来整理他的遗稿。”林虹答道。
“你父亲原来不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吗?”
“是。”
“这次是短时间让你回来,还是调回来?”
“有可能调回来吧,不知道。”
“你愿意调回北京吗?”
“如果可能,我愿意。”
李向南沉默了。
“你来北京还是为了完成你那几个任务?”林虹关心地问。
“是。第一是说服我父亲,让他理解我在古陵的改革,不要干预我。”
“你和省委书记谈了吗?”
“没有,他也来北京了。所以,第二个任务——争取省委书记的支持。不过……”
林虹瞟了李向南一眼,笑了笑:“有点难度,是吧?”
“可能吧。不说这些了,你在北京住哪儿?我有时间去找你。”
“住在我父亲的一个朋友那儿,也是个历史学家,叫范书鸿。”
被拥挤的人流裹挟着,两个人出了检票口。迎面是灯火通明、人山人海的车站广场。像一下跌入了繁华的京都,被淹没了。
李向南和林虹四下张望,想从心理上适应。人浪、声浪带着强烈的气息,一阵阵扑面而来。
“李向南。”上来一双姑娘的手,接过他一个旅行袋。李向南转头一看,一头披肩黑发甩动着,一双黑得特别、使人一见就难忘的眼睛正在快活地笑。
是前几天刚离开古陵的新华社女记者黄平平。
第二章
林虹一个人先走了。李向南眼前是人潮起伏的车站广场,五光十色,喧闹一片。是黄平平含笑的黑眼睛,是她那热情温柔的女性气息。是自己还来不及适应的京都气氛。他在涌动着使自己要飘起来的海潮面前,很快抓住一个北京人的自我意识,这使他可以克服那久居外地踏入北京的怯生感,站稳脚跟。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很有风度地一笑:“平平,你来车站干什么,送人还是接人?”
他对黄平平很感兴趣,因为她是一个极有活动能量的记者,还因为她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可爱的姑娘。此刻面对着她,就能感到一种柔和的兴奋隐隐洋溢全身。
“我接你来了。”黄平平说,她的神情含有某种匆忙和急切。
“接我?谁告诉你说我来北京?”
“你呀,你不是说看完我的报告文学稿,两天后连同意见一起派人送来北京吗?”
“我没说自己来呀?”
“你不是说派个最可靠、让我最满意的人送来吗?我一猜就是你。而且我还做了调查。”黄平平习惯地掠了一下头发,得意地笑了。她个子不高,大约一米六的样子,线条柔和丰满,又有那么点娇小。
“你对自己的稿子够着急的。”李向南说道,“要不要我现在就拿给你?”
“不用,我来接你,还不是因为稿子,有点严重的情况——关于你的,我想告诉你。使你一下火车就有思想准备。”
“关于我的严重情况?”李向南眉头猛然一收,目前的处境使他格外敏感。但他脸上随即又浮出了幽默的微笑:“能有多严重啊?”
“咱们走吧,边走边说。你家住哪儿?虎坊桥那一带?那你坐几路车?二十路?再换……四十五路?”
“我闹不清那么多。干脆走出去,上长安街,坐一路汽车到西单,再换无轨。那样痛快。一路过长安街、天安门,能感受一下首都气氛。我每次回北京都走这条路线。”
“你挺浪漫的,”黄平平笑了,“还要感受一下北京气氛。不过,这次回来,你得现实一点。”
“北京又有什么新动态?”李向南口吻尽量显得轻松。
“走出这儿再说吧。车站太闹。”黄平平不想在这喧闹的环境中交谈。她关心李向南,同时她还“关心”自己对李向南的这种关心。
两个人边走边说着闲话,李向南一边迅速调整着自己的心理,一边尽量显得随便地谈着古陵的情况。
周围是拥挤的人流,是色彩缤纷、款式新颖的服装,是飘动的长裙,是匆忙的脚步,是年轻男女并肩谈笑时兴奋的脸;一辆接一辆的公共汽车、出租汽车、大轿车、小轿车、面包车,黄亮的车前灯,红色的车尾灯,流水般的自行车,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牌,川流不息地进出着顾客的一个个餐馆、商店,人群围挤的冷饮出售窗,被尘土、烟灰、汗味和噪音污染得更显炎热的空气。路旁一个头围白毛巾的老头一动不动坐在粗土布的包袱上,他两眼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纷繁。北京的繁华和嘈乱与古陵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黄平平说的严重情况是什么?再严重能严重到哪儿去?自己有足够的政治才能,也有足够的耐受力。就要在高难度的矛盾丛中开出一条路来。
“你看见路边那个老农民没有?”他说,“他和这里的环境让我感受到一种对比。”两个人已来到长安街上了。
“是。我在古陵县待了几天,回北京一下火车也感到对比很强烈。”黄平平点点头,“好,跟你说重要情况吧。你说对比,我要告诉你的情况,也可以算是一个对比。对你看法的对比。”
“对我看法的对比?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
“先说好的一面,报上今天登了报道你的一篇通讯。题目叫《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
“这么吓人的题目?”李向南幽默地说。他一瞬间就把这件事含的利弊做了估计。
“就是去古陵的那个记者搞的。听说原来不是这个题目,叫《一个讲效率的年轻县委书记》,后来改成‘新星’了。这个题目响亮。”
“响亮才可能糟糕呢。”
“不过也没什么。无非是刺激起某些人的嫉妒呗。你别管他们。已经刺激了,就刺激到底。”
“你说树先把根扎深好呢,还是先让梢长高冒尖好呢?”李向南仍然笑着说,心中却在继续估量这件事可能引起的各方面反应。政治是极其复杂的,枪打出头鸟。
“你是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吧?你现在已经冒尖了,遭人‘摧’了,干脆多冒点,多长点梢,可以多吸收阳光,有助于把根扎深。”
他看了她一眼。此话自然有道理,但事情常常有多方面的“道理”,要全面权衡。他现在并不想表现出比一个姑娘深刻得多的判断,他在等她讲下去。
“再给你说坏的一面吧,我主要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现在有一份参你的‘内参’,最近一两天的,在北京影响不小。你知道吗?”
“不知道。”李向南站住了。
“列了你几大严重问题。每个问题都够把你搞臭搞垮的。”黄平平也站住,看着李向南。
“是些什么问题?”他尽量平静地问。
他一瞬间就横着竖着把自己的作为和历史都极快地审视了一遍。他们(是谁暂且不管)都可能在哪些地方下手?自己的弱点自己最了解。人人知道自己易被打击的软弱部位在何处。
“一个,说你一贯是野心家,一心一意想往上爬。”
“事实呢?”
“把你去县里以前在省调研室工作时的情况捏造了一些。”
“还有呢?”
“是生活作风问题,说你……”黄平平欲言又止。
“说我道德败坏,上大学期间搞过四五个女人,是吧?”
“你已经知道了?”黄平平不禁漾起一丝失望。
“不知道。”
“那你怎么……”
“省里有人这样搞我,地区纪检委调查组找我调查过。不过,搞了‘内参’捅到北京来,我还一点不知道。”
“具体背景你不清楚吧?”
“不清楚。我也不想去多了解。”
“那不对,你应该搞清楚背景。”
他怎么不想搞清楚背景?什么人搞的,什么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