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太监领命退下,宴子桀又那么出神地望着胡璇,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内侍太监再三来催请,宴子桀才更衣离去。
御花园中灯火通明。
宴子桀来的时候,众人齐身跪地。
再见叶纳,晃若隔世。
宴子桀望着她,静、美丽、端庄……早已不似初识时那灵动天真的少女,如今俨然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
叶纳失去了孩子是个意外,在那之后她再不能生育也早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除此之外,宴子桀应该十分满意自己当年“门当户对”的选择,
做为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或是一个娴良淑德的皇后,叶纳都做到了。
而宴子桀亦为她心疼,不由得想起她为自己策马带兵在战场撕杀、不由得想起自己一意孤行发兵西砥,这个娇小的女子又再度浴血城池……就算他不再能为朕生儿育女,她亦永远都会是朕的皇后——这是朕所能给的,最大的回报。
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但他的心早已牵系在闲塌上奄奄一息的人身上,仿佛随时都会随他生命逝去而碎裂。
宴子桀走上前去,扶起行跪礼的叶纳,心痛地拥她入怀:“……”
叶纳抬起脸,万般温柔地看着宴子桀,伸出手缓缓地抚上他的脸颊:“皇上,许久不见,您有些憔悴了……”
宴子桀应说国事琐屑,是有些疲累。便与叶纳一同落坐,再令众人平身。
虽说举杯消愁愁更愁,但真到了如今这地步,宴子桀沾了酒,竟想喝他个不省人世——是醉也好,或是糊里糊涂地点了谁一夜云雨都好,如今清醒就是一份折磨。
真正醉生梦死的人说来是消遣,太过清醒的人呼出这句话才是恸哭!
——是谁说“难得糊涂”?说得这么贴切!
宴子桀一杯又一杯地猛灌下肚,脸上满是笑意,仿佛今夜就是来尽欢的,那看似顽世不恭的张狂神态,酒沾了衣襟双眸空洞的倦态,都让叶纳撕心裂肺般地心痛。
起初她还劝停,后来她亦同醉。
席间的妃嫔或是一同借酒消愁,或是籍机献媚,一众人在园中闹得仿似花街夜市,似乎这一夜就是天上人间,无人不痛快,没人有烦恼,天下太平,个个都是喜上眉梢。
最后宴子桀醉到不省人世。死死地抱住叶纳不放手,哪个妃嫔也没点。
叶纳还有几分清醒,命众人散去,同宴子桀一同坐车辇回他的寝殿,一路上,宴子桀仍是死死地抱住叶纳的腰身不放手,唇角不时地流出些酒水,呢呢喃喃地念着:
为什么……为什么啊!不能永远陪朕……为何不能……
第五十一章
宴子盛再度起兵,联合西砥残军前后夹击滋扰边境。宴子盛更以弑君篡权之名讨伐宴子桀。
朝堂之上,也因后宫无所出而对胡璇的弹劾愈演愈盛。
宴子桀钦点张劲原拓发兵讨伐乱党,自己亦督师阵守宴都。连日以来心力憔悴。
眼见胡璇在床塌上,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一拖再拖,转眼就是半月过去,身体每况愈下,宴子桀仍是犹豫不决,难能为他选定一个为他过血气续命的对像。
一转眼三天,胡璇都没醒来过。道士亲自为胡璇把脉,摇头叹息,向宴子桀说明,自己可以再下重药使胡璇拖延病情,但若是一两个月内,再不能有人及时为他过血医治,怕是命不久矣。
宴子桀夜晚疲累,守在胡璇身边,常常睡不过一两个时辰就惊醒过来。
时光仿佛总在他身边流回到自己以为胡璇已经不在的那段日子,无论梦中还是睁开眼,都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空荡荡,望不到边的黑暗。
那种危机四伏的感觉,一如儿时的梦魇,不断地袭来。仿佛这世间无时无刻不被死亡般的寂寞所危协,那种步步为营的可怕感觉搅得他再难入睡。
胡璇隔三差五的会清醒一会儿,宴子桀遇上的时候着实欢喜,几乎都要喜极而泣,握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是反反复复的念着:“璇、你别离开朕!别离开朕……”
胡璇很孱弱,几次想开口说话,终是嘎了嘎唇,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牵强地扯出一抹淡笑,再缓缓闭起眼,昏睡过去。
每到这种时候,宴子桀都几乎有种错觉,他不会再醒过来。疯狂地把御医和道士召进宫来为胡璇救治,几次折腾下来,也不过就是胡璇的病情如此反复,毫无办法。
宴子桀有的时候就回想过去,他想如果不是阮氏的陷害、如果不是安公公的图谋、如果不是雷延武的迫害、如果不是韩越之拿走了起死回生的宝药……朕都不会失去胡璇。可到了最后,也难再自欺欺人下去:阮氏的陷害是自己听信、安公公亦是利用了自己仅剩的依恋的亲情来欺骗自己、最后又是被自己逼到了死处,几乎把胡璇整个人推到了雷延武手中,而韩越之只拿走了一粒药……
当初自己都以为胡璇再也不在这个世上了,自己都觉得生无可恋,再也不想留着那药自救,才恶狠狠地毁了去——他要天下有情人不得善果,要韩越之救得了别人却救不得他自己……而最终,自己的幸福,却也毁在自己的手中。
宴子勇当初为了胡璇终于下决心要除朕、宴子桀单做了替罪羊赐死天牢、宴子盛如今仍旧不死不休兴兵做乱要反朕、安公公亦不念与朕的这份亲情要至朕于死地……可朕的胡璇为了朕曾受尽委屈又九死一生,朕还能给你什么呢?
宴子桀忽然又恍悟……倘若璇不在了,自己都生无可恋,那为什么——救他的不能是朕呢!
……是不是要等到再以一次以为真的失去了,才来后悔莫急?!
朕的江山,若是没有了胡璇,早就成了积骨成山、血流如何的人间炼狱,那朕、如今却又反复得贪恋些什么呢?
……
这么想着,宴子桀急令宫人备了车辇,往道人的住的一厢园子去了。
十天后,原拓张劲凯旋而归。宴子盛被张劲斩杀于北方战地,其降而不擒、就地正法,是宴子桀的一道密令。
胡璇再睁开眼的时候,觉得全身不再如往次一般力乏。挣扎起身的时候,就有侍女来扶他,边有人小跑着出了门去。
胡璇隐隐知道她们是向宴子桀报讯去了,却也奈何不得。
身子感觉十分轻灵,是难得的好精神。怕是长时间来自己醒了昏、昏了再醒,饮食甚少,有些饥饿。这时门外飘来一阵食香。接着轻巧的脚步声接近,有人打开门,一队侍女各奉拖盘呈了膳食进来。
乘宫人们在桌上摆布的时间,这边伺候胡璇的宫女就伺奉他洗漱穿戴。
胡璇想自己真是饿得慌了,心里念着宁儿,心思却也忍不住就往桌上的食物上面飘。
宫女侍奉胡璇落坐,为他添汤加饭,边上一个内侍太监道:“公子,皇上正在朝上,吩咐奴才们伺候公子膳食,待公子吃得饱了,就抱小公子前来探望。……”
胡璇一听,心中就没来由得一软,点了点头,又听那太监接著说道:“皇上还说小公子近来已会走路,聪明健康得很,请公子放宽心思,勿以为念……皇上下了朝,也会来探望公子。”
前面的话听着还顺心,一听到宴子桀要来,心里总是有些隔阂。
如今活在这世上,最期望的无非是远离这是非之地,做个平常人,将宁儿带大,教他读书写字,做人的道理,给他一生幸福……至于这个不该再想的人,胡璇是早已告诉自己,断了这个念头。而在这宫中最引以为乐的时光,无非是每天看着宁儿的几个时辰,接下来陪着宴子桀的时间,则都成了只为短暂幸福而付出的代价……
可再痛苦的磨难都挨过来了,而今看着无辜的幼小生命,佛仿给自己惨淡的人生带来新的期望……这些又有什么不能忍?
只要再忍一忍……只要再忍一忍,道长来了的时候,就可以自由了——就是这样的希望,支撑着胡璇一天又一天。
几近胡囵吞枣似地用过了膳,胡璇就急得让人抱孩子过来。
宁儿果然会走路了,要由宫女扶着,似乎每一步都要向前跌倒似的,蹒跚向胡璇走来。
宁儿小小的,矮墩墩地,穿著青花银线精绣的小袍子、黑底粉花的绣鞋,像个肥肥圆圆地小鸡雏一般惹人怜。他仿佛认得胡璇似的,一边奔也似的走着,一边舞著一只小手,嘴里咿咿呀呀地哼哼叽叽,粉嫩的脸蛋上,艳红的小嘴儿咧着笑,阳光的照映下,口水珠儿闪出异常耀眼的光彩。
胡璇的心都软了,明明早该不清楚的记忆,却不知为什么就样清淅地浮现在脑海,仿佛回到二十几年前,那个幼小的孩童,用他稚嫩的小手拉起自己的衣摆,死死地抱住,纯洁美丽的眼睛依恋地望着自己……
胡璇微微向宁儿伸出手,脸上现出一抹有如春日暖阳般的笑容,这抹笑的神采让身边的两个宫娥不由得看得怔了住,而胡璇自己,却也陷在回忆里如痴如醉。
那久违了的幸福,还在五六年前自己不知人世苦楚的生活,仿佛一幕幕再现,却又不知为什么,那回忆好像眼前的孩子一般——就在眼前,仿佛就是昨天,可当那温润的小手触及,被拉回到眼前的一方景致,终知再也回不去。
是喜是悲?胡璇不知道。抱起可爱的孩童,泪断了线似的落了下来。
宁儿在流苏菀陪了胡璇一个下午,到了傍晚被宫女抱了回去。
这时候有宫女太监呈了汤药来,胡璇也不闻不问,照数喝了下去。
宴子桀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
依旧有人抱着小山丘似的两垛奏折,放进了胡璇住的那厢寝房。
胡璇陪着宴子桀用晚膳,宴子桀对他嘘寒问暖,甚至亲自为他盛汤添菜。
胡璇有些尴尬却又没别的办法,照数全都吃下去,吃到再也压不下任何动西……
曾几何时,与这个人一同进食,都变成了一种折磨?
到了晚上,洗漱完毕,胡璇依旧早早地上床——无论睡不睡得着。只有这样,面对一如即往坐在矮几边批奏章的宴子桀,胡璇才不会觉得太尴尬。
胡璇入了梦,这一夜他梦到了荆云。
胡璇觉得他的样子很憔悴。那许多的记忆在一瞬间划过脑海,想起他的不好,也想起他对自己的好……
荆云对胡璇苦笑,说:“我欠了你的,却不知这样还不还得起……”
胡璇默默摇摇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胡璇想说,哪个做人,能对人没有丝毫亏负?可这句话,没对他说出来。
荆云点头,又说了些什么,胡璇似乎听不清,他只觉得荆云是在说,他的师傅会来带自己走,要自己好好活下去——胡璇有些自嘲的想,或许这只是因为自己想听这番话,于是便觉得荆云也会这样说才是。
这么一走神的工夫,荆云的身影渐渐的淡了,好像越退越远,又好像渐渐变得透明。
胡璇叫了声:“荆大哥……”就这么一用力,人从梦中挣了出来。
睁开眼,自己已经翻了个身,面对着宴子桀的方向。
寝房里很昏暗。唯一有些光亮的地方,就是宴子桀坐几前的一盏高架的油灯,照亮他面前方寸的桌几。
宴子桀垂着头、眉头微微颦促,对胡璇的醒来似乎没有察觉。
宴子桀的侧脸依旧线条英挺,俊俏得让人心动。或许是灯光的关系,胡璇觉得他有些消瘦了——大概又是些烦心的国事让他愁眉不展了吧。
若是这时能如许久以前,在他身边,出言宽慰,为他沏上一杯清茶,或是抚上一曲……心动,却又牵起了心痛。
之后他再度闭起双眼,努力如每一夜,硬生生的逼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直到再度陷入睡眠。
感觉到胡璇的呼吸似乎渐稳了些,宴子桀才微微抬起头,坐了半个时辰,眼前的折子根本都没换过,也没看得进去。
是什么时候开始,胡璇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让自己牵肠挂肚。
他望着昏暗中根本看不清的床塌上的人影,却格外的安心——朕的胡璇,就在那里。
叶纳静静地坐在妆静前,观视铜镜中饰满珠钗的容颜,珠华掩不去的憔悴。
似乎听到了一队并不清楚的脚步声远远地走来,叶纳忽然转过身,向大开的殿门外望过去。
身后的宫女无奈,却又不得不紧着步子奔到殿门外去。望得一会儿回来,不敢对上皇后那充满期望的眼眸,只得垂头,轻声道:“回娘娘,是宫中的侍卫……”小心抬眼,果然见那张美丽的脸努力地用平静掩示失望,忙又垂下眼帘说道:“娘娘,时候不早了,奴婢服侍您就寝……”
珠钗一支支地卸下,叶纳茫然呆坐,眼光停留在镜台前一只锦盒上。
那里面装着大婚之前,宴子桀送她的首饰。
那些都是二人在街市中游玩买来的饰品,并不名贵,却仿佛装载了她全部幸福的记忆。
那时候的宴子桀,陪她逛街、陪她打猎、陪她看大戏、陪她游山玩水……他为她戴上珠钗,那时候他的眼神很专注——
叶纳想到这里,悲哀地苦笑——无论他多专注,她都不曾看到宴子桀为她着迷。
就像前些天宴子桀喝得大醉,抱紧自己的腰身,不住地问:为什么不能和朕在一起……为何不能……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在问胡璇。
叶纳忽然想到一件事,猛地转过头去,还带着不得解的神情纠结眉头望着身后的宫女。
那宫女吓了一跳,生怕是自己不小心弄疼了娘娘,扑咚一声跪在地上就要磕头。
叶纳一摆手,让她莫慌,叫她到近前,轻声在她耳边道:“将御医传来,就说本宫心神不宁,请他来诊诊脉。千万不要惊动了皇上,记下了么?”
宫女点点头,叶纳摆手,她才起身退了出去。
红叶飘落的时节,又是一年的秋天。
平平淡淡的过与世隔绝的日子,业已成为一种习惯。
胡珂暗自嘲笑,人真的就如老鼠,再恶劣的遭遇,竟然也能习惯下来。
到了今天,时间虽然不能抚平自己心中的怨恨,竟也就这样茫茫然的活下来了。
胡珂还在天牢那时,就由宫中侍卫的闲聊中听到胡璇没死的消息。如果依胡珂自己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