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延武扯起胡璇的后领,将无骨似的人提在左手,右手落马时扔紧握的长刀狠狠地往地上一杵,面色庄重,沉稳粗重的声音中夹着责问的气势,钪锵有力的低声吼道:“要问本将军的罪,你等凭的是什么!”
为首的西砥汉子回喝道:“你勾结宴国奸隙,害死莫查合王,况且你本就是宴人,对西砥本就心存不轨!就凭这,雷延武你死有余辜!”
雷延武一声冷笑:“说得好!若我雷延武是宴人便死有余辜,那你等忠的是太后还是西砥国?依你所言,太后亦是西砥郡主,千里迢迢来劝雷某解兵权、见莫查合大王,这些是亦是对西砥心存不轨、有意至莫查合王于死地,亦是死有余辜!是不是!”
众西砥兵渐渐围近,雷延武面不改色。那为首的西砥汉子被他抢白一番,不由得怔了怔,瞪着眼咽了口唾液,再来回话,声音却少了几分底气:“太后与你怎可同日而语!”
雷延武目光凛然地扫视渐渐围拢的西砥兵,虽然心中已是叫苦连连,面上却不动半分声色:“当初太后来到桐西关,劝雷某解兵权、会大王,这是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雷某只带五千人马与大王数十万大军汇军,忠君之心可表!只因半路为奸人所设计,大王听信小人谗言,欲至雷某于死地,又不知正中了奸人连环之计临难废丘火药阵,雷某亦是死里逃生,千辛万苦捉拿这宴国奸隙胡璇,总算黄天不负有心人,如今他为我所生擒,雷某只求将这奸人交予太后,望太后查明真相,严惩这吃里扒外的贼人,以祭大王在天之灵。试问由始至终,雷延武何罪之有?”
那班散兵本就是军中默默无名之辈,于当初真相如何并无人详知。听到雷延武一番说辩,竟然将信将疑,无所是从起来。为首那汉子几番思量,终于缓缓地道:“雷将军这番话,亦只是一面之词……”言语间却已不再直呼其名,用了尊称,显然已经偏信了他的说法。
“是真是假,一见太后便有分晓。”雷延武见缝插针,继续说道:“如今大王刚刚蒙难,宴国就已大军压境,更是御架亲征!若非胡璇这宴国的奸隙,时机会这样砌合?”说着,提了提昏死的胡璇,更提高了几分声调:“宴子桀失德丧行,与这妄幸之人狼狈为奸,施尽手段害死大王,又陷雷某于不义。如今西砥动乱,他便大举发兵。雷延武生于宴都,却险亡命于宴国;投效的是亲姐、当今的西砥太后,虽不才,亦尽心竭力为西砥大业耗尽十余寒暑。如今西砥国难当头,各位倒底是要在此与雷某一争长短,还是见过太后请她查明一切,众人一心对抗暴宴。各位心中,现在可有了计较?”
雷延武阵守桐城之时亦破有战功名声大振,加之是太后亲弟,在西砥军中向来地位显赫,他这一样一番说解,确实让众人心动,一时间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不知如何是好。雷延武的幅将见状,忙借机煽动人心,高声道:“将军为西砥征战数十百阵,早与宴国是水火不容之势,无论私恨或是国仇早与宴国结怨至深。今遭离间陷害实不意外,众位皆是西砥忠勇之士,怎可在此时助长宴国,再来与将军反目,让宴国坐收渔人之利?”
“正是!”雷延武双目炯炯,振臂一呼道:“众兄弟随我一同见太后,与那宴子桀周旋到底!让他有命入西关,无命出大漠!为莫查合大王报仇血恨!”
第四十章
宴军六十万大军压境,防守由桐西关向北延伸,加筑城墙。
西砥王莫查合死后,雷延武不知所踪,军营之中已是人心慌慌,虽有残军四十万之众,军心动摇便难与宴军力敌。太后领兵后撤五十里退入西砥边荒山中,以边境天险阵守边境,意图以逸待劳。
太后带军转移,宴军探哨遍布,历经四五日周折,雷延武虽在途中集结了散落的四五千人马,却不敢贸然行进,几经思量绕路而行,以求由西砥后方的沙漠边缘,接近太后所领的主力军队。
又是一个夜晚的来临。绕山道而行,自然也只能在山领间安扎最为安全。每一天的谨慎行军和与姐姐会面后的说解,让历经百战的雷延武亦感心力憔悴。
微弱的火光下,扑闪的光影落在身边人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晃动。昔日的明眸皓齿文雅俊秀、已全然与眼前的胡璇没了分毫干系。即便如此暗淡的灯光下,也不难看出他瘦得脱相的面容上遍结尘迹。浮肿的双眼极为凸起,干涸的嘴唇上裂开皮肤间淤著尘土的灰色,脱起的干皮皱出一个个小小的坑迹,在灯光下布起的阴影更显出他憔悴不堪。而连日的风寒与发热,却让他的气息与微弱的生命混然相反,每一声喘吸夹带喉咙的呜咽声,粗重而急促。
营帐的垂帘掀起,幅将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水碗走入:“将军……”颇有犹豫之色,却在与雷延武对视之后,默默地将一碗汤药交在雷延武手中。
雷延武转过身,单手扯起胡璇将他倚在一块石边坐稳,用手卡住胡璇的两腮迫他张口,只对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吹了吹气,便灌药下去。
难奈的苦涩和高温让昏沉无意识的胡璇牵动眉头,有气无力地咳呕了几声,便又昏死过去。
“将军……”那幅将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压低了声音、面有忧色地道:“留着他……当真无碍么?”
雷延武抬眼看看他,将药碗交还幅将手中:“你是担心我心中尚有私情,才不忍下手?”
“……”幅将犹豫,并未接话。雷延武长长出了口气,面色凝重:“莫查合之死,若使太后无地方矢,单凭你我一面之词,就能平她怒火?匡论取信于她!胡璇如今只剩一口气,挨不到太后面前,你我终究有杀人灭口死无对证之嫌。只要到了军中,将胡璇做为箭靶,届时他不死难以平民愤。”
“可若太后不轻信,将他医好,他……”
雷延武一摆手,依旧低沉着嗓子道:“他已病成这番模样,无药可救或是猝死根本是毫无意外之事……”意重深长地看了看幅将,雷延武面上得意地一笑:“人即到了太后手中,这可与你我全无半点干系了。”说著,雷延武将药碗递在幅将手中:“这里面医风寒的草药甚少,医创伤止痛的草药我每日都混了几剂进去。他早已全身经脉筋肉麻痹,没机会醒来了!”
“将军深谋远虑!”幅将闻言,心中一宽。
雷延武点点头,又道:“当日废丘一战,在桐城一直追随我的中原士兵大抵已经逃散回去,那也无妨,只是近日渐渐归结而来的散兵,若有从前的部众,一定要严秘监管。”那幅将认真听着,点头应是,雷延武继续道:“此次你我保得平安并不难,必竟宴子桀大举进犯,国难当前,我给她一个合理的说法,将胡璇交予她,一切顺理成章,面子上是过得去。即便信与不信,一是骨肉之情、二来你我亦在无将之师中可当一面。可夜长梦多,一旦战事稍平,难保流言再起。所以为长久打算,太后便不能掌兵权。可若她不依,那便不能不逼她亦带兵出战!”雷延武向着副将,比了一个杀的手势:“这样,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幅将皱皱眉头:“将军可狠得下心?”
“事关生死。由她解我兵权那时起,我便被她逼上不归路……又哪有选择的余地。”雷延武长出一口气。他身经百战,即便在桐数度与宴子桀所带领的强兵交锋,也未曾如今日一般面现倦态:“时候不早了,你也早早休息吧。前路还长……”
副将退去。
一夜无话。
一转眼又是三日过去,距太后阵守的险地越来越近,而宴军的探哨快马亦越见越多。这当中为保行军万全,雷延武曾下令扑杀宴军探骑四名,眼见翻过几十里开外三重横断的三头,便能与大军汇合,雷延武心中焦急,令军队全速行军,力求夜晚到达大营。
雷延武带兵正急行,前面尘土飞扬,一匹快马疾奔而来。雷延武看清装束,是自己所派出的探骑。那人快马来到军队前,雷延武见他貌似急切,下令军队止步。那西砥探子翻身下马跪地,吐息急促地道:“将军,十里前方山坳,发现宴军旗帜,恐怕当中有伏,请将军定度。”
“来得真快!”雷延武一摆手,对那探哨道:“再探!”
那探子得令而去,雷延武吟不语,不下任何军令。眼见四五千人停在丘陵夹出的土道之中,那幅将与众人皆是一门心思的焦急,策马来到雷延武身边:“将军,不如暂时撤入山谷,再从长计议。”
“宴子桀行军,怎会如此出漏?其中有诈……”雷延武沉吟道。
“可此时必竟行踪败漏,如今之势……”幅将颇为忧心地瞄了一眼行装不整的四五千人:“未将觉得无法应战……将军三思。”
这时人心早已慌乱,集结时各队人马为首的小将领皆向雷延武的方向围拢,军纪尚且不说,仅是面貌中那一丝焦急与猜度,便已表明立场。
雷延武此时回身策马,向众人道:“我与宴子桀数度交兵,此人脾性我最了解。他为人贪婪气盛,若有十成把握,绝不让对手有生还之理。此次伏兵漏旗,定然有诈。你等随本将军冲锋,过了前面险地,便是太后驻兵之所,大家便再无险患!”
人群中刹时一片唏嘘之时,那几个将领互换眼神,其中一个向雷延武道:“雷将军、此一时彼一时,你不可因与宴子桀赌气,或是想向太后邀功,将一众兄弟生死拼进去。”
“正是!”旁边一个小首领又接话:“现在宴军大举压境,连太后的主力军队都不敢妄动。如今探哨探出宴军所在,雷将军你却将众兄弟往火坑里推……这未免太儿戏了!”
“……”雷延武气得咬牙切齿,知道这一班人如今惜命得要紧,也不如从前般对自己毫无芥蒂。宴子桀那一两面旗,竟将自己逼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将军。”那幅将凑近雷延武,低声道:“此刻小心为妙,不如先遁入山陵丘间掩藏行踪再做打算……”
“……宴子桀拥兵六十余万,他若能将咱们一举迁灭,还虚张声势伏什么兵!即然已经查到咱们行踪,举兵杀来就是!你们此刻不随我冲过去,明天就看不到升起的太阳!”雷延武心中怒恨,此刻一腔怒火又转到了胡璇身上,瞄一眼架在破马车上兀自昏迷不醒的纤瘦人影,眼中竟似喷了火——若非此人,自己怎会落魄至厮:尽失人心,将有令而军不从……
“雷将军,你看看我们手中武器、身上装备,怎可与宴军交锋!”军队中已乱七八糟地吵嚷起来,有人干脆丢了兵器,转头便走,口中还呦喝着:“兄弟们散了吧,大伙都不随他去,看他自己会不会杀过去送死!”“雷将军也拿兄弟们的性命开得起玩笑。”“回家放羊放牛,还有命在!跟他去却只有死路一条。”
还有些不声不响的,只静静看着周遭的情势。那边雷延武身边的小头目也各自为政:“兄弟们,想活命的跟我走!”“先入丘陵,隐藏行迹,再做打算!愿意来的兄弟随我走!”
“将军!”那幅将见情势危急,忙低声劝雷延武道:“将军此刻要硬闯确实危险,隐入山中,派探哨冲去与太后联络,请求救援……”
“……”雷延武咬咬牙,心下骂道“今天被你们这些蠢人累死!”却眼见再无它方,即便心中猜想前路宴军不多,却也难以一已之力冲过伏截,只得咽下心中恶气,提高声调道:“众人撤兵入丘谷掩藏行踪,待探哨归来再另作打算!”如此一说,原本散走的大部分人也归回队伍。
再说西砥探哨探到的宴军伏兵,不是别人,正是宴子桀。
此刻他亦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在枯木林中踱步。转了几圈一回头,焦躁地问身后的侍卫:“探哨可有消息?”
“回皇上,还未归来。”
宴子桀的眉头扭作一个结,心中的慌慌不安越发难以压抑。自前日到达桐城,他便加派人手四处寻探西砥军情。而最为重要的是那种急切寻到胡璇下落的心情。
若说胡璇未死,并无真凭实据,可就仅凭雷延武身世的谣言无故起风波,废丘炸散西砥两路军马的火药阵,那种胡璇仍尚存人间的想法让他夜夜难以入眠。他率骑兵急进,一边日夜兼程赶路奔赴桐城,一边再命快骑指示张劲齐集兵马作势强攻西砥,为的就是逼退定宁郡主,使散乱的西砥兵力向一个方向集结。然后一面命前锋军队跟近西砥主力牵制,一面分兵围近西砥主力试图隔断不断向太后投奔的散乱军队。再命军中高手剌探西砥大营、探马四处查访胡璇的下落。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宴子桀人已抵达桐城,却没得到任何有关胡璇的消息。可那种根本可以说是毫无根据地相信胡璇仍活着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而真切。宴子桀也曾不只一次用理智劝慰自己:那不过是朕一厢情愿的希望,他即便在废丘火药阵之时尚在人间,时隔半月有余,西砥又哪里还有他容身之地?
但于事无补,那种急切的渴望和无法切断的念头让他坐卧难安,一抵桐城,他便不顾张劲等众守将的反对,竟然改装私自带兵寻查。那在桐城行宫中,与兄弟手足一般的张劲反目相向也在所不惜,孤注一掷任性行迳,就与当初在宴都出发时的义无反顾无异。宴子桀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行为毫无理智可言,但若不如此……
……朕也会发疯。
如果在宴都发兵,想用鲜血来向西砥讨债是一个疯狂的念头的话,这种失而复得的念头,却更让他比起前者甘之如饴——这就是他此刻的心情。
张劲呈报西北方位的探哨已有四人行踪不明,宴子桀命探哨向所失踪的方向再做探查。
果然黄天不负有人心,宴子桀出巡的第二天,就有探子回报西北方有一批人马聚众四五千人,延小路由后方绕行,向西砥太后守军靠拢。
宴子桀听取多方呈报,与张劲等人猜议,那领兵之人极有可能是雷延武。
一想起雷延武此人,宴子桀就由打心里地发狠,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亦难泄其恨。到了正午,宴子桀私巡,途中又回来五骑探报,宴子桀命侍卫截下,竟听探子报说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