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面前。他站起来,脸色阴沉……她不让他走,让他在热乎乎的石头上坐下来:“怎么,你不再爱我了吗?……我不再是你愿意把你一切的痛苦告诉她的狄沃娜了吗?”
“不,不,当然不是……”他吞吞吐吐地说,她的温柔令他不安,他的眼睛看着别处,使她不能从中看到什么痕迹,不能发现他刚刚读过的东西,爱情的呼唤,疯狂的叫喊,狂热的激情。“你怎么啦?……为什么这样忧伤?”狄沃娜柔声问道,轻轻地抚摸他,像对小孩子一样。在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她的孩子;在她眼里永远只有十岁,这个年龄的男孩是不会受到什么诱惑的。
已经被信弄得欲火焚身的让此刻更加兴奋了。那挨近他的美妙肉体,那被清新的晨风吹得红润娇艳的嘴唇,那被风吹乱了就像巴黎女人时兴的别致发卷,都散发出令人神魂颠倒的魅力。想起萨芙的经验之谈:“所有的女人都一样……在男人面前她们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觉得农妇热情的笑容仿佛是在挑逗他,拉住他的手是想含情脉脉地审问他。
突然,他的心中有了一个邪恶的想法,他感到口干舌燥;他努力想克制自己的邪念,禁不住浑身抽搐。看见他面色苍白,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狄沃娜吓坏了:“啊!可怜的孩子……他一定是发烧了……”她不假思索地解下了她肩上披着的大毛巾想围在他的脖子上;可是忽然被紧紧地搂抱住了,并感到滚烫的吻疯狂地落在她的脖子上、肩上以及所有裸露在阳光下闪着光泽的肌肤。她顾不得呼喊,也顾不得抵抗,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故也不大清楚。 “啊!我疯了……我疯了……”他仓惶逃开,一转眼就消失在了灌木丛中,脚下的石头哀鸣着乱滚。
这天午饭时,让声称收到了部里的命令,当天晚上便要赶回巴黎去。“这么快就走!……你说过……你刚回来几天呀……”惊呼,恳求,但他不能再留下同他们一块儿了,因为萨芙那淫荡的勾魂摄魄的魔力把他与那些爱他的心隔离起来。再说他不是已经为他们做了一件最大的牺牲,放弃了两个人的同居生活了吗?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同她彻底断绝关系,到那时他再回来拥抱这些善良的人们,问心无愧地把他的心给他们。
塞沙利把侄儿送到阿维尼翁火车站,回来时已是深夜了,全家都已睡了,房子里一片漆黑。他给马喂了燕麦,看了看天——靠天吃饭的人们总是这样预测天气,正打算进房去时,突然看见平台的长凳上有个白色的身影。
“是你吗?狄沃娜?”
“是我,我在等你……”
她整天忙碌着,不能跟她心爱的败家子相守在一起,只有晚上才能同他聊聊天或者散散步。究竟是因为她后来才明白过来不敢再往深处想的在她和让之间发生的这闪电式的一幕,还是因为看见可怜的母亲一天都在抽泣而心中不安?她的声音颤抖着,透露出她内心的焦虑,这在她这个一向安静本分的人身上可是非同寻常的。“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他会这么匆忙地离开我们?……”她不相信什么部里要他回去的谎言,她感到一定是有什么不正经的女人把他们的孩子从家庭中拖走了。巴黎那个花花世界里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能碰见使人堕落的女人!
塞沙利是不能对她保守一点儿秘密的,他承认在让的生活中是有着一个女人,但却是一个极好的人儿,不会叫让离开他的家人的;于是他谈起她的忠贞,她写来的那些感人的信,在谈到她做出出去工作的决定是多么勇敢时还特别提高了嗓音,但农妇认为工作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管怎样,一个人为了生活必须工作。”
“但她天生不是出去工作的那种女人……”塞沙利说。
“这么说让是在跟一个寄生虫一起生活!……你去过他们家吗?……”
“我向你发誓,狄沃娜,自从她认识让以后,世界上怕没有比她更贞洁更正派的女人了……爱情使她获得了新生。”
但狄沃娜毫不理会这些长篇大论。在她看来,这个女人属于她叫作“妓女”的那类下流东西。想到她的让成了这样一个女人的猎物,她感到十分愤怒。要是领事知道这一切的话该怎么得了!
塞沙利极力安慰她,试图用自己那张有些放荡的端正脸孔上的所有褶子向她保证,在让这样的年纪,一个人是离不开女人的。“噢,真的,那就让他结婚好了。”她斩钉截铁地说。
“不过他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了,事情总是这样……”
她口气严肃地说:“听着,塞沙利……你知道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吗? ‘一失足成千古恨’……如果你说的都是实话,让把这个女人拉出了泥潭,他在做这件蠢事的时候没准儿已经溅上了一身的污泥。他或许已经使她弃旧从新变成了好女人,但谁知道她身上的坏毛病是不是把咱们的孩子染坏了!”
他们回到平台上。静谧清朗的夜正笼罩着整个山谷,除了流淌的月光,波涛起伏的大河和银光闪闪的“水淹田”还呈现着生命的律动而外,毫无半点声息。他们沉浸在深沉的静寂中,将一切都抛在脑后,在无梦的睡眠中感到浑身轻松。突然一列火车喷吐着蒸汽沿着罗讷河岸轰隆隆地驶过。
“哦!巴黎,”狄沃娜高喊道,她愤怒地向敌人挥舞着自己的拳头,“巴黎!……我们给它送去的是什么,它送还给我们的又是什么!”
一个昏暗的下午一个昏暗的下午
一个昏暗的下午,约四点左右,天冷而多雾,即便是在车马带着沉闷的喧嚣声疾驰来往的香榭丽舍大街宽阔的马路上也觉寒气逼人。让在一个栅栏门开着的小花园的尽头,隐隐看见一幢看上去还算豪华寂静的小别墅的二楼上面贴着很高的几个烫金字:“带家具出租套间,包伙食”,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四轮马车。
推开办公室的门,让一眼就看见了他要找的女人,她正坐在窗口明亮处,翻查着一本厚厚的账本,在她对面坐着一个女人,身材高大,装束时髦,手中拿着一方手帕和一个小小的钱袋。
“您有事吗,先生?……”认出是他后,芳妮激动地跳起来,走过那位夫人身边时低声对她说:“就是这个小伙子……”那女人用经验丰富的行家的眼光上下打量让,冷静而傲慢,然后毫不客气地高声说: “拥抱吧,孩子们……我不看你们。”随后她坐在了芳妮的位子上开始核对账目。
他们手拉着手,说的都是些无意思的客套话:“你好吗?”“还好,谢谢……”“那你是昨天晚上动身的?……”只有他们那颤抖的声音才透露出内心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他们在长沙发上坐下,稍稍平静了一些,芳妮低声问他说:“你不认识我的东家了吗?你从前见过她的……在德苏勒特家的舞会上,她打扮成一个西班牙新娘……已经不算年轻的新娘。”
“那她是……?”
“罗莎莉·桑切斯,德玻特的情妇。”
这个罗莎莉——罗莎是她的芳名,常被写在夜总会的玻璃窗上,还常有些猥亵语注在下面。她过去是赛马场的“彩车女郎”,在那儿以淫荡无耻、喜欢骂人和用鞭子打人而出名,深受花天酒地的圈子里男人们的青睐,她驱使他们就像驱使她的马一样。
这个从瓦赫兰来的西班牙女郎曾经美丽非凡,她那淡茶褐色的黑眼珠和连成一条横线的眉毛更有着特别的魔力;但是现在,即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她确实已经年过五旬了,一张干枯粗糙的脸上皮肤发黄,就像是她家乡出产的柠檬。她和芳妮·勒格朗是好多年的密友,是她把芳妮领进交际圈的。只听见这个名字情人就已大惊失色了。
芳妮明白他的胳膊为什么发抖,她向他请求谅解。谁能向她提供工作呢? 那时她心里又非常烦乱。再说罗莎现在过着正经的生活;她现在有钱,非常有钱,住在维利埃街她的旅馆或恩依昂的她的别墅中,平素只会邀几个老朋友来玩玩,只有一个情人,惟一的一个,从来不变,就是她的音乐家。
“德玻特?”让问,“我记得他已经结婚了。”
“是呀……是结婚了,还有孩子,他的妻子似乎还很漂亮……不过这挡不住他重新回到情妇的怀抱……你要是看见她怎么对他说话,怎么对待他的话……啊!他太爱她了……”她紧紧地握了一下他的手当作爱的责罚。这时那女人停止了看账本,对吊在她的束腰绳上跳个不停的钱袋说:
“不要动,好吗!……”随后又用命令的口气对她的经理说:“快去拿块糖来给我的彼其特吃。”
芳妮起身去拿来糖,一边把手伸向钱袋的袋口,一边说了一堆献媚的幼稚的话……“你看看这可爱的小玩意儿!……”她对情人说,指着一个被严严实实地裹在棉花团里肥圆的蜥蜴之类的东西,那东西面目丑陋,浑身都是疙瘩,长着锯齿状的冠子,三角形的脑袋,不住颤抖的肉;这是别人从非洲给罗莎带来的一条变色龙,在这个巴黎的寒冬她精心地为它保暖,帮它御寒。她从未爱过任何一个男人像爱它一样;让从芳妮对它的阿谀奉承就清楚地知道这只可怕的动物在这屋里占有怎样的地位。
罗莎合上账本预备要走。“下半月还不坏……只是留心蜡烛。”
她用女主人的目光环视了一遍客厅,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家具用丝绒布蒙着,她吹了吹摆放在独脚小圆桌上的花盆上的灰尘,指出窗帘的镂空花边上有一处钩破的地方;随后,她狡黠地斜睨着这对年轻人说:
“听着,孩子们,别干蠢事……这幢房子可是清清白白的……”说完她登上停在门口的四轮马车到树林里兜风去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烦!……”芳妮说。“她和她母亲老是跑来监视我,一礼拜两次……她母亲更可怕,更吝啬……因为爱你我才耐着性子在这个鬼地方干……你终于回来了,我又重新拥有你了!……我好担心……”她紧紧地拥抱他,久久地吻他的唇,用那颤抖的吻向自己证明他仍然全是属于她的。从这颤栗的吻中确信他依然完全属于她。但走廊上不时有人走动,必须小心为妙。当仆人把灯拿来时看见她正坐在她平常坐的地方,手里拿着针线活,而他坐在她身旁,像是来拜访她的客人……
“我变了吗,呃?……这不大像我做的事,是吗?……”
她微笑着让他看她的钩针,她像小姑娘一样笨手笨脚地摆弄着。她一向厌恶做针线活,看本书,弹弹钢琴,抽抽烟,或是两袖卷得高高地做两样精致的菜肴,此外从不做别的事情。但在这儿她能干什么呢?她不能整天想着客厅里的钢琴,因为她得在办公室呆着……看小说?她的阅历比小说更丰富。没有烟,因为这里禁止吸烟,于是她只好绣起了花边,这样使她手上有事可做,还可以浮想联翩,现在她懂得女人们做这种琐碎工作的意义了,而这些是她过去不屑一顾的。
在她更加笨拙地全神贯注地挑起因缺乏经验而漏下的针时,让在一旁审视着她,衣饰俭朴,头发平滑地梳在她那温柔典雅的头上,神情十分安详,而且看上去是那么端庄那么娴静。毫没有过去那种穿戴时髦的妓女高踞在四轮马车上驰往繁闹的巴黎广场去时的妖冶样子;芳妮似乎并不遗憾自己放弃了那种炫耀得意招摇过市的堕落生活,她本应继续这种生活的,可是为了情人她鄙视这种生活。只要他同意时不时地来看看她,她就甘愿接受这种奴隶式的生活,甚至还觉得其中不乏乐趣。
所有房客都喜欢她。那些毫无品位的外国女人常请她帮忙挑选衣服;早晨她教秘鲁小姑娘中最大的那个唱歌,又指导那些待她十分恭敬的先生们读什么书,看什么戏,特别是三楼的那位荷兰商人。“他就坐在你那个位子上,使劲地盯着我看,直到我对他说:‘居贝尔,你妨碍我做事了。’才罢……这枚珊瑚胸针就是他送给我的……大概值一百个苏呢;为了摆脱他的纠缠我才收下的。”
一个男仆走了进来,把端着的盘子放在桌边上,把花盆向里推了一点。 “我总是一个人在这儿吃饭,在旅馆开饭前一小时。”她点了两个做起来相当费工夫的大菜。按规定她只能吃两个菜和一个汤。“罗莎莉确是个吝啬的东西!……不过,我宁愿在这儿吃,这样用不着跟别人说话,我可以重读你的信,它们就是我的好伙伴。”
她去取来桌布和餐巾。不时有人叫她,她吩咐仆人,开衣橱,回应房客的要求。让觉得再呆久一点会耽搁她做事;她的饭摆好了,菜可怜极了,一小碗冒着热气的可怜的汤,他们的脑子里都闪过同样的念头,都怀念起过去一同生活的日子来!
“礼拜天见……礼拜天见……”芳妮一边送他出去一边在他耳边喃喃地说。因为有许多仆人和房客在楼梯上上上下下,他们无法吻别,于是她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许久,像要把那抚摩按进心里去似地。
他想她想了一整夜,为她卑躬屈膝地侍候那个荡妇和她的大蜥蜴而感到痛苦;还有那个荷兰人也使他烦恼,觉得要等到礼拜日太难熬了。事实上,对她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应当平静地终结了,但突然就像是树木修剪工的剪枝刀咔嚓一下使快要枯死的树又活了过来。他们差不多每天都通信,像初恋的人一样草草地写些甜言蜜语;有时让从部里下班后就在芳妮干针线活的时候去她的办公室含情脉脉地聊天。
她对旅馆里的人说他是“一个亲戚……”,在这种含糊的遮掩下,他有时便在这个距巴黎仿佛有千里之遥的旅馆客厅过夜。他认识了多得数不清的秘鲁人以及那些年轻的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