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立即显出了一种办喜事的气氛。
余忠老汉拿过三只酒杯,满满倒了三杯酒,一杯留在自己面前,另两杯亲自端
给文富、文忠,说:“来,我们三爷子都喝一杯!”
文忠下午听了父亲的话,心里虽然亮开了一些,可仍还觉得憋闷,就瓮声瓮气
地回答:“你们喝吧,我不喝!”
余忠老汉说:“咋不喝?别人都说一杯解干愁呢!我现在看明白了,没人看得
起我们庄稼人,可我们不能自己轻贱自己。俗话说,瞎婆娘抱秃娃娃,别人不爱自
己爱!”
田淑珍也说:“喝吧,莫老想不开!它广播匣子咋呼就咋呼吧,也没少你身上
一两肉。你爸常说,没有爬不过的坡,过不去的坎,这话对着呢!”
文忠听了,这才端起酒杯,将一杯酒喝了,几滴没喝进嘴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了
下来。
余忠老汉又将两只鸡腿,分别夹进文忠、文富碗里。文忠、文富见了,要把鸡
腿夹出来,余忠老汉说:“吃吧,吃吧,专门犒劳你们!”
田淑珍说:“要得,你们就吃了吧?!”
可是文忠、文富到底没吃,把鸡腿夹了出来,一只给了余忠老汉,一只给了田
淑珍大娘。田淑珍大娘看见孙女小梅两只眼不断盯着她,便把文富夹过来的鸡腿又
夹进小梅碗里。小梅刚拿起要啃,文忠狠狠瞪了她一眼,小梅迟疑地放下了。文忠
就又把它夹进母亲碗里,并盯着小梅说:“你这娃儿,一点也不晓得规矩!”田淑
珍说:“小孩子家,回大肚皮小,让她吃吧!”又要把鸡腿夹给小梅,却被小梅懂
事地挡住了。田淑珍大娘又朝桌上看看,最后把鸡腿夹进了余天志老头的碗里。
这时,外面黄狗突然叫起来,同时,传来了陈民政的吆喝声:“咬啥,黄尔,
都认熟了,还咬!”黄狗果然不叫了。没一会儿,大门被陈民政推开了,陈民政、
小吴和亲热地摇着尾巴的黄狗,一起走了过来。陈民政看见桌上的气氛,右手按着
胃,一张被病痛折磨成愁苦的脸,却故意露出轻松的笑容,玩笑地说:“老余大哥,
你们家今晚上打牙祭呀?看来我和小吴运气不错!”
小吴也说:“是呀,年三十晚上的脚洗得干净,尽逢好事!”
余忠老汉见了,站了起来,笑着说:“是呀,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快来坐下!”
说着,吩咐田淑珍去拿杯筷。这时,小吴才说:“余叔,你们吃吧,我们吃过了!”
余忠老汉说:“吃过了有啥要紧?你们乡干部的老三两干饭,我还不知道?过
条阳沟还要吃三碗呢!”
小吴说:“余叔倒是说的实话,可我们真吃过了!”
陈民政想了想说:“小吴,恭敬不如从命,既然主家有情,我们也不客气了!”
说着,一手压胃,一手拉小吴,入席坐下了。
余忠老汉说:“这就对了,客啥气嘛!来,吃菜吃菜,先在肚里垫点底,我们
再喝酒!”
可是,陈民政却拿过酒瓶,给余忠老汉、文忠、文富分别倒了酒,然后站起来,
端着酒杯说:“不行!我要先和你们喝了这一杯,才吃得下菜!”
余忠老汉、文忠、文富都不知陈民政这话是啥意思,一时愣了。过了一会,余
忠老汉问:“老陈兄弟,有啥话你就对老哥于月亮坝里耍刀——明砍,别装在心里。”
陈民政听了,果然放下了酒杯,神色庄重而真诚地说开了:“老余大哥,文忠
大侄子,我和小吴连夜赶来,是受周书记的委托,专门向你们赔不是来了!”说着,
他双手抱拳,向余忠老汉和文忠打了一个拱。
霎时,桌上的人都像傻了一般,望着陈民政和小吴。他们知道他俩在这时来,
肯定有事,却不知道是这事,谁也没有思想准备。所以,大家都一时怀疑听错了话,
怔怔地看着他俩。
过了一阵,余忠老汉不相信地问:“老陈兄弟,你……这是说的啥话?”
小吴没等陈民政答话,接过了话题说:“是真的,余叔!周书记下午从县上开
会回来,听说了这事,非常生气。他觉得太对不起你们家,让你们受委屈了!他怕
你们想不开,本来想亲自登门赔礼的,可今晚要开党委会,专门研究栽桑种麻中出
现的问题,不能来,就叫我和陈叔来了!”
陈民政接着说:“刘乡长上午的做法,连我们也觉得太过火了,可我们拿他没
法。栽桑种麻是一项新生事物,群众一时不理解是完全正常的。周书记摸准了大家
的心思,主要是担心种出来后卖不脱。那东西吃不能吃,穿不能穿,卖不脱咋办?
周书记准备让乡政府和大家签订合同,大家负责种,乡政府负责收,有多少就收多
少,这样就解除了群众的后顾之忧。老余大哥,你说这办法行不行?”
余忠老汉一听,正说到自己心坎上了,于是高兴地连连说:“咋不行?这办法
巴实!说是洋人要我们的青麻,这事我们吃不准,因为我们还没见过洋人是啥样。
乡政府和我们签合同,我们就放心了。早这样让大家吃一颗定心丸子,就不会怕这
怕那了!”
小吴说:“是呀!周书记今晚就把这办法提交党委研究,通过了,就马上下村
订合同!”
陈民政见大家只听他们说话,连饭也忘了吃,连忙又端起酒杯,对余忠老汉父
子三人说:“你们看,光顾说话,连正事也忘记了!来,文忠大侄子,端起杯子,
这杯酒,我就代表周书记,向你们赔罪了!”
余忠老汉的眉毛抖动起来,激动地端起了酒杯。刚要喝,小吴忽然说:“陈叔,
你的胃炎!”
听了这话,余忠老汉放下了酒杯,说:“对,老陈兄弟,你还是莫喝了!”
陈民政说:“没啥,我用酒精消消毒。”
小吴说:“刚才出门时,陈婶再三对我说,让你莫喝酒,说你的胃这几天痛得
非常厉害!”
余忠老汉听了,又说:“老陈兄弟,那就更要注意!”
陈民政还是端着酒杯,说:“我是来赔礼的,无论如何也得喝一杯,表示我的
心意,老余大哥,文忠大侄子,我先饮为敬了!”说着,一仰脖将一杯酒喝了,却
痛苦得皱紧了眉头。
余忠老汉和文富见了,也感动地将一杯酒喝了。文忠却坐着没动,也没端杯子,
陈民政见了,笑着说:“大侄子,还在生气呀?”
文忠还是门声不响,余忠老汉瞥了他一眼,责备似地说:“陈叔叫你喝呢!你
娃儿这点见识也莫得,黑起一副脸,幸好陈叔不是外人,不然,还会认为你生他的
气呢!”
文忠听了,才说:“我不是生陈叔的气!我是生姓刘的气。龟儿子当面喊哥哥,
背后摸家伙,阴倒毒呢!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在故意肇我的皮!”
余忠老汉说:“事情过都过了,莫老记在心上。自己也要想想有哪些不对!”
陈民政见了,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端起说:“我单独和大侄子喝一杯!大侄子
心里的苦楚我知道。俗话说,人有两件事是奇耻大辱,一是被人挖祖坟,二是当面
被人肇皮。不过,你爸说得对,事情过去了,莫老记在心上,喝了这杯酒,把那些
事都忘了!”
小吴一把按住了陈民政端酒杯的手,说:“陈叔,你真的别喝了!这杯酒我帮
你喝,来文忠哥,我帮陈叔喝!”
余忠老汉见了,忙说:“小吴不喝酒,这酒也不要你帮,文忠你喝了,老陈兄
弟你喝汤!”
文忠听了,这才端起酒杯说:“对,陈叔,我听你的劝,这杯酒我喝了!”说
完,举起杯和陈民政的一瓢羹汤碰了一下,喝了。
陈民政的胃大约又痛了起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一连舀了几勺鸡汤喝下去,好一些了,这才捂着胃慢慢站起来,对余忠老汉说:
“老余大哥,我和小吴有几句悄悄话对你说!”说着,离开了桌子。
余忠老汉有点不明白,问:“啥话?”
陈民政说:“你过来吧!”
余忠老汉听了,果然和陈民政一块往里屋走去。小吴姑娘呆了一会,也跟了过
去。
陈民政、余忠老汉和小吴三人,一走进里屋,陈民政就从身上摸出两百元钱来,
一把塞在余忠老汉手里。不待他说话,自己就说:“老余大哥,我们知道你们家的
日子,这两百元,是我和小吴,支持你们家买麻苗的!”
余忠老汉突然愣住了,一会,他将钱又给陈民政塞回去,颤抖着说:“老陈兄
弟,这,这咋行?”
小吴说:“余叔,你就收下吧[我和陈叔在路上就商量好了,知道你们家种的
桑、栽的麻多,要的苗子钱大,一时会凑不齐。我们工资也不高,一人就这一百元,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你莫客气了!”
余忠老汉听了,眼眶渐渐湿润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们工资不高,老陈兄弟
又有病,我咋能收你们的钱,这不是倒过来了吗?”
陈民政说:“咋不能收,老余大哥?看得起我们,就莫推三卸四了!”说着,
又将钱塞给余忠老汉。
余忠老汉还是不收,抓住陈民政的手,非要把钱还他们不可。陈民政急了,和
小吴转身往外走,又被余忠老汉拦住。陈民政只好推心置腹地说:“老余大哥,我
给你说句心里话,栽桑种麻真是一条要发财的好门路,我们不骗你。我们还是指望
着你带头呢!只要你带头完成了任务,我和小吴两个包村干部,就是半个月不吃不
喝,心里也高兴!”
余忠老汉听了,一下看出了他们的真诚,同时,也知道了他们的难处。他心里
既感动,又难过,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才激动地说:“好,老陈兄弟,小
吴姑娘,这钱我收下,权当借你们的!莫说周书记抬举我,派你们来赔不是,就是
冲你们这份仁义,栽桑种麻这个头,我余忠带定了!”说完,他转身走出里屋,对
桌上的人大声宣布道:“明天把地里的豆子都拔了!就是金包卵,也全部拨了,把
地耕过来!”
桌上的人全望着他,还不知道事情是咋样来的。
第二天,余忠老汉果然率领全家人,将规划的栽桑种麻地块的庄稼,全部拔除
了,接着就将地翻耕了过来。余家湾村的村民见这个种田大户带了头,也不再犹豫
了,纷纷行动了起来。紧接着,乡政府又下村和农户签订了收购合同,群众吃下了
定心汤圆,积极性更高涨了。没几天工夫,余家湾村完成了栽桑种麻任务,走在了
全乡的前头。后来,在全乡的栽桑种麻表彰会上,余忠老汉、齐寡妇等二十多人,
获得了表彰。陈民政和小吴工作扎实,完成任务最好,也获得了优秀包村干部称号,
周华书记亲自将奖状授予了他们。
15
文义不卑不亢地走进了“美味”食品厂真正的老板陈四海的客厅。这是一座豪
华的寓所,处在市中区的繁华地段,下面四层是高档餐厅和卡拉OK厅、KTV包房,第
五层才是陈老板的住房。文义一走进这里,就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屋子里豪华
的装饰和摆设,使他恍若走进了人间天堂。和这里比起来,菠林山的工人宿舍,真
比地狱还不如。
“你请坐!”一位小姐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我这就去告诉老板。”说完,小
姐袅袅娜娜地走了。
文义朝客厅周围看了看,拘束地在真皮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会儿,陈老板从另一间房里走了出来。三个多月来,文义这是第一次看见他
们这个传奇人物似的老板。只见他四十多岁模样,中等身材,宽肩阔背,短腿壮腰,
一张紫红色的脸膛。要不是那套质地考究的西装,乍一看,完全是一个地道的庄稼
人形象呀!文义想起家乡的土地上,不知有多少这样健壮、结实的庄稼人。只有土
地的磨练和大自然风雨的特别优惠,才能造就出这样特别的形象。猛看见这样的形
象,文义心中就自然觉得亲近了几分。他忙站起来,笑着说:“老板你找我?”
陈老板挥了挥那粗壮而短胖的手,文义看见,他的五根指拇上,都戴了金灿灿
的戒指。文义又坐下了。
陈老板也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了,然后看了看文义,突然说:“听说你读了九
年书,是不是?”
文义老实、恭敬地回答:“是,高中毕业。”
陈老板听了,脸上没露出特别的表情,手指却在茶几上敲了敲,说:“我想让
你做我手下的一个小老板,你愿不愿当老板?”
文义一听,立即高兴得心脏加速了跳动,他可没想到有这样的好事,急忙兴奋
地回答:“只要陈老板看得起,我一定为你效劳!”停了停,才又说:“只是不知
道陈老板要让我干啥?”
陈四海说:“我想让你带几个人,生产洋酒!”
“洋酒?”文义一听,立即愣住了。洋酒是啥样,他虽然没品尝过,可知道那
是外国人生产的,所以才会叫“洋酒”。自己这地方,咋能生产洋酒呢?况且,自
己一点没这方面的知识呀!愣了一会,文义老老实实地回答:“陈老板,我可一点
不懂技术呀!”
陈老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弄得文义莫名其妙。陈老板笑后,站起来对文义说:
“你跟我来!”
文义满腹狐疑地随着陈四海走进了一间小屋子。屋子的壁橱里,摆着各种各样
的玻璃瓶子。陈四海打开一个橱柜,取出两只装有水的瓶子和一把花花绿绿的印有
外文的商标,对文义说:“干这个不需要啥技术。这是酒精,你将自来水按比例往
这酒精中一兑,再加一点香精,贴上这洋酒标签,就成了!”
文义明白了,大吃一惊,脱口说道:“你是叫我造假酒?”
陈四海又笑起来,把酒精和商标重新放回壁橱里,说:“你小子脑瓜子果然聪
明!不过,这事你们干的人自己知道就行了。”
文义一下犹豫了。答应下来吧,他不仅可以像邓工头一样做小老板,而且挣的
钱也肯定比现在多得多。但这毕竟是昧着良心赚黑钱!猛地,父亲常常告诉他的做
人准则在耳旁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