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朦胧的气氛中。空气中的炊烟味道十分浓厚。
在这静谧、凉爽又没人的地方,文富才变得大胆起来。他去捉住玉秀的手,一
边抚摸一边亲切地问:“妈刚才说的是啥事,要我们商量?”
玉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温柔地看着文富,说:“你猜一猜看?”
文富说:“是不是……又是离婚的事?”
玉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她干脆把头靠在了文富肩上,轻轻地说。“法院通
知我明天去……”
“是这样?”文富吃了一惊,几乎是叫了起来,接着又说:“这么快?”
玉秀说:“还快吗?交了申诉书都十多天了,我就天天盼呢!”
文富说:“没告诉你去干啥吗?”
玉秀说:“没!是居委会那个王老太婆来对我说的,叫我明日上午去法院。”
文富说:“你没问问她详细情况。”
玉秀说。“问她干啥?那老太婆讨厌死了!你猜她对我说啥?她说,好端端离
啥婚嘛?虽说男人犯了一点事,可到底还活着嘛。一夜夫妻百日恩,犯了一点事就
各走各,一个女人还讲不讲点德行?我们那时,你满河街问问,孩他爹二十多岁就
死了,我还没嫁人呢!再说,对犯错误的男人,更要挽救,你咋能不管人家呢?她
还告诫我别花眼。”
文富听了,也觉得这女人多管闲事,忙对玉秀说:“你可别听她这些胡说八道!”
玉秀说:“我当然不会听!可我真不知道到了法庭,该咋个说?那天去交离婚
申诉书,看见法官,我心里就像打鼓一样跳。”
文富听了,更紧地握住了玉秀的手。他也压根想像不出来到了法庭该怎样说,
却鼓励玉秀说:“别怕!关键是别怕!”
玉秀还是忐忑不安地说:“就怕到了场,临时忘了词儿。”
文富还是只有一味安慰地说:“别怕!平常咋个想的,就咋个说。”
玉秀说:“平常,我这心里倒有千言万语。”
文富说:“有话说就好,你就照心里想的那样说!”
玉秀果然像有了信心和力量,在文富肩上点了点头。过了一阵,仿佛自言自语
地说:“也不知是红是黑呢?”
文富把玉秀拉在怀里,用他男人有力的臂膀,将玉秀护卫在自己宽厚的胸膛上。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给予玉秀的支持和鼓舞。他静静地端详了一会玉秀清秀
的面庞,然后说:“我明天陪你一块去!”
玉秀小鸟依人一般地在文富的怀里闭上了眼睛。两人再也没有说话,清朗的月
光照在没有被青草遮掩的水面上,泛着宁静的光辉。远处的树木,显得比白天更密
集,透出柔和的轮廓。他们静静地坐着,心里的抑郁不安渐渐被这种甜蜜幸福的拥
抱代替了。
他们没有想到,在他们相拥相依的时候,余忠老汉和田淑珍大娘也正在为他们
的事操心。他们背着青草刚走出去,田淑珍大娘就从灶屋出来,把余忠老汉喊到一
边说:“玉秀刚才告诉我的,她就是不放心,来和文富商量商量!”
余忠老汉听了,许久没说话,半晌才说:“这年头也怪,离婚还要公堂审理!”
田淑珍说:“他爹,你也别说些让人闹不明白的话。我们也商量商量,娃儿他
们的事该咋办?”
余忠老汉不解地问:“啥事咋办?”
田淑珍说:“这你还不懂哇?娃儿他们的婚事呀!”
余忠老汉说:“不是连婚也没离脱吗?”
田淑珍大娘乐观地说:“这不是很容易的事吗?明摆着,玉秀不愿跟他了。还
不让离吗?”
余忠老汉说。“没那么容易的事。”
田淑珍不满起来,责备地说。“死老头子,你别说不吉利的话了!玉秀告诉我,
现在兴自由,再说,那审案的人就不可怜玉秀?”
“那倒是!”余忠老汉听到这里,也坚信起老伴的话了,说:“她受了那么多
苦,说出来,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帮她说话的!”
两人说到这里,都一下觉得玉秀离婚是再容易不过的事。田淑珍大娘立即说:
“玉秀只要离了婚,我们就给他们办喜事,他们的年龄也不小了,不能再耽搁了。”
余忠老汉急忙赞同地说:“那当然!”
田淑珍大娘接着问:“那,你说这喜事该咋办?”
余忠老汉停了一会,在脑海里思谋了一阵,却没想出具体方案,就笼统地说:
“反正不能亏待了他们。”
田淑珍大娘说:“我思谋了,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六十岁生日了,这也是一个该
庆贺的日子。就把娃儿的喜事放在一起办,一打鼓,二拜年,一举两得,也少省些
事,你看要不要得?”
余忠老汉听了老伴的安排,一下高兴了,女人的心毕竟比男人细。庄稼人办喜
事,一是要图同热,二还要图节约、省事。把两件喜事放在一起办,是最好不过了。
余忠老汉当即说:“咋要不得?我还没想到呢!”
田淑珍说:“到时候,所有的三亲六戚,我们都请。上湾的本亲,不管送礼不
送礼,我们每户也请一个主事的,来吃一顿午饭!灶不够,就在这院坝边盘两眼土
灶。蒸笼、颜子,我们早点去借……”
“借啥?”余忠老汉听到这里,打断老伴的话,以少有的慷慨和大度,对田淑
珍说:“到时候,去把王厨子和李厨子请来,他们的东西都现成。也让你清闲清闲,
陪三亲六戚摆摆龙门阵。”
田淑珍大娘听了,很感激老头子的体贴。可过了一会,还是皱着眉头说:“请
厨子,可是要开工钱的?!”
余忠老汉说:“开就开呗!人一辈子,有几次这样的事?”
田淑珍大娘听了,心里还是不大赞成丈夫的浪费,可嘴上却附和说:“那是。”
老两口说着,好像真的已是喜事临门,越说越高兴,忘记了时间。直到文富和
玉秀从鱼塘回来,老两口才从自己构思的喜事中回到现实。田淑珍大娘说:“回来
了?快吃饭,我们还等着你们呢!”说完,起身往灶屋赶去。
文富见自己和玉秀只顾说话,让父母、哥嫂久等了,很过意不去,于是内疚地
说:“爸,妈,你们吃吧,等我们干啥?”
田淑珍说:“哪能呢?”说着,端上了饭菜,玉秀也去帮忙。不一时,一家人
就围在饭桌上,兴高采烈地吃起饭来,谁也没再提起玉秀离婚的事。
3
第二天一大早,文富就陪同玉秀一块往县城法院走去。文富今天特地换上了一
身新衣服,上身是不久前玉秀给他买的那件白衬衣,下身是一条浅灰色的晴给西裤。
余忠老汉、田淑珍大娘,文忠夫妇像欢送出征的将士一样,把他们送到屋后机耕道
上,不断地瞩咐着该注意的事和鼓励的话。
卢冬碧挽着玉秀的手,说:“玉秀,别怕,该咋说就咋说!”
玉秀感激地点了点头,可卢冬碧的话刚落,余忠老汉却不赞成地说:“可也不
能多嘴!话多必失,别人没问的你就莫要说!”
田淑珍听了,也十分佩服丈夫的话,紧跟在余忠老汉的话音后面说:“就是!
我们种庄稼的知道啥理儿?别人问你啥,你才说啥!”
玉秀听了,又感激地朝父母点了点头,说:“爸、妈,我知道。”
可文忠听了,却觉得父母的话不够全面,急忙对玉秀说:“可也不能全让别人
占了理儿去,该讲道理还得讲!”
玉秀又朝大哥点了点头。说实话,她对这些既体现着亲人的关心又相互矛盾的
叮嘱,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好在这时,文富这个老实人冒出两句话,解了玉秀
的围。文富说:“爸,妈,哥一你们回去吧!有理走遍天下,不在说多说少,婚姻
法上写着婚姻自由几个字,怕啥?”他这几句话,既是让父母和大哥大嫂放心,也
是为自己撑腰壮胆。
果然,余忠老汉、田淑珍大娘以及文忠、卢冬碧听了他的话,”都不再说啥了,
默默地目送着他们朝前走去。
走了一段,田淑珍大娘忽然想起了什么,在背后又大声喊住文富。
文富和玉秀站住,回头一看,见母亲追了上来。
文富等母亲走到身边了,忙问:“妈,还有啥?”
田淑珍忽然抹起眼泪来,低声说:“你们抽空去看看文英吧!从文义走后,就
不知道这死鬼的消息了。”
文富和玉秀听了,鼻孔也发起酸来。玉秀忙说:“妈,你别担心,我忘了告诉
你们。上个星期我还看见了文英,她和朱健在一起!”
田淑珍听了,立即转悲为喜,问:“真的?”
玉秀说:“妈,我咋会骗你!”
文富也说:“妈,你别伤心,我们今天一定去看看她!”
田淑珍迟疑了一下,说:“如果这死丫头真是那样了,就叫他们一块回来,让
我们看看,心里也踏实。”说着,泪珠直在眼眶里滚动,又要掉下来。
文富见了,知道爸爸妈妈太想念文英了。其实,自己心里又何偿不惦记着她呢!
于是忙说:“是,妈,我们叫她回来!”
听了这话,田淑珍的眼泪才没掉下来,也放下了心。这才告别文富和玉秀,让
他们去了。
文富和玉秀走在路上,再顾不上说话。清晨的空气十分新鲜,成熟的新谷的香
甜气味,在这初秋的早晨也显得分外芬芳浓郁。朝霞的千万条金线,在被露水濡湿
的树枝、庄稼、草叶上闪耀,树叶、庄稼、草叶也因此变得光闪闪的。蓝天万里无
云,树枝间小鸟的鸣叫充满了欢乐。
走到一个叫万家桥的地方,他们正准备走上桥头,忽然看见对面来了一支娶亲
的队伍,十八个壮实的小伙子,肩上斜挂着红布,抬着嫁妆和花轿,在悠扬、喜庆
的唢呐声中,闪悠闪悠地走上了桥头。玉秀急忙拉了文富一把,在旁边站住了。文
富说:“真是卖凉粉遇着天背阴;我们的事情火烧眉毛一样急,又偏偏让这样的事
堵着了。”
玉秀说:“这是喜事!天大地大,喜事最大,桥头遇到娶亲的队伍,古时候连
县太爷也要下马下轿,让新人先过呢!”
文富还是着急地说:“这一等,不知要耽搁到啥时候呢!”
说着,娶亲的队伍走到了桥中央,一位头戴礼帽的总管模样的人,朝队伍挥了
挥手,唢呐停止了吹奏,总管模样的人大声喊了起来:
“天地开张,六礼开光,
新人在此,车马停缰!”
喊声中,十八个小伙子稳稳地停了嫁妆和花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围着花轿
也喊了起来:
“东边一朵祥云起,
西边一朵紫云来,
两朵祥云共结彩,
新人快给喜钱来!”
路隔三十里,各地一乡风。原来,这是当地结婚的风俗,逢山过桥,抬嫁妆和
花轿的小伙子,要向新郎新娘讨喜烟、喜糖、喜钱。叫声中,新郎一边微笑,一边
过去给每个人敬了喜烟。可小伙子们却又叫道:“不行不行!新嫂嫂快把喜钱拿出
来!”
过了一会,花轿的轿帘轻轻掀动了,从里面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手里握了一叠
花花绿绿的零钞。打头的小伙子一把抢过了那叠零钱,看了看,又叫了起来:“不
行不行,新嫂嫂给得太少!”
拾嫁妆和花轿的小伙子们听了。开始一边拍手,一边唱起过桥歌来:
“桥上一对新人过,
桥下一对鲤鱼飘,
新人过来鲤鱼飘,
要多好来有多好!”
一曲唱完,轿帘再次掀开,新娘又将一叠零票从轿里递出来,打头的小伙子又
一把接过,这次连看也没看一下,就装进衣兜里,回头对唱歌的小伙子们喊道:
“行了,新嫂嫂给了个二红见喜!好事成双,放喜炮,吹喜歌,起轿!”
话音刚完,总管又大手一挥,声音朗朗地念了几句祝福的话:
“新郎新娘,相貌堂堂。
美满和睦,地久天长!
生子成龙,生女成凤……”
没等他念完,抬嫁妆和花轿的小伙子们接过了话,一齐调皮地唱了起来:
“计划生育,记在心上!”
念完,一阵大笑。笑声中,鞭炮劈劈叭叭地响了起来,唢呐也欢快地吹响了。
十八个小伙子把嫁妆和花轿抬在肩上,一边迈着悠悠的步子,一边亮开喉咙,唱起
了《拾嫁妆歌》:
“一朵艳山红,开在河当中,
水涨一尺它也长,
水涨三尺它也高,
抬起嫁妆过高桥!
平阳大路,
甩开两步……”
欢快和喜庆的歌声中,迎亲的队伍走过了大桥。文富和玉秀也仿佛沉浸在了别
人的喜事里,一时忘了自己的事。等歌声和唢呐声远去了,他们才又急急地往城里
赶去。
他们终于赶在城里人还没下班的时间里,来到了县城。在往法院去的路上,两
个人的腿都不由自主地觉得重了。是呀,他们不知等着自己的命运是怎样回事!尽
管他们心里都回响着昨晚相互说过的话,早上父母、兄嫂的叮嘱,可此时他们内心
还是惶恐不安。越接近法院的大门,他们就觉得是越接近了命运的判决,脚步就越
是沉重缓慢。在法院大门口,他们干脆站了下来。明媚的阳光照耀着雪白的、嵌着
马赛克的楼墙,照着那颗悬挂在大门正中的鲜红、庄严的国徽。他们深深地呼吸了
一口气,然后互相看了看,文富鼓起勇气说:“去吧,莫怕!”
玉秀说:“那,我去了!”她的双眼凝视着文富,脚步却没有动。
文富又说:“去吧,莫怕!该咋说就咋说,我在这儿等你!”
“嗯!”玉秀又点点头,说:“我去了!”说着,转身跨进了大门,却又回头
朝文富看。
文富对她挥了挥手,说:“去吧!”
玉秀这才转身、朝法院那个挂有“民事庭”牌子的办公室,一步一步地走去。
文富在大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玉秀往前走,每走一步,他的心就跟着牵动一
下。他站在阴影里,并不热,可头上却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