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巧精致、芳香四溢的名片上写着:
芳妮·勒格朗
拉卡德大街6号
他把名片压在玻璃板下,放在上一次外交部舞会的请柬和德苏勒特家晚会的花里胡哨的节目单中间,这是他一年中仅有的两次在上流社会中露面的机会。女人的幻影在这淡淡的幽香中绕着壁炉徘徊了几日,最后随香气一同消散了,而严肃、勤奋,特别看不起巴黎的种种诱惑的葛辛始终不曾心血来潮地想要重温那一夜风流。
外交官考试将在十一月份举行,他只剩下三个月的准备时间了。考试后他将在外交部工作三四年,然后就要被派到一个很远的什么地方去。想到远行他并不感到害怕,因为作为阿维尼翁的古老家族,葛辛·达芒德家的传统是希望长子以祖先为榜样,在他们的激励和精神庇护下去追求那所谓的“前程”。对这个年轻的外省人来说,巴黎只是他漫漫旅途中的第一站,因此无论在爱情或友情方面他都不能招惹任何严重的牵绊。
德苏勒特家舞会后一两个礼拜的一个黄昏,正当葛辛点亮灯、把书摊在桌上、预备开始用功的时候,有人在外轻轻地敲门。门开后他看见一个穿着时髦轻装的女人,等她撩起面纱他才认出她来。
“你看,是我……我又来了……”
瞥见他向摊开的书本投去焦虑不安的目光,她立即说:“哦!我不会打搅你的……我知道你在准备考试……”她取下帽子,拿出一本《环游世界》的小册子,坐下来,一动不动,表面上在专心于她所读的东西,但他每次抬起眼来总要与她的目光相遇。
说实话,他克制住不即刻就抱住她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她魅力十足,非常迷人,娇小的脸孔、低低的额头、精巧的鼻子、性感而柔和的嘴唇,以及那裹在一件正宗巴黎制造的合体的长裙里的成熟柔软的身体。这使她不像舞会那天穿着埃及少女的破衣烂裳那样令他恐惧。
第二天早晨她很早就走了,那一礼拜她又来过好几次,每次进来时她都是面色苍白,双手冰冷湿润,声音中透着激动。
“哦!我知道我让你心烦,”她对他说,“我让你感到厌倦,我应该更骄傲些才是……你不会相信……每个早晨,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都发誓不再来了;可一到夜里,我又像发疯了一样又来了。”
他注视着她,他在轻蔑这女人之中感到快意,而她那种对爱的执着又使他惊异。他此前所认识的女人们,在酒
店或溜冰场遇见的,有些也很年轻很漂亮,但她们愚蠢的笑声、厨娘似的手、粗鄙的天性和言语让他心里感到厌恶,以致她们一走他就要将窗户打开。在他天真的想法中,他认为所有供人寻乐的女人们都是一样的。因此他很诧异于竟在芳妮身上发现了那种纯真女性的温柔和矜持,也很诧异于芳妮竟比他在故乡母亲家里碰到的那些中流社会妇人们更通晓艺术,更见多识广,这使得他们之间的谈话有趣而内容广泛。
另外,她精通音乐,常常在钢琴的伴奏下用带着些倦意却婉转悠扬、受过很好训练的女低音吟唱肖邦或舒曼的浪漫曲、乡村歌曲以及贝里雄、勃艮第或庇卡底的小调,她有许多保留曲目可供葛辛挑选。
葛辛疯狂地爱着音乐,爱着这种优逸的、他的乡人们常在露天里享受的艺术,工作时,音乐令他兴奋,休息时,音乐能够微妙地抚慰他。特别是从芳妮的樱唇里唱出,更是使他沉醉。他奇怪她怎么不去歌剧院唱,她告诉他她曾在歌剧院唱过。“不过不太久……我烦得要命……”
事实上在她身上没有一点儿女演员的矫揉造作和扭捏作态,没有丝毫的虚荣和谎言,只是她那为他所不知的生活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一个谜,即便是在他们激情奔涌的时候也不曾捅破这层神秘的面纱。她的情人并不去追究这问题,既不感到嫉妒,也不觉得好奇,只是听凭她如约而来,甚至连钟都不看一下。他还不知道等待是什么滋味,也没有过因为欲火焚身、望眼欲穿而一颗心怦怦直跳的感觉。
一天天地过去,这一年的夏天天气都很好,他们坐着船到巴黎郊外去探访那些可爱的、幽僻的地方,对这些地方她了如指掌。他们夹杂在拥挤喧哗的人群中从郊区车站出发,到林边或水边的小酒馆里去共进午餐,不过他们避免去人们常去的地方。一天,他提议说到弗德塞尔内去,她惊慌地说:“不,不……,不去那儿……那儿画家太多了……”
于是他记起对于艺术家们的反感就是他们开始爱情的第一个话题。当他问她原因的时候,她说:“这些人都不正常,太复杂,总是渲染一些虚幻的东西……他们让我感到痛苦……”
他反驳道:“但是,艺术,艺术是美好的……没有什么东西比艺术更能美化生活,充实生活。”
“哦!亲爱的,像你这样单纯直率,只有二十岁的年纪,很真挚地爱着,才是美好的……”
二十岁!看她这么活泼,喜欢打扮,一切事物都能使她笑,一切事物都能使她快乐,要说起来人们不会认为她上了二十岁。
一天晚上,他们来到圣古拉的谢弗勒日山谷,这是节日的前夜,所以他们找不到空房间。天色已晚,要在暮色笼罩的树林里走上一里才能到达下一个村庄。最后人们给他们提供了泥水匠们所睡的谷仓尽头的一个稻草铺成的床。
“跟我来,”她大笑着说;“这可以使我想到我穷苦的时候。”
原来她竟也懂得什么是穷苦!
一个六月的夜里温柔的肉体和精美的内衣(2)
他们摸索着在睡满人的床之间穿行,房间很大,墙上抹着石灰,壁龛里点着一支蜡烛。一整夜他们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亲吻,嬉笑,几乎喘不过气来,耳边是同房者们疲倦的鼾声和呻吟声,他们的棉布帽子和粗笨的工作鞋就紧挨着巴黎女人的丝绸长袍和精致的长靴。
拂晓时分,大门下部的一个小门被打开了,一缕白光淡淡地射在床板和硬地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嗳!是起来的时候了!”随即重又陷入昏暗的谷仓痛苦而迟缓地骚动起来,满屋子刚被唤醒的人发出沮丧的叹息声、伸懒声、喑哑的咳嗽声。粗壮沉默的泥水匠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并不曾想到他们曾睡在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身旁。
他们走后,她起床了,摸索着穿上长袍,迅速地盘好头发。“在这儿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她就带着一大把滴着露水的野花回来了。“现在,咱们睡吧……”说着,她把那清晨花朵的冷香散布在床上,使他们周围的空气恢复了新鲜。在他眼里,她从不曾像刚才走进谷仓时那样美丽动人。晨光映着她的笑,她的头发在飞舞,像手里的野花一样蓬乱。
还有一次,他们在维尔达维尔的池塘边午餐。这是一个薄雾弥漫的秋日的清晨,在他们面前的是恬静的秋水和红棕色的树林。饭馆的小花园里只有他们俩,他们一边吃着欧鲌鱼一边拥抱接吻。突然,从他们桌子旁的大树上吊着的简陋小木屋里传来一个呼喊调笑的声音:“喂! 我说,朋友们,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才结束你们那斑鸠样的亲嘴和叽咕声呢?”接着,雕塑家高达那狮子般的脸和红棕色的大胡子从掏开的窗洞里探了出来。
“我很想下去同你们一起吃午饭……我在树上就像猫头鹰一样被你们吵得要死……”
芳妮没有回答,显然,碰见他使她感到不快,葛辛正好相反,不加思索便答应了,他对名艺术家充满好奇,能和高达共进午餐他深感荣幸。
高达看似不修边幅,其实他的一切都非常讲究。从使皱纹密布、长着酒糟鼻的脸庞显得容光焕发的白色真丝领带到突出尚还修长的腰身和发达的肌肉的紧身上衣,无不煞费苦心。在他看来,高达比在德苏勒特家的舞会上要显得苍老。
但使他诧异甚至使他有点不安的是雕刻家对他情人所用的那种亲密的语调。他叫她芳妮,对她直接以“你”相称。“你知道,”他边往桌上摆餐具边对她说,“我已经做了两礼拜的渔夫了。玛利亚同莫拉特尔跑了,一开始,我觉得生活一切照旧,可是今天早上走进雕塑室时,我觉得浑身没劲……完全不能工作……于是我丢下伙伴们,一个人跑来郊外午餐。一个人跑出来吃饭,这主意真是糟透了……我差一点就对着我的酒杯哭起来了……”
他斜瞅着嘴上刚长出茸毛,卷发的颜色像杯中的索泰尔纳酒一样的普罗旺斯人,说道:
“青春真是美妙的东西!……不用害怕会被女人抛弃,更重要的是,年轻可以传染……你看上去和他一样年轻……”
“刻薄的东西!……”她笑着高声说,她的笑声很有诱惑力,笑声中没有岁月的痕迹,只有爱着而又希望被爱的女人的青春活力。
“奇怪……真奇怪……”高达嘟囔着,一面吃一面打量他们,嘴角忧郁而嫉妒地抿成一道弧线。“我说,芳妮,你还记得在这里的一次午餐吗……很久了!……有阿扎纳、迪加瓦,所有我们这伙人……你掉进了池塘。我们给你穿上渔人的长袍,把你打扮成男人,那衣裳你穿着真是合体极了……”
“别说了……”她急促地打断,毫不掩饰自己的冷淡,因为这些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们的爱情从来都只是过眼云烟,她们不想去回忆过去经历了些什么,也不恐惧将来要遭遇些什么。
高达正好相反,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借着索泰尔纳酒的酒劲,他开始大谈他那放纵的青春时代,他的爱情战绩及饮酒作乐的本事,聚会、郊游、剧院舞会、雕塑室的开支、战斗及胜利。不过,当他把因为谈起这些辉煌的日子而闪闪发光的双眼转向他们时,他发现他们正忙着从彼此的唇里啄葡萄吃,并没有在听他讲话。
“我说这些是不是让你们感到厌烦!……噢,当然啦,我让你们烦得要命……该死!老了就是让人讨厌……”他站起身来,扔下餐巾,冲着餐馆喊:“这顿午餐记我的账,郎古里老爹……”
他很黯然地走开了,拖着他的脚,好像身患绝症一样的虚弱。这对恋人久久地注视着金色树叶下他那佝偻的、长长的背影。
“可怜的高达!……他当然是很难堪的……” 芳妮轻声说,语调里带着温柔的同情。当葛辛对玛利亚,一个妓女、模特居然无视高达的痛苦,居然看中了——谁呀?——莫拉特尔,一个无名的画家,毫无天才,除了年轻之外毫无可取之处而感到忿忿不平时,芳妮笑起来:“哦!你太天真了……你太天真了……”她用双手捧起他的头,把它仰放在自己膝上,然后把她的脸贴伏在他的眼睛与头发上,就像贴伏在一束花上一样。
这天晚上,让第一次在他情人屋里过夜,为此,她已经苦恼了三个月:“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不愿意呢?”
“我不知道……这让我觉得不自在……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是自由的,独身一人……”
郊游的疲倦帮助了她,她终于把他诱至拉卡德大街了,那里离车站是很近的。在一幢看上去豪华、舒适的房子前,一个戴着农妇常戴的帽子、似乎脾气很坏的老妇给他们开了门。
“这是麦西姆……晚上好,麦西姆……”芳妮扑上去拥抱她,说:“这是他,你知道的,我爱的国王……我终究把他带来了……快,把灯都点上,让房子亮起来……”
让一个人呆在小小的客厅里,客厅低矮的拱形窗户上挂着与罩在沙发和几件上了生漆的家具上的浅蓝丝缎相同布料的窗帘。墙上挂着三四张风景画,把那单调的帐幔衬得分明而有生气,每幅画的边上都写着赠言:“献给芳妮·勒格朗”,“献给我亲爱的芳妮”……
壁炉上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高达所雕刻的大理石萨芙,她的青铜像到处都是,葛辛儿时在他父亲的书房里就见过一个。借着放在雕像旁的一只蜡烛的光亮,他发现这件艺术品与他的情人之间有某些相似之处,只是雕像更精致,似乎也更年轻。那全身的轮廓线,那衣褶下凹凸的身段,那放在膝上的圆润的手臂,都是他所熟知而亲密的;他久久地欣赏着,沉浸在温馨的回忆中。
芳妮看见他在大理石像前出神地审视着,便用看似随意的口吻对他说:“有些地方像我,是吗?……高达的模特跟我长得很像……”随后她领他到她的卧室去,麦西姆正满脸不高兴地往独脚小圆桌上摆放两副餐具,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了,就连带镜衣橱的两侧也点上了,壁炉里美丽的柴火,仍有着初烧时一样明亮的火焰,就像为正在梳妆打扮准备参加舞会的女人照亮的灯火一样快乐地燃烧着。
“我觉得在这儿吃饭比较好些,”她笑着说。
让从没有看见过一间装潢得这样精致的屋子。看惯了他母亲和姊妹们房中的那些路易十六时代的锦缎和稀疏的平纹细布,他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温软细腻的安乐窝,细木壁板上蒙着精美的丝绸,放在房间尽头的白色皮毛上的床只不过是比普通的长沙发更宽大些的沙发罢了。
在踯躅漫游田野、猝遇急雨、日暮时在泥泞不平的小路上艰难跋涉之后,这灯光柔和、温暖、斜边镜子里映出长长的蓝色身影的房间给他以温柔舒适的感触。不过,有一件事使他不能像一个十足的外省人一样尽情享受这幽会的快乐时光,那就是女仆的坏脾气以及当她看他时那种猜疑的目光,以致芳妮不得不把她打发走:“你去吧,麦西姆……我们自己会服侍自己的……”在那女人用力把门带上出去之后,芳妮说:“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