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道人又说道:“圣上已伤胡璇至此,当真要看他郁郁而终,仍不肯放手麽?”
宴子桀忽然转头,直勾勾地盯着道士,冲口而出道:“莫非道长就是想带他离开,偏偏不肯出手救治?”
道士无奈苦笑,摇头道:“圣上若是做此想,贫道亦无话可说了。”
宴子桀知道自己又动了多余的心机,回头看看胡璇,沈声道:“但若他离开便可活命……朕……这次、便肯放手了……”
“他实命不长久。”道士说道:“亦是皇上一手促成他心中死结。但若他一心离开,圣上真心体恤,本该放他自在……或许如此,他也能多撑些时间,过上几天舒心自在的日子。又或是圣上信他不过,便应了朝臣之心,赐死胡璇,於他来讲,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宴子桀没再出声,他若是肯,还怎会让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当下只是盯着胡璇出神,直到御医们端来熬好的汤药,他起身在一边,看着他们给胡璇一点点喂下去。
——莫非只有离开自己,胡璇才算活得开心?
这念头动起来,搅得宴子桀自己心头一片冰冷。
胡璇曾心系於已,几度险些赔上性命,到头来换得的不是两情相悦,却是——离开自己,才能活得快乐?!又或是,由自己亲手断送他的性命。
御医给胡璇喂过了药,宴子桀才吩咐众人离去,这一夜折腾下来,天已近了丑时。
皇帝在流苏菀夜传御医,这件事情在当夜就私地里传得开了,叶纳那一厢也早就听到了消息。她一夜未敢惊扰,只命太监宫女不断打探,到了清辰未睡,等到宴子桀平日该起身的时候,来到流苏菀外候见。
叶纳得传进去房中的时候,见宴子桀仍是一身明黄的睡袍,发髻散乱地坐在床塌边,丝毫没有动身准备上朝的意思。
胡璇则躺在一边,披散着头发,一张秀脸苍白如布。
透过窗纸射入的阳光,照在宴子桀憔悴的脸上。他一夜间便生也许多胡碴,仿佛苍老了许多。叶纳细细打量,竟然发现,他的两鬓及头顶,竟然一夜间掺了些许白丝,那是常有听闻却不能得见的一夜白头啊!
还是宴子桀缓缓抬头,无精打彩地念了声:“梓童……前来见朕,所为何事?”
叶纳想说,皇上不该准备早朝麽?但她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她转念又想,问问胡璇的病情究竟如何,但其实她已得知情况,也不想听到宴子桀为此刻说些什麽痛不欲生痛失所爱的惨调。她顿了一顿,才柔声说道:“皇上、以基业为重,还请保重龙体……”
宴子桀疲惫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怪笑,垂头丧气地应道:“……梓童是来安慰朕的,朕已知晓。今日十分疲倦,朕想静静。已传了口谕,免却早朝!梓童无事,亦不必为朕担忧,好生回寝宫休养身体吧。”
叶纳实是想劝解他能看开,於情於理,胡璇都是他的一块绊脚石。但眼见宴子桀如此伤心不振,此刻说出这番话来,也只能讨他嫌恶。何况胡璇眼见是个撑不久的死人,这些慰勉的话,留在日後宴子桀忘记了他再说不迟。何况无论胡璇转不转醒,宴子桀一向也算勤政,又能罢了几日朝堂?!几番思量,她最後只简说了两句慰勉之词,乖乖地回自己寝宫去了。
第二日胡璇醒来不久,宴子桀已疲惫不堪。但停了一天早朝,是想打起精神做做样子,该去抛个头脸接接奏折了。一边让侍女给胡璇喂米汤,一边让人服侍自己洗漱更衣,准备上朝。哪知胡璇才喝了几口粥,又开始犯呕,侍女忙拿器皿过来,他吐还没吐出来,竟一头栽到侍女怀里,又昏阙过去。
眼见胡璇是那昏眩症又发了,宴子桀不敢大意,请来道士与御医为他看诊,最後还是依了之前的方子调了药浴给胡璇浸泡,最後喂他服药再过血气。於是这一日,宴子桀仍只命内侍太监接了奏折,朝事又免了去。
但这一次胡璇病势颇重,竟发起热来。到了傍晚,时时发梦说胡话,仍是不曾清醒过。宴子桀心疼他,即舍不得他离开,却也真正的悔悟,觉得自己实在害得胡璇几乎没了命,心中难过,身体又实在挨到了极限,扛不住疲倦,最後倚在胡璇身边睡着了。
宴子桀一这觉就睡到傍晚。若不是胡璇梦呓惊扰,宴子桀仍能一直睡下去。宴子桀惊醒时,就见胡璇发着汗,神情极是苦楚,身体颤抖挣扎,口中不断含含糊糊地喊着:“……不要……住……手!放开我!放开我……救……救我!……救……”
於胡璇的这种表现,他看到的是什麽梦境,宴子桀不难想像。
也不可否认,胡璇曾被他人染指,这一点,宴子桀当初,也是由打心底的看不起他。甚至於许多时候,在性事上刻意折磨,都不免有些这样的心理作祟。
但自从胡璇死里逃生,被自己从西砥救回,那样的情绪,早已彻底的改变了。宴子桀甚至不知不觉中便想明白,那种事情,让自己有多心疼他,在胡璇心头的伤口,就只会比自己更疼上千百倍。
他甚至不只一次在看到胡璇发恶梦的时候想,如果胡璇能把对那些记忆的痛苦,尽数转为对自己的责备该多好。他也不止一次想,如果自己可以令到他忘记那些伤痛,那该有多好!——然而自己真正做出来的,却是雪上加霜的恶事。
他伸手摇着胡璇,柔声呼唤:“胡璇……是朕!你发梦了……醒醒、是发梦了……醒醒啊……”
胡璇忽然反搭上宴子桀手臂,似乎是要攀着自己坐起身来。宴子桀想他大抵该是醒来了,忙扶他靠进自己怀中坐了起来。
此时胡璇仰着脸,微微睁开眼,含着泪的迷离双眼微微弯了起来,脸上呈现着一抹悲凄的笑容,含糊不清地呢喃道:“……子桀?……你……来救、我了?”
他直呼其名,宴子桀已许久没听到过。但似乎这是多自然的事情,宴子桀竟心头一暖,顺口应了声:“是朕,朕在这里……”他还没说完话,胡璇含笑的眼里竟涌出了泪,捉着宴子桀手臂的手指更有气力,他哽咽道:“……我真、是傻……你、即嫌弃了我……又那麽恨我…哪、哪会来救、我?!可我、……总觉、得……你……会来。其实、只是……我希望、你会来……我真、傻……”他越说声音越小,越说气息越弱,说到最後,脸上带那总也挥不去的悲伤,含着一抹苦笑,又泄了力道昏过去。
这烧到头昏的胡话,字字句句剌透了宴子桀心中最软弱的地方。直到这一刻之前,自己还在想胡璇已对自己没了感情——可傻的是自己啊!怎麽会觉得胡璇已经无情了呢?他明明一直……期望着自己可以依靠……
而自己,却只是做了些,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寸步不让地将他活活推进深渊的事情。
宴子桀深深地自责,紧紧拥着毫无知觉的人,在他的耳鬓间厮摩亲吻——明明如此爱不释手,为何那麽多缠绵的夜晚,紧紧相连的身躯,都不曾能够把少许的爱恋,传达给他知道呢?
宴子桀傍晚少许进膳,亲手给胡璇喂了米粥和汤药。
到了夜里,宴子桀虽然也熬得疲惫,心中却十分挂念胡璇的病情,是不以让宫人熄灭灯火,自己合衣睡在胡璇身边,心神不定,也便睡得不太安稳。迷迷蒙蒙间,就听到胡璇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喊着:“……父、父皇……母後……”
宴子桀一瞬间警醒,撑身起来,盯着胡璇,却见他因伤病而惨白的脸上,竟然带着一抹迷离的笑意。此时胡璇身体微微抖动,尚嘎着嘴唇,话音不是很清楚,宴子桀隐隐猜着,他该是梦到了他的双亲,此刻说的,该是好想念他们一类的对话。
正在这时,胡璇忽然伸出手,仿佛在抓什麽东西。宴子桀下意识便将自己一只手伸出去,握住了他的手掌。他盯着胡璇。此时胡璇的神情间现出的,乃是他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温柔笑意,竟使宴子桀一瞬间看得怔了神。
这时胡璇呢喃的呓语中,含糊地说出“宁儿”两个字,宴子桀心中一动,柔声问道:“……璇,胡璇,你想念孩儿了麽?朕让人给你抱来……”胡璇却渐渐皱起眉头,神情变得愁苦,微微地摇头,额上开始渗出汗水,呢喃声中带了些惊慌失措的味道,提高了声调说道:“……不、不要……父……母後……”
宴子桀眼见这势头,胡璇怕是又见了什麽恶梦,心中紧张,张口便要唤醒他:“……胡璇!你醒醒!你又发梦了!朕在这里……你醒醒!”
胡璇的眼里却突然流下泪来,急剧地微微摇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喊叫道:“……不要!不要!!……你……应过我……不要说了……!!”宴子桀生怕他见了什麽可怕的梦境,再急得吐血,当下将胡璇扶进怀里,急声唤道:“胡璇!你醒醒!是朕在这里!是朕在这里!”他握着胡璇的手,忽然感到胡璇也加了力量,此时胡璇竟睁开眼,流着泪说道:“……你明明答应我不会做法事,却终究……还是欺骗我!……”
第七十三章
即便胡璇睁开了眼,宴子桀还是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由梦境中脱出。可每一次胡璇仿佛能真正清醒过来的时候,都让宴子桀的心境颇为激动。胡璇那些让他摸不著头脑的梦话倒底是什麽意思,他也无从追究,只求他能早一刻清醒,自己也才能将悬著的心稍稍放松那麽一会儿。
“朕没骗你,你昏睡了好久了,胡璇。”宴子桀目光专注地看著他,微微摇晃:“你快醒过来……只要你肯醒来,朕什麽都答应你……”
胡璇的气息由急促变缓,目光也渐渐有了焦距。宴子桀觉得他这次好像真的要醒过来了,心中一喜,继续唤他:“璇!胡璇……你醒过来了,是不是?……你昏了两天了,别吓朕……你口喝吗?朕叫人给你拿水……”宴子桀一回头,正要张口,忽然间手臂上一紧,回过头来,正见胡璇仿佛使出全身的气力扯住自己,一双尚含著湿意的眼睛,悲切又怀著渴求似的盯著自己,他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皇、上……我……梦到……自己、已死了……”
“不会!朕不会让你有事!”宴子桀刚刚欣喜於胡璇醒来,却又被他这句话惊了心,忙将拥了他肩的手收得更紧,发誓般的正色道:“只要朕活著,绝不会让你有事!……”
胡璇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眸现出更复杂的神情,他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有、我真的梦到…我已死了!…还看到父亲、母亲……”越说下去,声音越悲切。
宴子桀怕他伤心再昏了过去,急忙劝慰:“一个梦罢了,明日早朝过後,朕就让人给你解了……不会有事,你别胡思乱想!”
“……皇上……,你听我说……”胡璇却极是执意,扯著宴子桀的那只手,更加了些许气力,示意自己是真的有话同他讲。宴子桀静了声,定定地看他:“……好,你说。”
胡璇就那麽依在他怀里,喘了几口气,使出全身的气力定了定心神,才继续说道:“……我梦到……自己死了,见到……父亲和、……和母亲……”说到父亲和母亲,他复又垂下头,闭合的眼帘使泪水掉落在衣襟口:“……他们说……我……的事、……他们……都知道了……”他终於忍不住激动的情绪,哭了出来:“……他们……没法原、谅我!……我令他们蒙羞……我、我……”说到後来,胡璇只是失声痛哭,仿佛认定了梦中的看到的,便是他死後发生的事情。
胡璇这由一梦境便引出一发不可收的悲伤,宴子桀还真是束手无策。他生怕胡璇再伤心昏阙,只能连声安慰:“璇,你别哭!你都没事,别拿一个梦当真!道长他精通玄门之道,朕这就命人去传道长来,立刻让他给你解梦……”
“皇上……我尚在人世,这我知道!”胡璇终又抬起脸,眼中尽是悲切地看著宴子桀。
宴子桀见他似乎已恢复了常态,心中稍稍宽慰。由胡璇的掌下抽出手,抹去了胡璇脸上的眼泪,柔声道:“你即明白,就该放宽心,别再说这些傻话徒令自己伤心……”
“……”胡璇垂下眼帘,咬了咬嘴唇,鼓起很大的勇气,才慑慑说道:“……可我当真很怕!”
宴子桀却想道:到了今日,你才怕死。朕可为你,早就豁出去了半生的阳寿!
他是这麽想,可却没半点後悔的意思。反倒觉得胡璇有了求生的欲望,让自己心情豁然开郎了起来。随即连拍了拍胡璇的背,苦笑道:“朕说只要有朕在,就不会让你有事。你怕什麽?!”
“皇上不必劝慰我……我心中清楚、自己命不长久了……”宴子桀一怔,正要接话,胡璇却又握住他的手,用极是认真的表情继续说道:“……可皇上曾说……若是我死……便会令人作法事,将我的……事……尽告九泉下的父母先祖……”
宴子桀这才恍然大悟,胡璇哪里是怕死?!即便自己当初,发狠要协的恶言恶语,也令胡璇一直耿耿於怀,即便到了生命临危之时都不能忘怀──这才是他怕的,他的梦魇,竟然终究还是自己。
宴子桀已不知这一刻是在气恨自己,还是在心疼胡璇。他慌了神,脸色有些发白,急声辩道:“朕不会!不会那麽做!那些都是气急败坏的蠢话!”他像是要把胡璇揉进骨血里似的紧紧抱著他:“胡璇!朕只是不想失去你才那麽说!朕不会真那麽做!”
胡璇听他这麽说,神情才适有舒缓,认真的盯著宴子桀,目光中尽是无助:“此话……当真?”
“一定不会!”宴子桀也让胡璇闹得鼻酸:“……朕说那些蠢话,无非只是想要胁你留在身边……舍不得你走。即是这样锺情於你,又怎麽会真的做那种事?!”可他自己一面劝慰胡璇,心下却又焦急。他当初明明就是知道胡璇会把自己的恐吓当真,就是知道这样的威吓对胡璇会有用,才专捡他最怕的来说。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才出言劝慰,他又怎麽会这麽轻易就相信?!
胡璇果然不会相信。他由宴子桀的怀中挣扎著坐正,脸上兀自挂著泪,双目专注地盯著宴子桀,极其认真地说道:“……事到如今……就算我已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