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还说乡干部是吃饱了没事干,眼看着大春生产就要开始,化肥供应本身就紧张,
哪还有化肥去喂桑树,又一次把干部的话当成了耳边风。现在,问题一下变得严重
了,不少人家的桑树,只持得剩下顶端的两片叶子,可蚕子还没到五龄期。余忠老
汉去年冬天闲着没事,就率领文忠、文富把房前屋后的渣肥和阴沟的肥上,挑到桑
树地里,垒在了树篼下。当时也并不是全听了陈民政、小吴的话,一是因为闲不住,
二是要打扫清洁准备过年。谁想歪打正着,今年的桑树就比别的人家好,桑叶又肥
又大,一匹赛过别人两匹。可尽管这样,桑叶还是越来越显得不够吃了。这些白花
花的蚕子也真是,仿佛从未吃饱过一样。别说文忠、文富摘桑叶来不及,就连田淑
珍、卢冬碧给它们喂桑叶,好像都忙不过来。刚把桑叶撒上去,一片如骤雨降临的
“沙沙”声立时响起。现在,他们听到这声音,已不再觉得是美妙的乐章了,而好
像成了催人的絮语,使他们着急,心慌。一背篓桑叶,文忠两弟兄要摘大半天,可
没撒几张床,就撒光了。撒到后边,前边的蚕子已把桑叶啃得只剩一片技权,又抬
起头像是嗷嗷待哺似地望着天空。这时,文富依稀记得学生娃讲课时,说过的“淘
汰”的话。他毕竟上过初中,知道“淘汰”这两个字是啥意思,于是在摘桑叶时,
就先对文忠说:“大哥,我们家的蚕子,至少得扔一半,才能保得住?”
文忠一惊,说:“你说啥,不要?”
文富说:“是,贪多嚼不烂。如果不扔一半,到时连另一半都会保不住!”
文忠说:“那咋个能行,都养到这样大了,扔了,舍得扔吗?”
文富知道文忠确实舍不得,这就像自己生的孩子,再多再丑也舍不得扔掉一样。
他没再说啥,回家又向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余忠老汉听了,看了看满屋子一样大
小、又白又胖的蚕子,半天没说话,脸上露出了迟疑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说:“再
拖一阵再说吧!我估摸照这样吃,我们地里的桑叶还可以将就!”
文富听了,不再提扔蚕的话了。他不是文义,如果文义此时在家里,情况就会
不一样了。
余忠老汉万万没想到,蚕子一进入五龄期,食量的惊人简直令人膛目结舌。他
们地里的桑叶,没两天就捋了一大半。而这时,全村的桑叶危机更加严重,为了自
己的蚕子不被饿死,有人开始在夜间出来偷盗桑叶,接着这股风迅速蔓延,使一向
平静、和谐的小山村,变得夜夜窃贼不断。一些地里还有点桑叶的人家,不得不在
晚上披蓑衣、戴雨布的出去守护。
这天晚上,余忠老汉和文忠、文富父子三人刚来到自己地边,就听见了地里有
捋桑叶和说话的声音。他们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去,发现自己的桑树地里,正有两个
黑影在持着桑叶。父子三人立即气愤了——自己的蚕子都快保不住了哇!文富刚想
喊叫,却被文忠制止住了。文忠回头对余忠老汉说:“爸,你在这里守住路口,我
和文富围过去!”
说着,也不等余忠老汉同意不同意,拉起文富梭到下面的小路上,猫着腰向偷
桑叶的人围了过去。余忠老汉见了,也只好在路口蹲了下来。
文忠、文富猫着腰,走到持桑叶的人背后,才突然摁亮手电,大叫起来:“抓
贼呀——”
捋桑叶的人听了,来不及去抓地上的背娄,惊叫一声,像惊慌的兔于,撒腿就
朝外面奔去。可刚跑到路口,就被余忠老汉一把抓住了。这时,文忠、文富举着扁
担追了过来,文忠大声叫着:“给我打贼娃子!”
听到喊,偷桑叶的两个人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哀求开了。却原来是文全两口子。
余忠老汉、文忠、文富一时也傻了,目瞪口呆地望着文全和叶冬碧。过了一会,
余忠老汉才又疼又气地说:“咋会是你们?”
叶冬碧哭丧着脸说:“二叔,没法呀!看着蚕子饿得要死了,心里疼呀二叔,
你高抬贵手,莫把这事嚷出去。”
余忠老汉还是有些生气,说:“你们咋会来偷亲二叔的?还有脸喊我二叔?”
文全听了,朝余忠老汉跪下了,说:“二叔,侄儿也是一时糊涂。你老原谅我
们吧!这蚕儿不比人,要是人,饿一饿也就忍过去了,可这些东西不行呀!”
余忠老汉见了,心才软下来,从地上拉起文全,说:“为几把桑叶,背个碱名
声,也怪冤枉的。回去吧,二叔不责怪你们!”
文全两口子忙感激地向余忠老汉父子三人道了谢,就急忙向外走去。余忠老汉
又喊住他们,叫他们去把背篓背上。叶冬碧望着余忠老汉,迟疑地说:“二叔,这
桑叶……”
余忠老汉说:“背回去吧,忙了大半天,又受了一场惊吓,也不能让你们空手
回去!”
文全听了,忙不迭地跑进地里。背起了背篓。两口子既惭愧又感激地打余忠老
汉三人的面前回去了。
可是,接下来,桑叶危机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全村家家户户的蚕子,此时都不
需要桑叶了。这些蚕子,因为桑叶不足带来的营养不良,使自身防御功能降低,加
之村民第一次养蚕,不知道消毒、防病——尽管这些知识两个学生娃在会上讲过,
可没有一个人听进去,更不用说执行了。因此,全村所有的蚕,几乎都在后几天时
间里,染上了一种怪病。它们不再吃食了,身子迅速肿胀起来,暴躁地在蚕床上,
甚至滚到地上爬着。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粘液,并且发出一种恶臭。庄稼人谁也没
见过这种病,也不知怎样防治。他们看着辛辛苦苦拔了庄稼栽上桑树养下的蚕,现
在不吃不喝,痛苦地到处爬着,留下一股股难闻的气味,而自己却像面对亲生儿子
挣扎在死亡线上而毫无作为一样,内心只有慌乱、痛苦和惶恐。
这天上午,文全忽然端了一筛子病蚕,来到余忠老汉家里,说:“二叔,是他
们叫我们养的蚕,我们去找他们!”
余忠老汉一家人听了,自然知道文全所说的“他们”指的谁。余忠老汉家里的
蚕,起病比别人家晚几天,起初,他们还心存侥幸,可现在,大多数蚕也不吃不喝
了,一样的在蚕床上和地上爬来爬去。
余忠老汉和文忠听了文全的话,没吭声。可文富心里倒动了一下,他想起过去
水稻遭了瘟,他们拿不准病,文义就拿到乡上找人鉴定的事,就说:“爸,到乡上
找人问问也行,兴许能找到毛病,还有救呢,”
余忠老汉听了,没有立即回答,佝偻着腰往外走。走到院子里,才回头说:
“你要去就去吧,我又没捆住你的脚!”
文富听了,知道爸同意了自己的意见。忙也去选了一些病蚕在筛子里和文全一
起端着往乡上去了。
到了乡上,却见乡政府办公室门口,早已围了几十个人,手里都端了装有病蚕
的簸箕和筛子。不安地期待地望着办公室里打电话的周华。他们这才知道,蚕子得
病的,不光是他们余家湾村,看样子哪个村也没有逃过这场劫难。他们挤不进去,
只好站在屋子外边,但周华焦急的声音却十分清晰地传了出来。他说:“我们这里
的蚕子患病了,非常严重,是大面积感染!”
说着,他停了话,大概在听对方回答。过了一会,他又才生气地说:“你们不
能只讲发展,不讲服务呀?那咋个办?难道就眼看农民受灾不管?”
说了一会,周华无力地放下了话筒,坐在了办公室的椅子上。
端病蚕的群众见了,开始骚动起来。站在里边的一个汉子声音像装了火药一样
气冲冲地问:“咋回事,还有治没治?”
周华抬起了头,好像他极不愿意把这消息告诉大家一样,说:“乡亲们,晚了!”
“啥,晚了?”大家一听,立即纷纷叫喊起来:“那咋个办?我们可是剜肉补
疮,拔了要成熟的庄稼,来养的这背时虫子呀!”
周华听了,更显得难过起来,沉重地对大家说:“乡亲们,你们心里难过我们
清楚,我们也是一样……”
可马上有人气愤地打断他的话,大声说:“你们难过个屁!反正有国家给你们
发工资!”
周华耐着性子说:“话不能那样说,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是我们干部的最大心
愿。今年全县推广栽桑养蚕,群众没有经验,技术培训又走了过场,现在千家万户
的蚕一出问题,想找办法挽救,都来不及了。”
先前说话带火药味的汉子听了周华的解释,不但没消气,反而更气愤地将一簸
箕病蚕,一下倾在周华面前搁电话机的桌上,嘴里大声说:“哪个龟儿子才养你这
蚕子了!”说完,气咻咻地退出来,走了。
有几个汉子见了,也纷纷学那汉子的样,将病蚕倒在办公室里。一边倒,一边
说:“是你们叫我们养的,我们就把这些送你们吧,你们省得买肉吃!”
周华一边听,一边还和颜悦色地劝着他们,说:“乡亲们,你们冷静一点!我
不责怪你们,只请你们冷静一点……”
可是,他的声音立即被群众的一片不满和怨恨的叫声淹没了,大家喊了起来:
“你今天说到明天,也是瞎子打灯笼,白费蜡!我们不养了!”叫喊声中,更多的
人把病蚕倾倒在办公室的桌上和地上。
文富听了周华书记刚才的话,知道这些蚕子已没有挽救的余地了。他痛苦地看
着手上筛子里有的奄奄待毙、有的还在暴躁地爬着的臭烘烘的蚕子,心情一下子异
常地沉重起来。想起一家人在这上面寄托的美好希望,和付出的艰辛劳动,一下子
全完了。这比养鸡、养鸭都不如。鸡、鸭得病死了,还可以炖一锅汤,可这有啥用?
因此,他深深理解那些倒蚕的汉子们的心情。他们此时也和自己一样,痛苦、愤懑,
无可奈何,只有用这种方法发泄着心中的怨气。可是,他没像别人那样,把病蚕倒
在乡政府的办公室,而是不知不觉地转过身,端着筛子回家了。
回到家里,屋子里的蚕仿佛转眼之间,就加重了病情,有的已经死了,活着的,
几乎已找不到了一条健康的蚕。当他把周华的话和乡政府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家里
人以后,文忠突然生气地说:“你还把这些死蚕端回来干啥”
文富听了,像是做错了事一样红了脸,说:“我、我……”
文忠设管文富,突然去找出一担箩筐,把家里所有蚕床上的病蚕,“哗哗”倾
倒在箩筐里。全家人都不明白他要干啥,都用诧异的神情望着他。半响,田淑珍才
问:“文忠,你干啥?”
文忠气呼呼地说:“我挑到乡政府去!”
大家听了,都似乎吃了一惊。田淑珍想起了半个多月来的辛劳,突然化为了泡
影,忍不住抹起了眼泪来,说:“这才是算路不往算路来,老天成心坑害人,可借
我们半个月熬更守夜了!”
这话更把大家心里说得酸楚楚地泛起苦水来。文忠拿起一条扁担,果真担起箩
筐往外去了。
走到院子里,余忠老汉才大喊一声:“给我放下!”
文忠听了,不解地回过头,望着父亲。
余忠老汉走到阶沿上,说:“你莫去趁火打劫了!你挑到乡政府,这些蚕子就
能活过来?是干部叫蚕生的病,还是他们故意害人?”
文忠还不服气,说:“是他们当初非要让我们养不可……”
余忠老汉沉下了脸,吼了文忠一声:“会怨的怨自己,不会怨的怨别人?要是
文义在家里,能像这样吗?”
文忠听了,也自知有几分理亏,这才泄气地放下了箩筐。
文富见了,也不说啥,从屋里提出一把锄头,过去挑起箩筐。余忠老汉知道他
去干啥,没有阻拦。
文富来到一块荒坪上,开始刨起一个大坑来。坑创成后,他才将箩筐里的死蚕
和病蚕,连同全家人的希望以及半个月的辛劳,一起倒进了土坑里。只一会儿功夫,
筐底下的死蚕已发出令人恶心的臭味。他连忙掩上泥土,用锄头夯实,垒起了一座
坟头似的土丘。
接下来的好多天日子里,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那种死尸般的恶臭。人们都像憋
了一口气在心里没处发泄,到处都能听到责骂干部的声音。不但乡政府和一些村干
部家门口不断有死蚕出现,就连他们下乡,也会遭到死蚕的袭击。一天,陈民政、
小吴和龙支书从一农户门前路过,屋里一个村妇假装没看见,突然抓起一条条胀鼓
鼓的死蚕和病蚕,向他们扔来。一边扔,一边还指桑骂槐地骂:“养,养他妈个屁!
别人养儿为着老娘,我养个儿专害老娘!”
陈民政、小吴、龙支书猝不及防,他们左右躲闪着,但仍有不少病蚕落到他们
身上、脸上,发黄、发臭的粘液不断往下掉。
龙支书火了,大声叫了起来:“你在干啥?眼睛长在啥地方了?!”
妇人也不示弱,扔得更凶了,嘴里还继续骂着。“好狗不挡路!我扔我的死蚕,
惹着谁了?”
龙支书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既委屈又不甘受辱地说:“我就不信你硬是凶上
天了?我们干部都成龟儿子了!”
说着,他就要进屋去,被陈民政拉住了。陈民政宽宏大量地说:“算了,别去
火上浇油,我们认倒霉!”
可小吴看了看刚穿上的一套新衣服,到处都是又黄又臭的死蚕液体,突然委屈
地哭了起来,说:“我们成了啥人了?爹不痛,娘不爱,上下都得受气!”
龙支书也说:“是呀,尿桶的板子,里外都不是东西了!”
陈民政看了龙万春一眼,回头像哄小孩一样对小吴说:“行了,小吴,下辈子
你命肯定好,不会再做一个跑田坎的干部了!”
小吴说:“要是有人换,我现在到城里机关做个扫厕所的都行!
说了一会,才止住眼泪,离开了农妇的院子。可他们刚走,农妇却不知咋回事,
在屋子里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他们来到余忠老汉家里,向余忠老汉讨了水洗了洗脸,又擦了擦身上死蚕的粘
液。余忠老汉虽然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