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才修起那么一幢房子,况且,那房子用了多少现钱?砖、瓦是我们弟兄,没
黑没夜地做坯烧制的,只是买煤用了一点现金。木料是房前屋后和责任地边砍的,
一点没花钱。修房的劳动力除我们一家几口外,帮工的大都是亲戚朋友,还有一些
是我们过去帮过忙、现在该还我们工的邻居,除了泥工师傅和木工师傅外,也没花
多少钱。你说,如果像城里修房那样,把工程全包出去,别说这两年庄稼地的收入,
就是再加两个两年、三个两年,也怕不行呢!还有这次给你打制的家具,除了木匠
工钱,再就是招待他们买了一些烟、酒,花了一些现金外,其它也没开支啥子钱。
可我们起早摸黑地干,家里除了有点存粮外,究竟还有好多钱。你是明白的。但人
家那些到广东和城里打工的,就不同了。就说余华祥,进城去开旅社,两年还不到,
听说存款都是好几万了。”
“这……”文富听了文义一番话,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了。文义说的修房、打家
具和家庭的现状,也一点不假。可他今天的使命,是劝说他不要离开黄土地的呀!
想了一想,他只好德蹑着说:“是倒是这样,可庄稼总得要人种呀!”
“是呀!”文义带点儿讥讽地说:“上上下下都这样说,可除了庄稼人自己外,
谁把我们看起了?过去城里人,把我们叫‘农豁皮’,是锯木板锯出的边皮料。如
今这种带侮辱性的称呼没人叫了,可你进城试试,人家瞧你一下,也是用的眼睛角
角的光!这不说,连政府嘴上说的和实际做的,也各是一回事、前年收成好一些,
卖粮食像求人一样,没看见他们一张好脸色。今年呢,又怕我们不交,老早就在广
播里吆喝。干部们下乡来催粮,也黑起一张脸,我们仍然看不到好脸色。这些我们
都不去管它,只是日子才稍稍好过一点,各种提留,负担就接二连三地来了。田地
刚刚下户那年,我们家人平负担才是好多?”文义转身问。
文富回忆了一下,答:“还不到十元呢!”
文义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好,去年涨到了多少?五十元!今年一下猛增到
九十多元。可一亩田才收入多少?我们今年的水稻,平均亩产将近一千二百斤,不
过二百来块钱。每亩买过磷酸钙一百斤,碳酸氢铰一百五十斤。就要花去三十元;
买杂交稻种十五元,育秧用的薄膜十二元,尿素及其它费用,如农药、锌肥等,每
亩不得低于十元,加上负担的税收、提留,一亩水稻就要摊上一百五十多元。剩下
的五十多元、一就是我们栽秧挞谷的血汗钱,还保不准今后会不会又突然冒出啥子
负担来?”文义说完,深深叹了口气,眼光也变得有几分悲伤起来。
文富听了,也跟在弟弟后边叹了口气。他还真不知道,辛辛苦苦劳动一年的成
果,仅这么一点收入呢!他和父亲一样,只知道埋头苦干,有了饭吃,就心满意足,
从来没有像弟弟这样,去精细地算一算自己的劳动收入。如今听文义一算,心情也
沉重了。可不管如何沉重,他都是无法改变现实的。过了一会,仍然用自我安慰的
语气说:“可有啥子办法呢?该交的还得交。”
文义说:“要你交你当然得交,你不能搬个石头砸天呀!问题是,那些城里人
和一些当官的,还以为农民富得很呀,肥得流油似的!我们的日子过得比原来好一
点,但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到处都在吹牛皮,万元户像雨后的野蘑菇,一眨眼就
冒出一大片。大前年,区里开冒尖户大会,我们学校选了几十个学生去敲锣打鼓吹
小号,有个万元户的儿子恰好是我的同学。平时这同学一个星期一回的牙祭都吃不
起,还穿用他姐姐的旧下装改成的裤子,可他家竟是万元户!他说,乡干部去他家
算账,把柴草烧后的草木灰,也折成了钱。他父亲说不要这样,乡上的干部说,他
们乡要是找不出一家万元户,上面要责怪他们的。只要他父亲去开了会,乡上奖三
百元钱。像类似的情况,并不是个别的呀!这样就给人一种印象,农民硬是富了,
遍地都是万元户。于是,啥都开始涨价了。提留、负担几十几十地涨,化肥、农药、
种子,几元几元地涨。粮食也涨了一点,却是几分几分地涨。你说,这庄稼种下去,
还有啥搞头?”
文富和弟弟,相处了二十多年,在一起种庄稼也是两年了,可是他从来没听过
文义这种有理有据的分析。如今听了这些,他也不得不在心里佩服起弟弟的分析确
有道理。他知道,笨嘴笨舌的他,现在要去说服弟弟,完全是不可能的了,只好耐
心地听文义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你看现在,”文义的目光又从脚下移开,向着他和文富都己十分熟悉的周围
四野看了一遍,才接着说:“除了我们一家人以外,其他种庄稼的人,又有几户把
庄稼当回事了?!不用说像余华祥、余友文他们那样的人,乘政策开放,就全部扔
了庄稼,一家人拥进城挣现钱。就是在家的庄稼人,也不像过去那样把土地当稀奇
宝贝,把庄稼当亲生儿子一样侍候了。分土地那阵,我还在上初中,记得湾里好多
人,为多分一锄两锄地,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打骂角孽。分到土地后,恨不得一
亩当两亩种,就连田边地角、坡坡坎坎,都要充分利用。我还写过一篇作文,说的
是我们湾有些人,把坡上的树砍了,草铲了来种庄稼。老师看了,说这是破坏生态
平衡,不宜提倡。但从这里可以看出,那时人们种庄稼的积极性有多高!田里地里,
小春一季是深挖细锄,大春一季是三犁三耙,下种、栽秧前,底肥施得足足的,过
后还要施追肥。锄草,防病治虫,庄稼人天天在地里转,深怕有个闪失,对不起土
地和庄稼,收粮食时欢喜得像个笑和尚。可是现在呢,不说深挖细锄,三犁三耙,
多少人家连板田也不愿犁了,等到明年栽秧时,翻过来就栽秧。底肥也不施了,莽
起施化肥,施得土里都起白霜。草也不锄,你看见的,今年好多人的小麦地里,草
和麦子一样高。当然,这种情况,庄稼人也有责任,就是这几年家家都在存粮了,
就不把庄稼当回事了。更重要的是,大家看到种庄稼没多大赚头了。没赚头也不怕,
种庄稼的人,谁也没想一锄就挖个金娃娃。可有人不种庄稼了,出去打一两个月工,
就抵种半年庄稼。还有的人,进城做起生意,一两年就翻梢成了真正的万元户,几
万元户。你说,这时候,谁还会真正心疼土地,心疼庄稼?”
“人是铁,饭是钢,饭要靠粮食做呀!”文富被文义说得心里惆怅起来,也不
无忧虑地说。“要是大家都不种地了,人吃啥子?”
“总还有人要种地,像爸爸、大哥,还有你,这一辈子怕永远走不出黄土地了。
只是越种越要吃亏的,这种情况,我看一时半会改变不了。”文义接着说。
“但我们咋个办?”文富更担心地说:“我们转包了别人几十亩地,写了合同
的,总不能不种呀?”
文义说:“当初,爸就不该去转包他们的地。现在说也不顶事了!”
“就是!”文富马上说:“要是你一走,家里就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我们又
咋个把地种得下来?”
文义说:“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没有最后下定决心。说心里话,我就是担心
爸爸妈妈,他们年纪大了。我有时想到,在六七月的大热天里,爸爸、妈妈在田里、
地里,顶着火球似的太阳收割庄稼的情景,我就下不了出去的决心。可是,二哥,
我是一定要出去的!”文义说着,仿佛下决心似的,铲起一锹泥土,重重地摔在塘
埂上。
文富听了文义这番话,很为弟弟的孝顺高兴,也才知道他说出去打工的话,还
在犹豫,还可以慢慢劝说他。不过,文义今天关于种庄稼的一番话,却也在他心里
引起了共鸣。他忽然想到前天在玉秀家里,见到的“黑子”那身打扮和那副不可一
世的神情,一方面在心里也跟着忿忿不平,一方面也把这世事捉摸不透。
13
挖完红苕,点完小春粮食,冬天跟随就到。油桐树、梢木、水青(木冈)的叶子,
随着初秋的寒风,纷纷离开枝头,重新投入了大地的怀抱。播种的小麦、葫豆、豌
豆、洋芋,还没从土地里拱出芽片,缺少绿意的大地一下子显得空旷、辽阔起来。
太阳虽然还像姑娘害羞时的面孔,每天从凉风垭的小树林后面露出红彤彤的脸来,
但已失去了夏季和秋日的热力,清晨起来,总能看见地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人走在上面,脚底便发出一种籁籁作响的破裂似的声音。
这个时候,对一部分庄稼人来讲,是一个洗掉脚杆上的黄泥巴,穿上鞋袜,轻
轻松松休息一段日子的季节。而对另一部分打算盖新房或等着嫁女娶媳妇的人家来
讲,却是更繁忙、更令人操心的日子。玉秀家筹备了很久的新房,也在立冬以后,
破土动工了。
孙学礼并没有把修房的确凿日期告诉余文富,也没说叫这个未来的女婿去帮工
的话。修房动工的日子,是玉秀托人捎信给文富的。这就在余家引起了一点小小的
争论。在儿女婚事上一向敏感的田淑珍大娘,听了这事后,不满意地说:“这样大
的事,也不来人当面说一声,是怕我们送不起礼,还是不去帮工?”
余忠老汉却没老伴想得那么多,只说:“都是亲戚,来不来人说都一样,反正
知道信了,就得去!”
已经做了人家女婿的文忠,也非常赞同父亲的意见,说:“也是,一个女婿半
个儿,人家不见外,才不来送信的!”
田淑珍大娘见丈夫和儿子都这样说,也认为有理,便不说啥了。余忠老汉这才
带了文富,赶到乡场上去买礼物。乡下人修房造屋,主要是吃的开销大,所以,送
礼以蔬菜和副食为主。余忠老汉在场上买了二十斤豆腐,二十斤豆芽,十斤白酒,
十斤粉条,又问文富还差些啥。文富看着大半筐子东西,心里很满足,说:“也差
不多了吧!”
余忠老汉说:“这是去老丈人家,不能让人小看,说我们抠。”
回到家里,余忠老汉又叫田淑珍大娘把家里的苕粉称出十斤,花生称出二十斤,
还有绿豆、豌豆等七零八碎,都倒出一些。田淑珍大娘不敢违背丈夫的旨意,心里
却有些舍不得,一边装东西一边说:“去年我们修房,可没有谁送这样重的礼信呀!”
余忠老汉听了,有点气恼起来,说。“去年是你儿子找了对象,还是你女儿放
了人户?这是哪里对哪里!俗话还说,要上得亲家门呢!人家帮工的那么多,礼信
轻了,就不怕别人对文富说三道四?!”
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立即在文富的心头油然升起。在这个家中,父亲一辈子
省吃俭用,赶场时不管耽搁多晚,也舍不得在街上吃一碗面条。可如今为了他,老
人却大袋小袋地把东西往外拿。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大哥——这个家虽然是父亲说了
算,但毕竟还是大家的。文忠对这一切好像一点没看见,默默地为他套着装东西的
箩筐绳子。然而文富却分明地感到,大哥投给他的目光是亲切的、关心的。霎时,
文富立即产生了一种内疚心理,他觉得自己似乎欠了全家人一分感情上的债务。他
也明白,还清这笔债务的唯一途径,就是早日把玉秀娶过门,让父母觉得完成了自
己的责任,让哥嫂和弟弟、妹妹觉得尽了自己的义务。
这样想着的文富就进屋去换衣服了。他把箱子里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所有的新
衣服、好衣服他都不穿,却换上一件肩膀和衣襟都已磨得发白了的旧蓝咋叽制服—
—这衣服还是几年前,村里的土裁缝做的,不但已经很旧了,样式也显得古板,穿
在身上,就有些上里土气的样子。田淑珍大娘见了,又有些不满意地说:“你没有
衣服了哇?偏偏穿这一件!”
文富心里却有自己的想法,他是去帮工,穿这件衣服,正好展劲干活呢!听了
母亲的话,他一边扣钮扣一边回答:“修房造屋,尽是些下力活,穿得再好,也会
糊得泥糊稍带的!”
余忠老汉却非常满意儿子的这身穿戴,说:“就是!干活就要像干活的样子,
要摆人才不是这个时候。”
田淑珍大娘受了抢白,生起气来,说:“好,你们两爷子今天是一条心,我说
得不对,不说了。”
文富见母亲不高兴了,忙说:“妈,你说的都是为我好。我去看看,不合适再
换件衣服。”说完,进屋去对着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他除了衣服旧点、土点,还
是一样的健壮、英俊。文富满意地笑了,出来对母亲说:“妈,我看穿这身衣服就
可以,人还显得精神些呢!”说得田淑珍大娘一下笑了起来。
文富去挑东西,文忠却一把夺过去,说:“我给你送一截,不轻呢!”说着,
先挑着出门去了。余忠老汉一边送文富往外走,一边叮嘱说:“去看看,如果人手
不够,就回来说一声,叫文忠、文义都去干几天。亲戚嘛,踩不断的铁板桥,还能
不尽心尽力地帮着点!”
文富感激地答应了父亲一声,叫他们回去。田淑珍大娘这时却又不放心地道:
“去干活要出力哟!”
这话让刚出门的文英听见了,忙朝母亲挤挤眼,说:“妈,这话还要你说!人
家去给老丈人、丈母娘干活,怕还要比家里干活展劲呢!”又对文富说:“二哥,
可要注意着身子,累垮了回来,我们可是不依的!”
文英的话,把大家逗乐了,淑珍大娘回头叱文英道:“就你多嘴!”
一家人很庄严又很幸福地,把文富送上自留地里边的小路,才站住了。湾里很
多人都知道了玉秀家修房子的事,这时,见文忠挑着东西,和文富一起出门,一些
爱开玩笑的哥哥嫂子们,便立即和文忠开起玩笑来:
“文忠,你也是去老丈人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