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时一起寄回来吧!请你们放心,儿的钱都存在银行里,保险得很!
写完以后,他才觉得踏实下来,急忙把信装进信封里,拿着它走出门来。
他走下菠林山,乘公共汽车来到了康南公园门口。这里是康平市的闹市区,宽
阔的康南大道,高耸入云的大酒楼,挂着巨幅广告画的大剧院,电子屏幕不断变幻
色彩和数字的银行大厦,以及雄伟的立交桥、滚滚的车流、摩肩接踵的人群……组
成了一幅绚丽多采的城市景色。可文义没心思浏览这些,觉得这些离他十分陌生和
遥远。他走到一个写着“出租各种摄影道具”的个体摄影摊前,向主人租了一套高
级西装,进一个亭子间似的小屋里穿戴好了,出来以康南路口立交桥上的滚滚车流
做背景,让一位蓄长发和络腮胡的摄影师,照了一张快照。
一会儿,照片取出来了,文义一看,当即傻了!照片上的他,穿着挺括的西装,
锃亮的皮鞋,系着质地优良的“金利来”领带,满脸荡着志得意满的微笑,是那样
英俊,那样精神焕发,哪里还有一点打工仔的屈辱的影子?可是,当他下意识地看
了看身上皱巴巴的、沾满星星点点的鸭血和沥青的衬衣和一双已经断了绊的旧塑料
凉鞋时,文义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他生怕别人把他看出来,会当面羞辱他,于是
赶紧把照片装进信封里,离开了。
果然,这封信和这张照片,给余忠老汉和田淑珍大娘,以及文忠夫妇,都带来
了莫大的安慰和快乐。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文义的信,反复看着他的照片,都深
信不疑文义在外面已经有了出息。他们逢人就夸起文义的工作,拿出文义的照片让
人欣赏,以此去接受乡亲们善意的恭维和羡慕。过了一段时间,余忠老汉才取下挂
在墙上的相框,把儿子的照片装在里面,又重新挂上去。这样,西装革履、英俊勃
发的文义,就天天微笑着,亲切而深情地注视着家里的每个人了!
8
文富走后没两天,村里就展开了“栽桑种麻”的巨大宣传攻势。
这天中午,余忠老汉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口里衔着烟袋,一边不紧不慢地抽着
辛辣的劣质旱烟,一边微微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外面的风景。午后的阳光还十分强
烈,院子外边青铜色的李子树叶,被阳光镀上了淡淡的一层金。树叶下面,几只鸡
卧在斑驳的光影里,似乎是恰然自得地在打着瞌睡。院子里,正晒着的金黄色的稻
谷被阳光照得更加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他正是为着防止鸡糟蹋稻谷,才
守在堂屋里的。其实,在这个季节,庄稼人也并不是舍不得让鸡吃几粒稻谷。而恰
恰相反,谷黄鸡眼瞎,倒是在这遍地是谷的时候,鸡们自己吃不下了。可是,吃不
下的鸡们却非常淘气,喜欢在谷中用脚爪扒拉,结果把一粒粒金黄的谷粒扒拉进土
堆里、草丛中,给浪费掉了——庄稼人吝啬的正是这个。余忠老汉看着李子树下的
几只鸡,不敢麻痹大意。别看它们现在老老实实,说不定啥时候淘起气来,就要跑
到谷中来撒欢呢!
屋里和外面都很静,老伴田淑珍大娘和儿子、媳妇香甜的鼾声,轻轻地传了出
来,这让余忠老汉听起来十分亲切和高兴,好似在欣赏一首优美的乐曲!他的脸对
着从大门反射进来的阳光,一半显得明晰,柔和,另一半却显得矇眬和慈祥。他像
是品咂一种陈年老酒的味道似的,品咂着老伴和儿媳们的鼾声,渐渐舒心起来。他
本想去唤醒他们,因为时间己经不早了,可又一想,反正活儿也不多,就让他们多
睡一会吧!一年辛苦到头,庄稼人只有把这金黄的稻子收进仓后,才能打出这样踏
实的鼾声呢!
这时,孙女儿小梅却揉着睡意朦胧的眼睛从房里走出来了。她径直走到余忠老
汉身边,就撒娇地扑倒在爷爷的怀里。
余忠老汉见了,不但不生气,反而表现出了少有的慈祥和温柔,用布满老茧的
手抚摸着孙女的头,问:“困醒了?”
小梅继续揉着眼睛,“嗯’”了一声,然后说:“爷爷,给我讲故事!”
余忠老汉听了,停了一会说:“爷爷哪里有那么多故事?爷爷给你学一声牛叫!”
说着,他捏住鼻孔,果真学了一声牛叫。
可小梅还是不依,在余忠老汉怀里摇摆着小身子说:“不嘛!不嘛!我就要听
故事嘛!”
余忠老汉见了,忙说:“好,爷爷给你讲一个。从前呀,我们这儿住着两个人……”
小梅一听,立即噘起嘴来,打断余忠老汉的话说:“爷爷,你莫讲了,我都知
道了!从前,我们这儿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姓张的祖爷爷,一个是我们的祖爷爷。
有一次发大水,两个祖爷爷一同出去逃难。姓张的祖爷爷逃难时背了一个金砣砣,
我们的祖爷爷背了一个饭砣砣。大水把两个人冲到一个岛上,姓张的祖爷爷用金砣
砣换我们祖爷爷的饭砣砣,我们的祖爷爷不换。后来大水退了,我们的祖爷爷回来
了,姓张的祖爷爷就饿死在岛上了,是不是?”
余忠老汉听了,忙高兴地搂着孙女儿说:“是!是!乖孙!”说着,还情不自
禁地在小梅脸上亲了一口。
祖孙俩正在玩着、闹着,忽然听见从外面传来一个玩笑似的声音:“余大伯,
你家鸡吃谷子了!”
余忠老汉急忙往外一看,果然看见几只鸡正在谷粒中扒拉,已有不少谷粒被那
一只只有力的脚爪,扒拉到了地坝边缘。这才想起只顾了和孙女儿说话,把这些淘
气的东西忘到一边了。他忙站起来,冲出去轰走了捣乱的鸡们。
鸡们扑棱着翅膀,逃到一边了,余忠老汉回过头,这才看见陈民政、小吴和龙
万春,提着浆糊桶,胳膊下夹着一抱红纸写成的标语,走了过来。
余忠老汉见了,忙奇怪地问:“你们这是干啥?大热的大,不怕日头晒呀?”
阳光下,陈民政本来瘦削、发黄的脸上,汗津津的,仿佛涂了一层蜡。可他还
是强笑着回答余忠老汉说:“老余大哥,我们不怕晒,还想收点太阳过冬呢!”
小吴晃着手里的标语,说:“余大叔,我们往你家墙上贴些标语!”
余忠老汉还是不明白,问:“啥标语?”
龙万春说:“栽桑种麻的标语!上级要求,一定要大造声势,让栽桑种麻的事
深入到家家户户,让每个人都明白。”说完,就走过去,往墙上刷起浆糊来。
余忠老汉听了,明白过来。他本不愿把雪白的墙壁涂抹得花花绿绿,可他又不
好意思阻拦,就只有让他们刷了。
龙万春刷好浆糊后,小吴就走过去,展开写好的大红标语,往墙上贴去。他们
在左边墙壁上贴的是:
舍得一亩田,换来万元钱!
要致富,栽桑树,栽桑种麻是脱贫致富的好门路!
另一边墙壁贴的是:
紧急行动起来,打一场栽桑种麻攻坚战!
种青麻,创外汇,是热爱祖国的具体表现!
还有一副标语,上面写的是:
向余忠学习,积极完成栽桑种麻任务!
他们把这幅标语贴在了正中的墙壁上。
标语贴完以后,他们抹了抹头上的汗,就要走。余忠老汉忙对他们说:“歇歇
吧,忙啥!”
龙万春说:“我们还要到下面院子里,把这些标语贴完,一会儿还要回来,具
体落实栽桑种麻的地块和面积!”
余忠老汉说:“那就落实了再走,别跑二趟路了!”他想起马上就要下地干活,
所以就这样说。
可他们不知道余忠老汉是怕耽搁活儿,还以为他真心在留他们歇凉呢!小吴立
即说:“不了,大叔!我们贴完了再来,免得碍手碍脚!”说完,就提着浆糊桶,
抱着剩下的标语走了。
可等他们再返回来的时候,余忠老汉和田淑珍已经下地去了,院子里文忠两口
子在用风车车着稻谷,然后再把车干扬净的稻谷,用箩筐扛进仓里。干这活儿非要
有强壮有力的体魄不可,所以,文忠两口子就担当了这项重任。
一看见陈民政、小吴、龙支书走了来,文忠就急忙停了活儿,满脸微笑地迎了
过来。又忙不迭地去端凳子,吆喝卢冬碧倒茶。龙万春见了,忙说:“你忙着吧,
文忠,边干活边说话,不要紧的。”
可文忠却说:“那咋个要得?再忙的活儿,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俗话说,在
家不会待宾客,出门方知少主人呢!”
小吴打开一个本子,认真地说:“真的不要紧呢,你干活吧!”
文忠仍然在他们面前站着,不肯去干活,他觉得那样实在会怠慢他们。再说,
人家都是领导呢!
陈民政见了,便不再为难他,和颜悦色地说:“是这样,大侄子,你家拿出哪
些地来栽桑种麻,你报一报,我们要登记起来,向乡党委、政府汇报。”
文忠听了,突然一愣,他已经吸取了上次答应带头的教训,尤其是一想起要拔
了地里快成熟的庄稼来栽桑种麻,他心里就觉得难受。于是,他就迟疑地说:“拿
哪些地,这事可要等我爹回来,看他咋说?”
龙万春听了,马上说:“嗨,文忠大哥,这点事还要等你爹回来?刚才,我们
已经对你父亲说了这事,老人家的思想挺开通的!你怕啥?这点事你还不能作主,
男子汉大丈夫,又是家里老大!等你爸回来,那要让我们等到啥时?”
文忠最怕被人瞧不起,听了龙万春话,急忙改变了先前的口气,说:“谁说我
不能作主?那天答应带头,不是我作主的吗?只是……”
一提起带头,龙万春高兴了,急忙夸奖说:“对呀,文忠!刘乡长在全乡村、
社干部会上,都表扬你呢!你看——他指了指贴在正面墙上的标语,接着说:“那
上面写着:向余忠学习,积极完成栽桑种麻任务!虽然写的是你父亲的名字,可谁
都知道,是你文忠积极带头呢!”
文忠听了,心里又乐滋滋起来。他没想到,连刘乡长在大会上也表扬了他!他
这个老实巴交的、被人瞧不起的汉子,全乡的干部也都知道了,还被写成了标语,
到处贴着。是的,标语上虽然没写他的大名,可确实是他答应的带头。这可又是干
部们在抬举自己呀!想到这里,心里的防线崩溃了,就笑着对陈民政、小吴和万龙
春说:“报就报吧!反正大家都要拿出地来的!”
龙万春一下高兴了,说:“对,没有哪个能够跑得脱!只不过你先报一报,给
大家又做他榜样!”
文忠问:“报些啥地?”
小吴:“要好地!”
文忠又愣了一下,说:“全要好地?”
陈民政说:“大侄子,舍得孩子才套得住狼!这是上面的规定,一刀切。”
文忠听了,又沉默了下来,龙万春一见,又立即表扬文忠说:“文忠大哥是明
白人,当然知道舍得宝、宝换宝的道理!要不,又不会答应带头了!再说,既然已
经带了头,还会在上地问题上含糊!”
文忠听了,心里既有舍不得拿好地,又有些热乎乎的,觉得自己不答应干部们
的要求,会对不起人家的抬举。犹豫了一会,心一横,就抬起头回答道:“好,我
报!你们看这些地行不行?”说完,他就拣承包的几块好地,一一说了出来。
龙万春对这些地十分熟悉,一听,立即高兴地叫道:“好,就这些地!”说着,
就叫小吴把这些地块一一记下来了。
小吴写完后,站起来说:“文忠大哥,就这样定了,我们再到别的人家去!”
文忠说完,又有些失惨起来。这些地都是家里主要粮食作物的产区呀。要是爹
回来不同意咋办?退一步讲,即使爹同意了,家里还拿啥地种粮食?想到这里,文
忠就忽然恐慌起来,他想改悔己来不及。可是,他马上想到一个主意,让小吴悄悄
改两块地的名称。于是,见小吴要走,他就急忙对小吴喊道:“哎,吴、吴同志……”
他觉得喊小吴太不礼貌,就这样喊道。
可小吴不知道他的心思,还以为是要留住他们,只回头对他客气地说了一句:
“不耍了,我们下次还要来!”
文忠一见,完了!”一时僵在那里,怔怔地望着远去的陈民政、小吴、龙万春,
回不过神来。
因为怕余忠老汉指责,晚上,文忠张了几次嘴,也没勇气把下午的事告诉父亲。
第二天上午,余忠老汉和文忠正在靠机耕道的地里,将已成熟、枯干的绿豆荚
采摘回去,龙支书和村文书手拿一根丈量土地的长竹竿,从机耕道走了过来。他们
身后,紧跟着拿算盘和执笔的小吴姑娘。
周围地里干活的村民,看见他们朝余忠老汉干活的地块走去,都停下了干活,
好奇地看着他们。
走到地边,龙万春仿佛是想让所有干活的群众都听见一样,大声叫道:“余大
伯,文忠大哥,丈量土地了!”
余忠老汉糊涂了:“丈量土地干啥?”
龙万春说:“栽桑种麻的土地(口山)!报了还不算,要一块一块地丈量落实!”
余忠老汉明白了一些,回头看着文忠。
文忠见了,这才被迫把昨下午报地的事,嗫嚅地向父亲说了。然后,像一个做
错事的孩子,忐忑地望着父亲。
余忠老汉听了,板着脸,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掏出烟袋,裹起一袋旱烟,
目光看着远处,一口一口地吸起来。
这儿文忠有些不满地对龙万春说:“这些地块不是都有面积吗?”
小吴见气氛有点儿不对,忙解释说:“文忠哥,这是上面统一布置,没办法呢!”
陈民政也说:“丈就丈吧,大侄子,丈了就让人放心了!”
文忠听了,仍有些生气,说:“你们丈吧,看我们是不是把上地偷了一块藏起
来!”
龙万春听了,一边打趣地说:“哎呀,文忠大哥,你这个带头人今天是咋个的
了,就不支持我们的工作了?”一边把竹竿搭在了地头。
文忠红了脸,再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