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富泰、幸福的样子。特别是看见和她一般的姑娘,都穿着好看的花裙子,袒露一
截白藕般的胳膊和大腿,微翘着胸脯,手挽着手,大声地说笑着,旁若无人地从她
面前走过。或者胳膊里夹了一本书,或者手里拿了一张乒乓球拍,朝她匆匆走来。
她们都是这么妩媚、漂亮、高傲。在文英这个乡下小姑娘看来,这些姑娘一个个都
像传说中的仙女、公主或王后,她们简直幸福极了。她看着,走着,想着,突然觉
得自己是这样丑陋。是的,太丑陋了!穿得这样破旧,长得这样难看,黄皮寡瘦像
乞丐一样。在那一刻,小姑娘突然不自在起来,她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看她,都在向
她投来鄙夷的目光,仿佛在说:“这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一个丑姑娘,瞧,多可怜的!”
有两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从她身边走过时,回头对她看了一眼,并且还露出了友善
的笑容。但文英却觉得别人是在耻笑她,顿时脸红耳热,羞愧难当,真恨不得立即
逃走。她马上吵着要父亲早点回家,弄得父亲不知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这个祖祖辈辈以务农为生的庄稼人的后代,就逐渐地萌生了一种叛
逆心理——她也要做城市人。
渐渐地,文英姑娘大了,那种朦胧的追求由于城乡差别的进一步扩大和逐渐懂
事,而变成了更强烈的理智的选择。
有几次,媒人上门来提亲,介绍的小伙子很不错,余忠两口子心里挺乐意,但
文英姑娘就是不答应。她在心里说:“这里有啥子呢?有高楼大厦吗?有宽阔的街
道吗?有电影院、歌舞厅吗?连乡政府一台黑白电视机,收到的也全是雪花点点呢!
也没有成双成对溜达散步的男男女女!有的只是随处可见的鸡屎鸭粪,是男人们粗
俗不堪的下流话,是一天到晚的背太阳过山,然后是天不黑就缩到被窝里。这种生
活太可怕了!不,我不能过这种生活,不能像母亲一样,在庄稼地和灶台上,把自
己变成一个丑陋的老太婆!”
现在,她又想起了林平今天对她说过的那些话,这更坚定了她要做城市人的信
心。
她己经成熟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变化,使这个农家少女对事物敏感起来。她一
边蹬车,一边胡思乱想。她觉得林平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会写文章,会照相,听
说他的父亲还是县里一位大干部。她要是能找到像林平这样的城里丈夫,该多好哇!
一想到这里,她脸红了起来,为自己的蠢想感到害羞。思想开了小差,自行车在前
面一个坑里歪了一下,她的手不经意间触到了自己已经发育成熟、饱满结实的乳房。
一种酥酥的快感迅速传遍全身。她急忙刹住车把,可因那种快感而产生的内心某种
不安分因素,渐渐在心中滋生起来。这时,她竟然对结婚充满了向往。
但是,她又一次在心里说:“我决不找一个乡下丈夫,绝不!如果在乡下结婚
过一辈子,我宁肯不嫁人!”
快到家时,文英听见了从小学校里传出的忧伤的二胡声。文英姑娘哪里知道,
这是朱健正在对她倾诉着刻骨铭心的相思和爱慕呢!可是,即使知道了,一心想做
城里人的文英姑娘,又能怎样呢?
当然二文英也深深懂得,她只是对城市充满一厢情愿的痴迷和向往。怎样才能
成为一个城市人,她还是十分惶惑的。
6
文英回到家里,天已经傍黑,父亲和文忠收工后,顺路到菜地里打猪草,还没
回来。母亲和大嫂在厨房里忙着,文义在里屋辅导九岁的侄女儿做功课。文富从玉
秀家回来,心情大概有点不好,躲在楼上的房里没出来。文英一脚跨进灶屋,风风
火火地大声问:“妈,今晚煮啥好吃的?”
田淑珍大娘白了她一眼,在媳妇面前,故意没好气地说:“你这号懒人,啥也
不给你吃!你到哪里野了一天?”
文英自知理亏,也不和母亲争辩,换上一副正经的神情回答:“妈,我哪也没
去呀!在城里碰到了一个老同学,几年没见了,说话说话间,时间就过去了。有啥
活儿,明天我补起来不行……”
正说着,外面突然有人喊余忠老汉的名字。文英探头一看,原来是支书毛开国
带着乡政府的刘副乡长、民政干部老陈、妇女干部小吴,朝家里走来了。
文英忙对田淑珍说了一句:“妈,乡干部来了,快去把门关上!”
田淑珍大娘听了,没好气地说:“你又说什么傻话?!”
文英故意扮出一张鬼脸,举起手指一字一句地对娘说:“真的,妈,防盗防火
防干部呢!”
田淑珍大娘没理女儿,丢下手中的菜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着迎出去。她
没见过这么多领导干部,也不知天都快黑了,他们来干什么,一时显得有点手忙脚
乱。毛开国见了,说:“你不用忙,我们找你当家的,说几句话!”
田淑珍大娘听了,忙回答说:“他爹还没回来,文义在屋里。”说着,朝屋里
喊了两声。
文义手里握着小梅的数学课本,走了出来。小吴一见,忙打招呼说:“好哇,
老同学,好久没见你了!”小吴很年轻,一张圆乎乎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姑娘的热
情。她和文义是高中时的同班同学,毕业后,碰上县里从农村优秀青年中招聘乡镇
干部,她的一位姑爷在县委组织部当科长,就那么招聘上来了,分在乡里做妇女干
事。
文义有点儿嫉妒这位老同学,听了她的话,就故意开玩笑地说:“你是领导,
我是老百姓,咋能经常见面?”
小吴听了,却认了真,老老实实地说:“可不能那样说。我们的工作离不开你
们的大力支持呢!”她和陈民政是这个村的包村干部。
文义笑了笑,说:“好嘛,愿意随时为你效劳!”
这话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完,毛开国才正经地说话了,脸上没有好颜色:“刘乡长来,主要是问问你
们家今年的合同定购粮,啥时完成?乡上规定二十号前要全面完成。”
文义见毛开国没好脸色,心里也有点不高兴,就说:“原来又是催粮催款来了!
我爹说了,明上午把下欠的两千斤稻谷拉到粮站去卖。既然你们今晚不辞辛苦来催,
那就等两天再说吧!”
刘副乡长听了,不满意地瞪了文义一眼。他三十八九岁年纪,人长得干瘦,但
很精神。他从部队下来,到这里任副乡长己满三届,仍然没动过窝,听说他在争取
代替周书记的位置。
文义没理他,民政干部老陈却把文义的话当了真。他右手捂着胸口,说:“那
咋能行,年轻人?你家是种田大户,还指望你家带头呢,千万别这样。”老陈五十
六岁了,人很和善,当了许多年的民政干部,大家都叫他陈民政。他患有胃病,老
用手捂着胸口,脸色蜡黄蜡黄的。
田淑珍在一旁听了他们的话,忙瞪了文义一眼,对干部们说:“你们别信他的
话,他是乱说。我们明天就把粮拉去卖!”
陈民政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好,这就定了!”
说完,一干人起身要往外走。小吴主动向文义伸出手:“今后上街了,别忘了
来坐坐。”
文义很感动,也伸出手,和小吴握了握。可他却一语双关地说:“你也要多下
乡来,莫只是催粮催款了,才记起我们!”
一番话,把小吴说得脸红了。刘副乡长又不满地回头瞪了文义一眼。走出大门,
毛开国才附在刘副乡长耳边说:“余家这小子是刺头,厉害!”
刘副乡长阴沉着脸,没说什么。
第二天,余忠老汉一家起得很早。快到白露了,晚上的露气很重,不时从睡意
矇眬的树木、竹叶上,落下点点滴滴的露珠。东边天际一团红光不断地涌动,慢慢
地,从淡淡的雾雹里就升起了一轮耀眼的太阳。余家父子们在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以
前,就把两千斤稻谷用麻袋装好,用尼龙绳扎住袋口,又把它们一袋袋扛到屋后的
机耕道上,装上板车,系好车绳。一切收拾停当,才回家吃早饭。
吃过早饭,余忠老汉和文富拉起板车刚要走,一些出早工的人路过这里。文全
见了,说:“二叔,你硬是积极呢!”
余忠老汉将车绊搭在肩上,回答文全说:“迟早是要卖的,省得当干部的跑路。”
文全说:“他不来催粮催款,你还见不到这些干部的人影子!”
另一个年轻人也附和余文全说:“就要让他们跑路!他们拿了工资,不跑路干
啥?”
余忠老汉一弓腰,车轱辘缓缓动了。拉出了几步,余忠老汉才回头对先前说话
的小伙子说:“你娃儿呀,人心打比是一样,为啥要麻烦人家干部多跑路?”
小伙子讨了个没趣,过了一阵,才讥讽地回答说:“就你老人家是好人!”
余忠老汉听了,也不计较,和文富拉着车走了。家里那条叫“花脸”的黑狗,
跟在他们车旁跑来跑去。余忠老汉喝了一声,“花脸”不跳了,蹲在地上恋恋不舍
地望着他们。直到他们走远了,“花脸”才摇着尾巴回去。
父子俩拉着车,一时谁也没说话,只有车轮和车轴的摩擦声,在身后响着。走
了一阵,余忠老汉打破了沉默,问文富:“昨天你对老丈人,提没提彩礼的事?”
“没提!”过了一阵,文富才瓮声瓮气地回答。
“咋没提?”余忠老汉不解地追问了一句。
文富又沉吟了半晌,才说:“人家还要等两年呢!”接着,就把昨天去老丈人
家的情况,对父亲说了一遍。
余忠老汉听完,立即气咻咻地叫了起来,说:“还要等两年,他这是啥意思?”
文富说:“不晓得。”
余忠老汉说:“他们是不是想退婚?”
文富说:“我看没那个意思!我估计他们家要修房子,他爹怕是想把玉秀留在
家里,等房子修成后才让结婚。”
余忠老汉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停了停,又把话题转到彩礼上来。因为这是老
汉的一块心病。文富见父亲又说到这事,便有些不愉快地回答说:“过多过少,别
人前头有个标准,我们一家人也兴不起规矩。”
余忠老汉听了这话,略微有些不高兴,说:“虽说一家人兴不起规矩,但八匹
蔑条扯不到一样齐。我们这个家。过去是下了滩的。庄稼到户虽说好一些了,但也
只是一家的肚皮不再唱空城计。加上原来欠账太多,所以也没啥子积蓄,没兴起家
业。前年转包了二十多亩地,多打了几万斤粮食,但接着一修房子,把一点老本又
用光了。这次给你打家具,也还借了一点钱,虽然不多,总还是欠着别人的账,还
指望卖了这谷子还。外人都认为我们家好,跟过去的大财主似的,我们也不好意思
说自己不好。实际上,只是一个名声呢!”
文富听了父亲的话,后悔刚才不该生父亲的气。在这个大家庭里,虽说还是父
亲当家主事,但家里的大事小事,做老人的没瞒过他们。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
人,一没手艺,二没外援支持,一家人只能靠在土地里刨日子,能刨出现在这个样
子,也是鸭子上架——呱呱叫的了,做后人的还能要求老人什么呢?想到这里,文
富内心升出一种对父亲的尊敬和感激之情。他想了想回答:“家里的情况我都明白,
还有文义和文英的事没办,我不能只顾自己。我一定跟玉秀讲,让她跟她爸爸妈妈
说,尽量不要在彩礼上为难我们。再说,玉秀过门后,还要过日子呢!”
“就是!”余忠老汉为儿子的深明事理高兴起来,尤其是文富还在为自己的弟
弟妹妹着想,这更令老人满意。作为父亲,手背手心都是肉,每个儿女都是他希望
的一部分,他不能厚此薄彼。这些日子,他一边给文富操持着结婚的家具,一边又
在为小儿子的婚事发愁了。他深知一个庄户人家,想娶一门媳妇有多么不容易,需
要从心里过的事,不知要装几大箩筐呢!现在,老汉听了二儿子一番懂事的话,多
少得到了一些安慰。
“其实,”老汉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却涌动起一种自责、内疚的心情,又好
像怕伤了儿子的心似的,“我巴不得把彩礼过得比别人家多,把你们的婚事办得比
团转任何人都排场,为你争一份面子。可是,家里只有这个样子,手长衣袖短,没
办法啰!”
一股热流突然涌过文富全身,他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微驼的背影,心里难过
起来,急忙说:“爸,不说这些了!我们也不想大操大办,也不会埋怨你们的。”
余忠老汉却还忍不住继续解释:“我们这样做,也是为你们好。我和你娘,黄
土埋大半截的人了,勤做苦磨,还能背进土里去?只希望你们弟兄姊妹,日子能过
得顺畅、舒心。等你结了婚,我们再把文义的事办了,然后把两边的平房再加上一
层楼,你们三弟兄,今后一人两间楼房。我和你妈看着你们生儿育女,和和美美过
日子,死也闭得上眼睛了!”
“爸,”文富再一次为父亲的话激动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父亲。父
亲在非常艰难的日月里,把他们弟兄姊妹拉扯成人,现在不但为他们成家立业操心,
而且还想到了他们的未来。天底下,也许只有父母亲才会这样关心自己的儿子了。
而文富,却觉得自己远没尽到儿子的责任。想到这里,文富产生出一种无比温柔、
乖顺的冲动,很想像小时一样,扑在父亲怀里,去亲一亲他那满脸的胡茬和粗糙的
皮肤。可是现在他不能,他只能用质朴的语言去宽慰老人。“我们都大了,”他说,
“你和妈都不要替我们想那样多。我们今后把日子过好,让你们放心,也会让你们
老了有福享!”
“那就好!”余忠老汉笑了,眼里闪烁着老人特有的那份慈祥、温和而又十分
满意的光彩。太阳这时升高了,老汉一时停了话,目光就散落在路两边那些初秋时
光里的小草和一些小黄花上。那些小草都已呈现出微黄的苍老气息,预示着一代生
命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