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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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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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行葬礼的这天女萝醒得很早。才五点多钟,天就呈现着一派柔和的亮色,她将会会弄醒,母子俩喝了些小米粥,然后她就背着孩子到干娘家去。她沿着月芽街慢慢地向前走,路上的老熟人都冲她点头,大家知道她这是去发丧,所以也不问她什么,问又怎么问呢?说:“你那干爹怎么因为一个光头就……”女萝保不住会 “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所以大家不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就觉得心中很舒坦。太阳从她背后升起来了,她觉得背后暖洋洋的,她一直向西走,当太阳升得更高的时候她朝北方的灯盏路走去。这时太阳从右侧照耀着她,她斜斜地裹着一束阳光,使她的半面身子显出勃勃的生气。那灯盏路两旁的杨树又被她开始查了下去。一棵、两棵、三棵……她一五一十地查,查到她自己糊涂了的时候,她就回头看了看走过去的灯盏路——那么多的杨树哇!她惊叹着,阳光照着树叶,树叶透明着,满树都像是缀满了翡翠。女萝第一次发现杨树是这么美,她忍不住对会会说:“多好看的杨树哇!” 

  女萝走到猪栏巷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种非同寻常的骚乱。灵棚那里挤满了人,女萝恍恍惚惚看见一些纸糊的东西在攒动的人头中闪烁出现着。待女萝走近时她吃惊极了:干娘的院门口摆满了纸牛、纸马、纸房子、纸丫鬟、纸车、纸鱼、纸灯等等这类丧葬品。不用说,这些东西全部出自刘八仙的手中。女萝想干娘准是疯了,她大概是动了倾家荡产的决心,才买来了这么十全十美的一套上路的东西。会会看上了纸鱼,他指点着它,咿咿呀呀地叫着,女萝用手打了他一下。 

  王二刀坐在棺材前吸烟,女萝走上前悄悄地问:“干娘往后不过日子了?她讲这个排场干啥?” 

  王二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哪里是干娘要讲究的。今儿一清早,刘八仙和你娘就带着人将这些东西抬来了,说是不用付钱,有人已经付过了。” 

  “会是剃头师傅吗?”女萝问。 

  “问了,不是。”王二刀说,“管它是谁孝敬的呢,死了风光成这熊样,他活着时可是拉了一辈子车。” 

  “下辈子他可享福了。”女萝“啧啧”着,她凑上前去看那些纸糊的东西。别说,还真像呢。女萝从中还看出了粳米的手艺。干爹的房子非常宽绰,也很干净,屋子里摆着桌子、椅子,那桌子上甚至还有茶具。那椅子旁立着一个俏模样的丫鬟,丫鬟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好像是要给干爹扇风,想必是暑热的天气吧。可转而一想又不是,因为另一间房子里还盘着火炉,火炉上放了一把壶,这是冬天的布景了。她想:也许这是夏季时闲下来不用的火炉呢。所以便认定是夏季了。屋门前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院子中有一棵树,叶子很多,想必是春天,因为树上落着好几只燕子,那燕子的尾巴像剪子一样。这棵叫不出名字的树下停着一辆黄包车,崭新崭新的,没有一丝尘土,看上去是达官显贵坐的车,但别人却说这是给干爹乘的车。干爹活着拉车,死了坐车,看来他死后的日子过得蛮阔气呢。人们啧啧地赞叹着,几个老婆婆的眼光几乎是直勾勾的了。女萝顺着院子再往外看,天哪,猜猜院子外有什么?一条巷子里挤满了踩高跷的人,那高跷看起来比真的还要挺拔。高跷上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有手拿折扇的,有提着手帕的,有拿着彩绸的,又有打着花伞的。那吹唢呐的将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而敲锣的将脖子梗得直直的,那场面看上去跟真的一样热闹。女萝心想:这必是南天阁的秧歌队了。那么,这里面会有小梳妆吗?女萝敛声屏气地寻找着,结果她认定其中的一个就是。虽说这秧歌队中的女人都一律的标致,但这个女人却标致得不同寻常。除了小梳妆,会是谁呢?女萝想起了自己脚上冻掉的两个脚趾,她便将目光离开了那个标致得不同寻常的人。除了秧歌队,那纸糊的巷子里还有几家叫不出名字的店铺,无非是些盐店、米店、布店、当铺,或是戏院一类的了。那巷子看起来幽长幽长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女萝觉得干爹拥有这一切简直是不得了了。他带着这么多东西去那里,那里的人该怎样来欢迎他呢?女萝想她的亲爹肯定会在欢迎者之列的,因为干爹带去了南天阁的秧歌队,那里面又有标致得不同寻常的小梳妆。而她的亲爹去那里的时候带的东西并不多,干爹会把带去的东西分一些给她爹吗? 

  女萝问干娘:“干爹是个吝啬的人吗?” 

  “不吝啬,但他仔细。”干娘说。 

  “他带去了这么多东西,他一个人享受不了,他会分一些给别人吗?”女萝问。 

  干娘说:“怎见得他真的拿得走这些东西?死去的人带走的东西总是比活着时要多得多,而死去的人总比活着的多,若是都带了去,那东西怕早就摆不下了,在那里谁还会在意几间房子和几匹马?” 

  干娘说完,就对葬礼主持说时候不早了,该发葬了。听干娘的口气,就好像家中死了一条狗,要及早地处理掉,以免播散瘟疫一样。这让女萝十分惶恐。干娘说的也许是对的:若死去的人把东西都带到了那里,那里不知怎样拥挤呢。女萝便觉得死了并不是一了百了,麻烦还在后头呢。 

  送葬的队伍出发了。那队伍浩浩荡荡的,仿佛皇帝出游行猎似的。女萝背着会会,而会会已经睡在她的背上了。死亡总是比出生的仪式要隆重。王二刀打着灵幡,他挑起的就是干爹一生的历程。女萝熟悉的那些人大都在送葬的行列中,臭臭一家人都来了。臭臭扛着一只纸椅子,那椅子好像要欺负他似的,稳稳地骑在他身上。臭臭的祖父和他那卖菜的老婆子抬着一只纸牛,看他们那股吃力的样子,他们并没有把纸牛当成假的,而是抬出了牛应有的分量。臭臭的娘端着一只聚宝盆,盆子不大,但里面装满了元宝,那元宝看上去跟猫耳朵似的。送葬的人走得慢条斯理的,而围观的人早已拥满了巷子里各个店铺的门前。龚友顺的店里忙得一团活气,那店外的幌子神气活现地招摇着,葬礼结束后仍然在这里摆席。女萝觉得脚下吃力了。虽说队伍的头里刚刚拐上灯盏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走过漫长的灯盏路,她有些心慌。她望着前方灯盏路两侧的杨树,现在那杨树下没有吊着各式各样的灯,也不是有雪的时令,而她却仿佛看到了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那盏白菜灯。当年那白菜灯吊在哪一棵树下她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杨树都是一个样子,躯干笔直,枝叶婆娑,风吹来时发出的叫声也都是一样的,所以女萝永远找不到那棵杨树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大家望着女萝的眼泪,只当做孝心的表现,各自心里都对女萝油然而生一股敬意。然而女萝并没有将灯盏路走完,她走不下来了,她必须要折回去。她不想让会会看到埋葬人的情景,尽管会会现在睡着,但谁能保证他那时不会醒来?女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送葬的队伍背道而行,大家疑惑地望着她,只当她是出去解手,并不介意。女萝一直走到银口巷,她进了“极乐世界”。 

  粳米坐在一堆乱糟糟的东西上,那是些麦秸、碎纸、麻绳和铁丝。刘八仙虎视眈眈地盯着一个刚扎好的童女看,女萝觉得那目光充满邪恶。 

  粳米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她问女萝:“送完葬了?” 

  女萝摇摇头。女萝问:“谁那么大方给干爹买下了那么多的陪葬物送去?” 

第三节 


  粳米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那嘴唇就变了颜色。她看了看刘八仙,刘八仙回头 “嗯”了一声。粳米便对女萝摇摇头,表示她并不知道。可女萝清楚粳米肯定知道是谁。刘八仙不让她讲,她便不敢讲了。女萝觉得娘简直把身上的所有骨气都丧失尽了,她真为她难过。她看着娘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觉得刘八仙的确快打发第三位太太上路了。谁会敢当第四位呢? 

  女萝背着会会走出了“极乐世界”。“极乐世界”外面阳光明媚,巷子仍然是热闹的,女萝一会儿看看卖面鱼的,一会儿又看看卖瓜子的,然后她打定了主意朝龚友顺的店里走去。这时粳米从后面飘飘摇摇地追上来,她左顾右盼着说:“我告诉你那个给你干爹出陪葬的人。” 

  “我不想知道了。”女萝对她说,“刚才我问你,你摇头了,我就再也不想知道了。” 

  “刚才……”粳米的嘴唇又哆嗦起来了,她疲惫不堪地说,“我现在告诉你还不是一样?” 

  “我不想知道了。”女萝对娘笑了笑,“我得去龚友顺的店里了,一会儿下葬的人回来,我就抢不到好位置了。” 

  说完,她就朝龚友顺的店里走去。会会在她的背上一阵乱蹬,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咬咬(姥姥)、咬咬(姥姥)……” 

  龚友顺的店里摆了十桌席。此次仍然是吃羊肉面,店里弥漫着香气。女萝挑了一个僻静却是靠窗的角落坐下来,朝窗外望去。她看见娘步履蹒跚地走着,停在卖火柴的地方买了一盒,然后接着向前走。女萝的心里一阵难受。 

  送葬的人们回来了。他们在店门口的盆子中洗过手,然后纷纷坐在桌子旁。他们谈论着下葬的情景,说是干爹的棺材一落入坑里,立刻就有一只鸟从上面飞过并且发出动听的叫声。鸟后来朝日出的方向去了,说明死者的灵魂升入天堂了。人们接着说,干爹带去了这么多东西,当然要被送入天堂了,看来,那里也一样是嫌贫爱富的。人们还说,那些陪葬品被火烧起来后发出了很大的“嗡嗡”声,死者一定是把东西带走了。臭臭的祖父煞有介事地说: 

  “没见过那种好看的火光,真受看,红光光的,烧了足足十分钟。” 

  他那卖菜的老婆子马上接道:“白花了刘八仙的那些工夫,没日没夜地扎咕起来,一把火就没了。” 

  臭臭的祖父说:“你懂个屁!”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不再讲葬礼的事情,等待着那热乎乎油汪汪的羊肉面。龚友顺带领家人把一碗碗的面摆上来了,桌子上立刻响起一阵稀哩哗啦乱抓筷子的声音,接着呼呼的喝汤声和突噜噜的吃面的声音交错着响了起来。大家都不说话了,每一张桌子上都旋着一股热气,人们埋着头,吃得面颊红光光的,吃得汗珠像秋雨后的蘑菇一样水灵灵地冒了出来。吃毕,大家满意地打着嗝擦着嘴上的油腻走到店外。 

  女萝和干娘走出店门,她们站在台阶上,王二刀在跟龚友顺结账,她们等着他。 

  女萝说:“干娘一个人太寂寞了,到月芽街我们那里去住吧。有我们吃的,就会有你吃的。” 

  洗衣婆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还是住在老地方。老主顾们都愿意去我那儿洗衣裳,我养活得了自己。” 

  正在她们议论着的时候,店里忽然传来龚友顺的呻吟声,接着王二刀出来了,女萝迎上去,她问:“算完了账?” 

  “我打了他两巴掌,一会儿他的脸就会胖的。”王二刀说。 

  “怎么又打了他?”女萝问。 

  “他把猪肉和羊肉搀在一起来卖给我们,猪肉和羊肉不是一个味,我一吃就吃出来了。”王二刀说。 

  “该打。”洗衣婆说。 

  他们一家人走下台阶,洗衣婆独自回家,女萝跟着王二刀回月芽街。路上王二刀对女萝说他不想再走街串巷地干老营生了,他想开个药店,这样女萝也不至于在家闲着。女萝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就答应了。 

  龚友顺的脸果然肿了起来,但他认为这两巴掌仍是值得的,因为王二刀按照他的意愿如数付了钱。他把钱数了三遍,然后放进钱匣子中,上好锁,就召唤他老伴来给他揉揉脸,他觉得腮帮子疼得厉害。 

  “你回回耍心眼,回回让人识破,弄成这个样子,真为你臊得慌。”老伴凄怨地说。 

  “哼,你懂什么?最后那钱不一样落入了我的腰包?挨点打算什么?谁要是打我一下给我十吊钱,我就让他一天打我十八回!”龚友顺一把将老伴推开,“你白活了一辈子——闷葫芦瓜。” 

  老伴趔趄了一下,最后还是扶着墙壁站稳了。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一条路的影子,那路空空荡荡的,她每次见到它都有一种神往的感觉。龚友顺跟老伴发完脾气后就倒在炕上睡了,这一觉直睡到日薄西山的时刻。他起来后吆喝老伴给他端壶茶来,但他没有听到那相应的惯常的回声,便迷迷糊糊地出去寻找。正走着的时候,猛然被一个人的一双脚当空给踢了一下,他抬头一看,老伴伸着舌头悬在房梁下正面目狰狞地吓着他。 

  龚友顺当天下午就草草地将老伴安葬了。他没有到刘八仙那里买任何一件陪葬物,以至一些街坊邻居过了一两天之后仍然有来店里找她剪鞋样子的。每逢这时龚友顺就落寞地说:“她到南天阁睡去了。” 

  龚友顺仍然开着他的店。有一天他发现幌子被人偷走了,第二天他便又挂出一个新的。他的生意有时兴旺有时冷清,但总是在做着生意,打着赚钱的算盘。而洗衣婆也依然如故地给人洗衣、熨衣,然后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待人家来取。断不了也要三天两头地跑一趟食杂店买醋,回去后吃她那香啧啧的饺子。日子平平常常地过着,很快秋天就来了。 

  臭臭要娶媳妇了,会会也到了进学堂的年龄,这时十年过去了。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都还挣扎着活着。粳米已经到了那个广大的去处,接替她的是臭臭他娘。女萝眼看着臭臭他娘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寡言少语,而刘八仙自己却仍然脑满肠肥,“极乐世界”的生意总像炉子里正燃烧着的干柴似的红红火火的。龚友顺惨淡经营着他的小店,一点也不肯将权力下放给儿女,但他实在是力不从心了。每逢他从店里出来,大家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腿脚不利索了。他逢人便问:“吃羊肉面吗?又香又热乎!”人家也不理他,他便惆怅地盯着人家的背影看,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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