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忠老汉看看儿子,又看看地下四溢的黄糊糊的药液和碎玻璃瓶片,脸上的肌
肉先是微微颤动着,渐渐地皱纹凝固了,眼珠也黯淡无光地在眼眶里停止了转动。
接着,他像身子发软一样,双膝打着颤、哆嗦着,哆嗦着,整个身子就一下子瘫在
了地上。
“爸!爸!”儿子们呼唤着,急忙扶起他,忙不迭地问:“咋回事?”
余忠老汉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两滴浑浊的泪珠顺着皱纹滚落到文富手背上。
“爸!”文义急忙安慰道:“你别着急,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
余忠老汉没说话,只是痛苦地摇摇头,表现出一副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绝望
神情。
44
这个晚上,余家没有叹息,没有怨天尤人的语言,只有死一样的寂静。一轮将
圆未圆的月亮,挂在中天,把整个大地都照得明晃晃的。青蛙、蛐蛐,间或还有一
两只不眠的小鸟,在高声歌唱着,欢呼着。星星亮闪闪的,不断地向沉睡的大地频
送秋波。夜风摇曳着庄稼,树木,似在窃窃私语地倾述什么。
已经闷坐很久了,文富、文义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便一齐打破这沉寂烦闷
的空气,对余忠老汉说:“爸,是不是再卖一头架子猪,重新去买药?”
“买个毬!”余忠老汉咆哮着说:“还要把钱拿去打飘飘呀?他妈个×,国营
商店卖的都是假药,你还到哪里买得到真药?”
文富、文义一听,也真觉得父亲说的有理。是呀,到哪里才能买到能治住虫的
真药呢?卖头猪是小事,可如果又买到假冒伪劣农药,不是更让一家人伤心吗?
这时,他们才感到真正的绝望了!一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整个儿笼罩了这个对
未来、前途从不丧失信心和希望的家庭。最后一个机会,一种挽救三十亩稻子的希
望,也因为国营商店出售假农药,而不敢再存妄想了!这是一种多么沉重的打击呀!
几十年来,他们信任惯了政府,信任惯了国营企业,他们没想到政府会骗他们,没
想到一贯以支农为己任的农资部门会坑害他们。此时,他们的心冷了,还有什么打
击比这种打击给他们的失望和伤害更厉害、更严酷呢?
他们今后还相信谁呢?
第二天一早,余忠老汉便叫文义去乡场上,立即给他买一捆火纸、二十对香、
蜡回来。文义不知父亲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便不解地问:“不是年不是节,又不祭
奠祖坟,买这些东西干啥?”
余忠老汉像是吃了枪药,火爆爆地吼道:“你管老子做啥子?叫你买就去买!
老子要祭土地!”
“祭土地?”文义脑海里立即闪过一个问号。二十多岁了,他还从没见过祭土
地神,只依稀听到老辈人讲过,过去遇到天灾人祸,庄稼人就去祭土地神,求它保
佑人畜平安、五谷丰登。
文义明白了,绝望中的父亲在对重新买药治虫失去信心后,此时把希望寄托在
神灵的庇护上。“他要去求土地神消灾免难,多可怜呀!”文义明白了这点后,一
种苍凉的、悲忿的感觉顿时控制了全部身心。他想劝说父亲放弃这种徒劳无益的幻
想,可是,他看了看父亲黝黑、苍老的面孔,一下子不忍心再毁灭他最后一点希望
和幻想了。二话没说,便往乡场去了。
文义倾其身上所有的零花钱,为父亲买了一捆火纸,二十对香蜡。就是在年三
十和三月清明、七月半鬼节祭祖,他们也没舍得买过一捆火纸和这么多香蜡呀!
打从乡政府经过时,小吴一眼看见了他,忽然兴奋地喊住他说:“文义,你可
来了!”
文义站住,问:“有啥事?”
小吴说:“有你二哥的一封信。”
文义惊奇地反问:“真的?”因为从没有人给他们写过信。乡邮政代办所的门,
他们是从来不会去光顾的。
“可不是。”小吴说:“拢了很久了,没人来取,爸就放到我这里,叫我下乡
时给你们捎来。可这段时间没事,也没下乡,就一直搁在我这里。”小吴的父亲是
乡邮政代办员。
文义听了,又开玩笑地说:“当然啰,现在又不催粮催款了,下乡干啥?”
小吴说:“你啥时才会学得正经?!”说着,去取出那封信来,交给文义。
文义接过信一看,果然是寄给文富的。他不知道是谁会给二哥写信,看了看信
封下面,寄给人的地址是康平市。文义想了想,他们没啥朋友和亲戚在康平这个新
兴城市里,他更纳闷了。过了一阵,他准备打开看看,可又一想信是寄给二哥的,
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把信装进衣兜里,提着香蜡纸烛回家了。
文义回到家里,见父亲显然是在等着他。家里那只芦花大公鸡,已被缚住翅膀
和双脚。见文义回来,余忠老汉到楼上提出一只大竹篮,篮里已盛了一碟大米、一
碟小麦、一碟玉米,还有其它杂粮。粮食上面还有几只核桃,半瓶白酒,一块巴掌
大的熟腊肉,几片豆腐干,一段香肠。他把篮子放在桌上,接过文义手中的东西,
都装进篮子里。然后,进厨房取出了那把明晃晃的菜刀,一手提篮,一手提鸡,就
出门往西北角的土地梁去了。
文义见父亲准备的东西是那么齐全,神情又是那么虔诚认真,并且还是用活鸡
作祭品,这在过去祭祖祖先的仪式中,是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崇高的、肃穆的宗教
意识,也突然在文义心中升起。他立即跟在父亲的后面,想去亲眼看一看父亲怎样
祭祀土地神。
这时已近中午,天空中开始出现镶有柔软白边的淡灰色云块。这些云块,好像
散布在汪洋大海中的无数个岛屿。太阳在这些岛屿中穿行着,一会儿被遮住了面孔,
大地便霎时阴了下来。一会儿冲出云层,阳光又猛然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田野上已
没了劳作的庄稼人,四处显得空旷寂寞。
父子俩一前一后来到了土地梁的土地洞前。文义怕父亲发现责怪,便蹲在左边
一块石头后面——从这儿可以看见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却因为有棵桐子树挡着,
一点看不见他。这个士地爷栖身的地方,仅是一米见方的一个岩洞。文义记得小时
候,常和文富、朱健来这儿玩,洞前茅草一尺多深,洞内青苔遍布,阴森森的怪吓
人。有一次,他们几个正在洞前玩,忽然从洞里窜出一只灰色的大野兔,把他们吓
得慌忙逃窜。可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文义从石头后面看见,洞前的青草被铲得
干干净净,不知是什么人,还在前面搭了一张石板,以做供桌。洞内的青苔也铲除
了,那个笑模笑样的土地佬儿,身上被涂了彩,沿肩还披挂了许多红布条,仿佛一
下返老还童了似的。石板供桌后面,残存了许多纸灰、香灰。文义想,看来父亲并
不是第一个来敬土地神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来祭过了。“真是世事变了,这么多人
求靠起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呢?”
文义正这么想着的时候,见父亲弯着腰,一样一样地取出了篮中的东西。他把
香烛纸蜡放在一边,先拿出一碟一碟的大米、小麦、玉米、杂粮、猪肉、香肠、干
果等,一件一件恭恭敬敬地摆在上地神前面的石供桌上,再把二十对香和二十对蜡,
分别插在供桌前。做完这些过后,他才摸出火柴,点燃香、蜡,然后朝土地神的石
像跪了下去,双手合拢,恭恭敬敬做了一个揖后,自言自语地说开了:
“土地老爷在上,小民余忠,从昨年以来,就像触了霉运,屙泡尿也咬手,运
气只有那样孬了。先是媳妇看到要过门了,却突然跟人结了婚。接着女儿又出了事,
私自跑到城里,至今没和我们见面。打了春后,供养的五保户生病住院,大队干部
文钱不给,眼看着秧苗长得好,一家人欢喜麻了,没想到又遭病虫害,咬得我们心
疼。好不容易卖了家具买农药,却又买到假农药!土地老爷在上,望你大发慈悲,
保佑我们一家无灾无难,五谷丰登,来年我祭你整猪整羊!今天不成意思,备点薄
礼,请土地老爷开恩降福!”说罢,重重地在地面叩了一个响头。叩完,拿过身边
的白酒瓶,打开盖,倒了一些白酒在地下。然后又叩了一个响头,接着又倒了一些
白酒在地下。这样做了三遍,最后把剩下的白酒全倾在了地上。叩拜完,老汉这才
拿过那捆火纸,抖开,在蜡烛上点燃,一张一张烧了起来。
此时,几片淡灰色的云块,悬浮在余忠老汉的头顶上空,它们轻轻地移动着,
最后靠在了一起,挡住了强烈的阳光。从对面垭口送来的徐徐微风,吹得蜡烛的火
苗直晃。火纸燃烧的缕缕黑烟和片片灰烬,被微风吹得四处散开,溶进了淡灰色的
天空中。
烧了很久,余忠老汉才把一捆火纸烧完,这时,他提过了身后的大雄鸡,又朝
土地神的石像叩了一个头,说道:“土地老爷子,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今天先拿
一只活公鸡祭你!你可要大慈大悲,为我家消灾免难呀!”说毕,老汉毫不犹豫地
拿过那把明明晃晃的菜刀,把鸡头抵在石供桌上,手起刀落,那个有着红艳艳鸡冠
的美丽鸡头,就滚到一边去了。文义看见那只做牺牲的雄鸡,双脚还踢蹬着,一股
浓浓的鲜血从断脖里喷射出来,溅得土地爷满身都是。
余忠老汉见鸡不动了,放下来,最后又朝士地爷叩了一个头,这才直起身,把
那些碟子和死鸡装篮子里,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土地神栖身的石洞。
文义等父亲走远了,才从石头后面站起来。此时,他的心里,并没有因父亲既
荒唐、又虔诚的行动,感到可笑。相反,却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他想了想,走到
那个石洞旁边,看了看那个慈眉善眼、乐呵呵的石像,也忽然学起父亲的样,朝石
像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土地老爷,如果你真能显灵的话,那么,我就拜托你,
请你转告各级当官的、掌权的,还有社会各界人士,一不要忽视农业,不要因为粮
食产值低,就把农业和农民当局不值;二不要坑农骗农,向农民出售伪劣种子、农
药、化肥;三不要把农民刮得太狠。农民日子稍稍好点,远不像报纸、广播上说的
那样,硬是富得流油,因此八方神仙都来向农民揩油。土地老爷,你把这三点话捎
到了,我也一定重谢你!”说完,也真像那么一回事似的,又朝石像恭恭敬敬地鞠
了一下躬。
45
在余忠老汉向土地佬儿的石像虔诚地乞求庇护的时候,文富和玉秀却在城里,
为重新购买防治水稻病虫害的农药,忙碌地奔波着。
文富是听从了文义的劝告,才进城去的。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和家里又遭了假
农药坑害的事后,文富对自己和玉秀的婚事,又显得心灰意冷起来。他不再打算进
城去给玉秀回话,这时,文义便生气地对他说:“家里再出啥子事,人还是最重要
的!如果你不快点去,叶冬碧嫂子这头提的亲,父母就不会松手的。”文富听了,
这才在天刚开亮口时,就动身赶到了城里。
文富到了玉秀那里,首先看见的,是立在玉秀屋里自己前两天卖出的两个一高
一低的衣柜,他不觉惊呆了,忙问:“这两样东西,咋会在你这儿?”
玉秀见他吃惊的样子,有意开玩笑地说:“是一个朋友买来,放在这儿的。”
文富的脸色立即变了,他想起那个买衣柜的年轻小伙子,长得软软笃笃,牛得
鼻正口方,看样儿人也很机灵,心中便不由产生了一个大疑团。他立即盯着玉秀,
有点吃醋地追问:“是哪个朋友买的?是不是个男……朋友买的?”
玉秀见文富露出这种嫉妒的神情,“噗哧”地笑出了声,接着,娇嗔地在他肩
头捶了一拳,说:“你呀,真是黄鳝打屁——疑(泥)心过重。是男朋友买的又咋
样?告诉你,是我买的!”
“是你买的?”文富连连摇着头,不相信地看着玉秀。
“你不相信?”玉秀依偎在文富身上,轻声地说了那天买家具的经过,末了,
手勾着文富的脖子,亲昵地说:“你该相信了吧?”
哦,是这么回事!听完玉秀的话,文富的两只眼睛放亮了,睁大了。原来是她
救了他们一家的燃眉之急,是她把父母的希望、自己幸福的象征给留住了。此时,
他完全被内心的激动和对玉秀深切的爱给占领了,征服了,浑身蒸腾起热力来,情
不自禁一把拥抱住玉秀,搂得那么紧,巴不得把两个人的身体溶化在一起,口里说:
“你真好!真好!”
可拥着抱着,文富的双手无力地松软了,眼神也接着像被一块乌云给遮住了,
黯淡了下来。他垂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咋了?”玉秀立即摇晃着他,不放心地轻声问。
“可惜你一片好心。”文富恨恨地说。’
“你说啥?”玉秀以为她和文富的婚姻已没了希望,马上大惊失色地问。
“卖衣柜的钱,我们拿去买农药,结果买到假农药,一点治不住虫!”文富垂
头丧气地解释。
“哦,是这样回事!”玉秀松了一口气,她的脸刚才已变得灰白。
“现在,一家人急得不得了,父亲昨下午还差点喝了那些假农药。本想再卖一
头猪,可又怕买到假药,把钱丢在水里连泡也不鼓……”
“现在咋个办呢?”玉秀打断文富的话,急切地问。
“只有看天老爷咋个办了!”文富绝望地回答。
“那咋行?”玉秀也像自己的事一样着急起来:“三十亩稻子,全家人都要靠
它呢!”
“有啥子法?今后只有像鹅卵石滚刺芭笼,滚到哪算哪!”文富惨然地一笑,
冷冷地说。
过了一会,玉秀忽然站起来,坚定地说:“我们再去问!这样大一个城,我就
不相信全是卖假药的!”
文富抬起头,惶然地说:“即使问到真农药了,我们又没钱买!”
玉秀说:“我这里还有一点钱。”
“你?”文富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