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之初,冬雪初融,湖边的树桂不时地倏倏滑落。胡璇穿着一身嫰青的褂子,弓着腰、牵着宁儿的小手,陪着他沿着小榭蹓步。
这时胡璇近侍的小太监小跑着奔了过去,向胡璇禀传,有别宫的太监过来求见。所报的宫妃名号,胡璇印像中并不相识,但曾经与叶纳谋事,她为掩人耳目,也总是辗转让其他宫里的侍女太监代步传信。
胡璇这一刻极其警觉——他如今已认命留在了宫中,这个最恨自己的女人此刻派人前来,此事绝非自己所望。但事实如何尚不能断定,胡璇命人将宁儿抱走,传了那宫人到了厅中问话。
那宫人只说自己主子请公子明日一叙,有事相告,万望赐见。胡璇问不出所以然,也就只好应允——他如今尚担心的,便是胡珂的情形。宴子桀所说的情况,倒底是真是假,胡璇无从定判。而对方无论是何目的,但有可能是胡珂的消息,便是龙潭虎,胡璇也要闯。何况以叶纳的身份,尚不敢在宫中对自己下手,而自上次事变之后,内宫之中已尽是宴子桀亲点的守卫,即便有人要设计陷害自己,动用御待已是不大可能。至于是毒酒下药也好,只要自己不喝,便不足为患。但若有人强行动手,只肖一声呼喝,也自有御士前来救助——更何况,一已生死之事,胡璇也早已不挂在心上。
送走来人,一切一如往常。第二日一早,宴子桀离去上朝,胡璇便穿好便服,吩咐人不要将宁儿抱来,辰时刚过,昨日来过的太监便来到园中,请胡璇过去。
于是胡璇只带了常侍的两名小太监,随着那人出了流苏菀。
第六十三章
其实胡璇自回宫以来,宴子桀单单对他,已设了颇多特例。诸如在流苏菀内众人见了圣驾不施跪礼便是一例;尚如宁儿在中宫被接近内宫,有时胡璇晕眩病刚刚愎醒,宴子桀也不只一次说过他大可直接去中宫探看宁儿;又如胡珂假病之时,胡璇出入禁宫仿佛成了家常便饭——从那时起内宫中也便有宴子桀传下的口谕、不成文的规例,只要有侍官陪伴,内宫中的亭园厢院,几乎少有胡璇不能擅去的地方——或是说只要胡璇乐意,大可如当初韩越之在宫中招谣过市来去自如,偏偏胡璇却不以此等事例为乐。
看今天来的这太监赶算的时间,胡璇便知道今天是有一番风波——辰时正是一天之中第二队御侍交班的时段。此时宫中御队走走过过虽然最为频繁,却各不守其位——也就是说这个时间宫中没有发生任何动乱,就算有再多的侍卫,也不会在不属自己隶属之地自做主张多管闲事。
这小太监脚程颇急,引着胡璇绕了几条小路,遇了几路交接的御队,皆未向众人过问。于是四人再向前走,到了一处假山掩映的月亮门前,那小太监请三人绕到小山后静等,过不多时,便见一路侍卫由月亮门中走出来。那众侍卫一绕过弯路不见了踪影,那小太监便忙向胡璇道:“公子请随我来。”
胡璇隐约觉得这园中之人,一定与自己颇有渊源,当下便跟了那小太监急步进了园门。胡璇的两名亲侍也不敢疏忽,一并跟了进去。
这厢园子并不太大,亦没有亭台轩榭之类的布设。正对着三间一排的厢房门前,就是一块青石铺的空地,靠近院门布设了些假山松石——这处原本就是该是宫妃皇族们赏花玩景走累了之后,小憩的去处,胡璇却想不出会有什么样的人物会被安排在这里居住。
那小太监这时才道:“现在房中的,是公子故人。小的受命引公子来此,此刻该是向主子复命的时候了……”
胡璇心中隐隐不安,正要问话,那小太监却继续说道:“小人与公子不能比,公子只说游园到此,便无人敢问公子的罪。若是被人知道小人引公子至此,不只小人性命不保,就连我家主子也难逃一劫。就请公子仁慈、准小人退下吧!”
胡璇听了这一番话,心中便是明白,这小太监日后,定是不会再在宫中出现。至于他是生是死,绝非自己所能左右。而他此刻一意护主决心离开,便是他自己所选的路——而眼前这座房中,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胡璇却更为牵心。于是摆摆手,让他退去,便急步向正中的厢房走过去。
推开门来,是一阵清幽的檀香。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布设简陋却干净的房中。正对房门的圆桌上,一盘茶盏边,布了一只青铜的香炉。香炉中白烟袅袅不断飘升。透过那蒙蒙的白雾,胡璇看到正对自己的床塌上,盘膝而坐、白发长髯的道人,正微微张开双眼,用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瞳看着自己。
胡璇心底涌起无数个念头——有直觉间就感觉到恐惧的、也有抱着侥幸心理而感觉欣喜的。他嘎了半天嘴,动作僵直地挪进房中,半晌才回过神,几步奔到道人身前双膝跪倒,伸手拉着道人的衣摆,仿佛捉住了浮水的木板一般,颤声急道:“……道长!道长!您是来接我离开的么?!”
道人微微苦笑,轻轻摇了摇头:“半年之前、贫道为你施针下药,救你复醒,实是想在次日带同你离开。只是那夜却不慎遭人设计,武功尽失。自那时起,便从未能离开这宫中半步……”
胡璇立时便傻了眼,脸色在一瞬间一片苍白。他明明不敢问,也不想问,或是明白几乎没必要再问,却仍是在震惊之下喃喃出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何人……计害道长……”
道人仍是一幅荣辱不惊的淡定神容,声音平缓地说道:“害我之人,正是当今天子。”
胡璇整个人泄了力,双目发直,顿坐于地,身形摇晃几乎就要摔倒。他身后的两个随侍太监一个奔上前来扶他,另一个就受了眼色,急匆匆奔了出去。
这时换班的御侍正走了过来,与那小太监迎了个正着,众人向他盘问,又有两名御侍同他一起远去——然而无论周遭再发生什么样的变故,胡璇只是傻了一般坐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宴子桀狂驱车辗赶来,大步流星奔进门的时候,胡璇已被小太监扶着,背对着大门,坐在圆桌边的木椅上。白发道人仍紧闭双目,盘膝静坐,对周围的人或事态,丝毫没有动容。
听到有人破门而入的声响,胡璇缓缓站起身来,颤抖着身子回过头时,脸上已是一片未干的泪迹,双目中却仍不断的湧下泪水。
那绝望的神情又一次出现在胡璇的眼眸中,剌得宴子桀心头一片冰冷。宴子桀觉得自己几乎是壮着胆子向前挪了两步。
胡璇惨白着脸,不断落着泪、紧紧地咬着下唇,身子摇摇晃晃地向宴子桀走近。
宴子桀伸出双手,想拉眼前的人入怀。胡璇却咬了咬牙,仿佛困兽的低吼一般,压抑却充满了愤怒的咬牙骂道:“禽兽!禽兽不如!”随即宴子桀眼前一花,只听得“叭”地一声脆响,随后宴子桀一偏头,紫金步摇撞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他被胡璇一个巴掌打在脸上,嘴里磕出了血腥味,身形不稳向后退了两步。
宴子桀就算再内疚、再觉得理亏,但突然挨了这么一巴掌,哪有不火光的道理。他正了身,正要发作,却忽然看到胡璇弱不经风的身子不住的发抖,双手紧紧纂成了拳,流着泪的双眼,除了绝望、悲伤,更传达出一种让宴子桀由打心里发寒的神情——怨恨!
宴子桀曾见过胡璇出离的愤怒,但那是绝望与悲伤。即便自己曾在胡珂面前折辱他,他也曾那么激烈的传达过绝望也怨恨,但那时自己心中也尚怀着恨意——而如今,当自己满心满怀只剩下追悔与爱怜时,眼前的这个人,却对自己,只剩下了怨恨。
周围的御侍就要上前捉住胡璇,宴子桀却一摆手,用袖子抹了抹溢血的唇角,强自定了定神,又向胡璇伸出一只手,声音有些虚无缥缈:“……胡璇、同朕回去吧。”
“……”胡璇在大打出手愤怒之后,才由震惊中渐渐脱出。手掌火辣辣的痛、帝王唇角的血迹、他还不忘回头看了看正襟而坐、神态自若的道人,刚刚发生的一幕幕在脑中重现——胡璇才算弄清楚自己倒底做过了什么。
见胡璇并不向自己走近,只是目光游离地站在原地发愣,宴子桀又向前挪了一步,声音有些抖,却依旧软了声气,仿佛劝诱一般说道:“……璇、胡璇……同朕回去吧!”
胡璇回了神,眼里不断落着泪,微微侧眼瞄着宴子桀,神情中夹了些讽刺还是不屑的味道,偏起唇角轻轻冷笑哼了两声。
宴子桀再也忍耐不住,冲上前去拉起胡璇的手,急促的声音里仿佛也带了哭腔吼道:“回去!同朕回去!”
胡璇被拉走的同时,回头看了一眼不再为尘事所动,如雕像一般的白发道人——那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为自己,失去了最心爱的徒儿;又因为自己,被毁去了一身修为幽禁在此;而过往的一切翻然在脑海中不断地涌起,胡璇怨怒的眼眸中落干了泪,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凄凉。
第六十四章
宴子桀不能理解、却又绝对十分了解胡璇的心性。
就比如,宴子桀很了解,如果胡璇有武功、行走江湖,那绝对会是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士——有太多时候,胡璇都会把他人的利益看得比自己更重要;又或许说,只要胡璇认定了对方在他心中足够重要,那麽胡璇是会为别人去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是生命。
了解胡璇这样的心性,才让宴子桀一次次地有机可乘,游刃有余地把他摆控在手掌中。
但至於为什麽胡璇会有这种烂好人的心理,宴子桀就实在百思不得其解了。
因为那样的了解胡璇的性情,所以——就如宴子桀知道如何摆布胡璇一样,他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某种恶质作为暴露之後,在胡璇的心中创下的伤痕有多少份量。
一边坐在朝堂上不得不面对繁复不堪的奏议,一边又心神游荡不安——这样的情绪也渐渐使宴子桀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上了年纪,越发觉得这些重压已快使自己崩溃,再也不堪负荷了。
他命人在流苏菀看守着胡璇,直到傍晚下朝回去,洗漱的时候,听看守的人回报,说胡璇自从被宴子桀拉回流苏菀之後,便一动不动地委坐在床栏边,目光呆滞,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整个一下午,也不曾进过半点水米。
宴子桀当然知道自己害了道士的做为,在胡璇心中是多麽不堪的事情。但若认命的由着胡璇不理会自己、甚至是怨恨自己,那却不是他宴子桀的性子了。
宴子桀更衣过後,便传膳到流苏菀。到众侍人将膳食摆放好了,宴子桀就清了场,命人全部退下去。
房中只剩二人,胡璇仍是依着床头一动不动,宴子桀便并排坐在他身边,一边揽着胡璇轻轻摇晃着他,一边开始哀声央求老调重谈。辩解大抵如自己当时是多麽想留他在身边;又说道士的武功太历害威胁到自己不得已而为之;又说自己怎样怎样诚心诚意待胡璇好……任由宴子桀在胡璇身边软磨硬泡了半个时辰,胡璇始终如一,纹风未动,也未曾开口应过一句话,甚至是空洞的眼神都不曾看向宴子桀。
於是宴子桀觉得底儿也打得差不多了,又唤人进来,将膳食换上一席,再让众人退出去的时候,宴子桀就不再讲自己的那套道理了。他一幅知错已改,语重心长的神情,低声软语地又说道:“朕再如何不好,到了今时今地,待你的心意总是不假。胡璇呐,你就算真的不再顾忌咱们相处二十几年的情份,你就看看宁儿的面上,好好善待自己。”
胡璇依旧没什麽反应。
宴子桀轻轻摇了摇胡璇身子,又道:“你看,膳食换了一桌又一桌。你不肯愿谅朕,朕也不吃了!这麽换下去,也算是劳民伤财,你说是不?”宴子桀本是同胡璇肩并着肩坐在床沿边,现今他挽了胡璇的手臂,稍稍用力,想拖他到桌边。哪知胡璇倒也顺从,没让他费什麽力气,便随他挪到了桌前落座。
宴子桀一见他顺着自己,心中大悦,忙亲力亲为给胡璇添汤加菜,一边卖力讨好,说桌上的几样菜点是平时胡璇喜欢的,要他多吃些。
胡璇一直不曾正视宴子桀,进食的时候,眼帘中同样隐忍着湿意。
宴子桀也知道他的脾性,定然是一时之间仍想不通。但胡璇对自己的死缠烂打最是没折这一点,宴子桀也太有自信。於是想着来日方长,不急不急,和颜悦色地讨好胡璇到吃完晚膳。
胡璇洗漱过後,一如往常地早早上床就寝,宴子桀批了几份重要的折子,其它的略看了看便放下,也挤上了床塌。
他再没分寸,今天不是个该寻欢作乐的日子这点自觉,总还是有的。而且胡璇对自己心软归心软,光拖时间等,那也是等不来的。於是宴子桀扒着胡璇,继续老调重谈,声色委屈、断断续续地讲着自己当初左右为难的立场和心境,摆摆自己的道理——直到夜深了,自己也敌不住倦意,沈沈睡去。
宴子桀侧着身,一手环过胡璇胸前搭着他的肩,一条腿也老实不客气地压着胡璇,呼吸沈重睡得颇酣。
胡璇这时才缓缓转过头,借着那昏暗不明的光线,看着近在咫尺的脸颊,目光是那样的绝望、悲伤——又透着缠绵的不舍。
这短短的三年,仿佛耗尽了胡璇的精力。也就是在这不堪回首、举步为艰的三年里,胡璇渐渐的清楚,并不是宴子桀变了,而是自己自己欺欺人的念头,终究再也靠不住了。
如果让胡璇说出,倒底宴子桀好在哪里,让自己如此割舍不下那份感情——胡璇说不出。归根究底,除了那一幅让自己着迷的皮相,更重要的是,宴子桀骨子里的那种倔强强硬,不甘服输的狠戾,都该是自己没有的——对於自己不曾拥有、又颇俱欣赏的东西,带着憧憬或是向往,这样的东西,在自己的心里,都该是闪闪发光的。
在几乎朝夕相处的十八年中,对於宴子桀那乖巧委屈的表相刻意的欺骗,胡璇并非未有察觉他的任性和不甘。只是当初的自己,抱着非份的幻想,一心用自己的心底的期望,塑造着一个假相自欺——其实那份不甘服输的倔强,那份争强好斗的暴戾,都是胡璇自己不曾拥有的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