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跟紧前面那件飘摇的白衣,余者视而不见。
走过无数条暗道,无数间洞窟,无数的门窗与门窗中凄厉的叫喊,走过无数吵闹或是迷狂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丁一被命令脱光。
丁一光着屁股任人摆弄。我发现他那朵已然成熟的花朵依旧敏感,时而羞怯地蔫垂着,时而被触及得蠢蠢欲动——我想这会不会是他的一线生机?
医生熟视无睹。医生用些看不见的光照射丁一腹部,那儿早有些红笔圈定的鲜明区域。
“这能行?”
医生置若罔闻,平白的纸上浮出一个笑,又让人想起那个诡诈的思芬克斯。
唉,丁一呀你这辆破车!我惟暗自叫苦,后悔还是来错了地方——发动机倒还是轰轰隆隆地响着,外人旁观,仍一副完整人形,可我受得了吗?尤其当那丁悲声大作、怒从心起、摔东摔西之时,仍一副热血青年的脾气,可我心里有底,他怕已是凶多吉少。癌是什么?那玩意儿可不比“流氓”,那东西外表不显山不露水,可内里早让它搅和乱了——血压低下去,心动快起来,体温一日之中屡经四季,正所谓“热来热得蒸笼里坐,冷来冷得冰凌上卧”。我想我与其跟他一块这么混着,莫如早早分手另谋前程吧,便开门见山地跟他说:兄弟我干脆送你走吧,一了百了大家好过。我是想干脆把这辆破车报废,销毁,回炉,长痛不如短痛。车嘛,有的是,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丁一”。
31死
对此,我与丁一颇费思量。
我是想:就这么走了吗?不再试试?早晚是个走,一定这么急?对生命而言,没有什么比死更可靠的事了,而对我来说怎么走不是个走呢?况且说了,倘其路途艰险你就绕开,那还算什么游历,还算什么永远的行魂?
丁一则真可谓是无知者无畏。此一回他竟比我利索,一赌气已然着手准备赴死的工具了。他先是找了一条绳,可想想那吊死鬼的模样甚是可憎,于是算了。继而想到跳楼,可那血肉模糊的情景又让人恶心,所以拉倒。安眠药如何?静静地躺下来,渐渐地睁不开眼睛,昏昏然如同安详地睡去,有些梦似乎要来但终于没能来,而后有人来把你收拾收拾拿去销毁,青烟一缕飘摇而去,谁也来不及嘲笑咱……嗯,这主意好。可药呢?药可是不好找,再说一时也攒不够,若只弄个半死岂不还是落下笑柄?电!对对对,那东西行,两极一接,再搞个定时器,足足地喝上些酒先自昏睡,昏睡中电流一通万事大吉。好吧,就它了!
然而一切都准备停当了,那丁却又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急什么呢?真是真是,他望着那套死亡工具,推算半天也没推算出急的是什么。那就再抽颗烟吧,死心已定倒好像不怕活着了,反正就剩那么一档子事了,倒好像看什么都顺眼了。烟缕轻飞曼舞,心情一旦放松下来,这丁倒有了些不寻常的想法,尤其是想到了一件从未想过的事:死,是什么?
他问我:死,会怎样?
我说:死了咱就都解脱了,甭受这份儿罪了。
谁?说明白,别含糊,谁解脱了?
你,还有我。
可我已经死了呀,已经没了,不是吗?
你听我慢慢说……
说什么说!其实是你解脱了,可我没了。
不不不,不是这意思……
不这意思啥意思?你丫够损的!
可是……可是曾经,也没有你呀?
曾经?啥时候?
你出生之前。
丁一语塞,呆愣好久,忽又窃笑。
笑什么?我说:有什么可笑的?
他看看我,笑得愈加歹毒:可我要是死了,你不也就没了吗?
那可未必。我尽量说得含糊,不想太惊扰他。
他就又笑: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还有什么?
还有我。
你是说,我没了,你还在?
不。既然这样我就实话告诉他吧:你没了,我还在。
哈,够幽默!请问你在哪儿?
在别处。曾经我也在别处。
别处?别处是哪儿?
我真是讨厌他那种笑,好像他一死地球就不转了,我也没了,你也没了,他也没了,永恒传扬的消息从此就终止了。
我说:丁一你好好想想,你才有多久?没你之前我在哪儿你想过吗?
你在哪儿,当然你可以随便说,但谁能证明你在哪儿?
要是能证明呢?要是能证明没了你之后我还在,是否就能证明没有你之前我就在?
说吧。但光你说不算,除了你还有谁能证明?
任何人。
任何人?我可没心情开玩笑!
听着,你给我听着!不管是在有你之前还是在没你之后,任何一个人,怎样称呼自己?怎样意识到自己?或者说,怎样指称自己?就是说以什么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算了,别瞎想了,告诉你吧:我!任何人都逃不开这个角度:我!
可那是另一个我啦!
可哪一个,不可以是另一个呢?
我是说,那已经不是丁一啦!
对呀对呀,这回你说对了——丁一没了,可我还在。
丁一有些急,急得抓耳挠腮,就像当初做不出数学题时那样掐自己大腿,拍自己脑门。
我启发他:比如说丁一吧,丁一是谁?
是我。
好,这就好办了。你去问问丁三,丁四,丁一百,他们也会像你这样回答:是我。
那……那又怎么啦?
是我就够了。
够个屁!你够了,可我没了!
再说一遍:我不会没,我永远都不会没,没了的是你丁一。
这回他有点发愣,发傻,发懵。
我再启发他:就好比音乐,音乐并未停止,但一个个音符都会过去。那个叫丁一的音符自然也会过去。每一个音符都在过去,所以音乐不会停止。每一个音符都会过去而音乐不会停止,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还会有数不尽的音符——丁三,丁四,丁一百——接踵而至!所以说,丁一没了,还会有数不尽的我接踵而至!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音乐?
不,我是音乐。我是永远的行魂,就像永不停止的乐章。
而我不过是个音符?
你丁一是个音符。我经由无数音符而成为永恒的乐章,就好比我永远的游历此时此刻正经过着丁一。
照这么说,来来去去来来去去,音符不过是一群无足轻重的傻瓜?
不能构成音乐的音符,你信不信都是噪音,都将被忘记,被埋没,永劫不复?是因为音乐,音符才有了意义,才有了方向。就比如那一天,我来了,你才睁开眼睛,你睁开的眼睛里才有了成形的影像。就比如那一天我们一同走出家门,走到街上,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危险或奥秘,你眼中的影像才要求着或显示出——意义。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意识到自己,才称自己为我,才知道生,才谈论死……
可要是没有一个个音符,你音乐个屁!
着哇,就像要是没有丁一之旅,我怎么能是永远的行魂呢?一样的,要是没有此前和此后的旅程,又怎么能有永远的行魂,又怎么能有我呢?
丁一愣愣地想。
我见他滞暗的眸中忽有闪光,还没等他说什么我已经知道麻烦了,我已料到他要说什么了。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急着离开我呢?用你的话说,永恒的音乐为什么要放弃丁一这个不可或缺的音符呢?
唔!我不得不暗暗为此丁叫好——不曾想他倒把我引入陷阱,断了我的逃路。
40春风浩荡
病算什么?春风不可阻挡!
再说了,什么叫乐观,什么叫坚强?(以及什么叫欲望,什么叫情种,什么叫鲁莽和愚顽?)而且,乐观和坚强说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告诉你:春风浩荡!
春风浩荡,就好比荷尔蒙禀领了创造的使命。枯疏封冻的季节,那丁就像在老祖母膝前玩耍的孩子,问这问那,唯唯诺诺,或偶尔随我一同张望夏娃,牵念伊甸,本本分分如同聆听一个久远的传说。然而春风一动,立刻大不相同:天空明媚畅朗,荒原豁然辽阔,绿草茵茵,繁花星布……似只一夜间这丁就变得强悍起来,思绪张狂,浪想蹁跹,哪里还由得了我?纤巧的萌芽亦昼夜成长,或早已于寂寞中悄然开放,蠢蠢欲动,屡屡昂扬。况且美女如云,美女如云哪!——诱人的消息阵阵袭来,常令此丁夜得欢梦,昼有芳思。这思这梦,弄得我也是若惧若盼,寝食难安。丁一呢,更是兼惊兼喜,欲罢不能。
那只野牛好像又站起来了!
忍耐些吧,我说他:你的病,你的病啊!
病?那丁笑道:病是好忍的吗?病是忍好的吗?况且……
况且啥?
他不说。不说我也知道:况且的是这良辰将至,美景欲来!恰是这良辰美景让丁一由衷地感到了死的遗憾。他在心里对我说着:我才来呀哥们儿,怎么能就走呢?他心里对我说着:我盼了多久啦呀,兄弟你该知道!他心里对我说着:就这么死了你说我冤不冤?我还从没真正经历过春天呀!我还不知道她们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在那儿,倘若就这么死了,我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了,我就会以为她们压根儿都是幻影啊兄弟!
唉,可怜的丁一!唉唉,你这情种!这丁一的荒原,这荒原的春天,这春天的风啊!我理解你,兄弟!
但我还是劝他:忍耐些吧哥们儿,有些事是需要等待的。
等待,等待,还等待个啥吗?
忘了吗,那个隆重的时节?
什么隆重的时……时节?
夏娃,夏娃她还没有来呀……
那丁怏怏。那丁郁郁。那丁自知不便反驳我,惟眼巴巴张望春光四溢,张望那日胜一日的绚烂与妖娆。(透露个秘密吧:在童贞的丁一,连梦都梦不见确凿女人——尤其是最为诱人的那一带,更总是云遮雾绕,一片神秘。)
此地有句民歌唱道:大青石上卧白云,难活莫过是人想人。
也许,我就放他一马?
也许我就随他去吧。
那样的话,不管什么时候离开他,我也都算对得起他了。
42姑父
这老头,自打我来到丁一我们就叫他姑父,以至于少年丁一以为,凡与之相仿的老头我们均当称其为姑父。
那就还叫他姑父吧。
姑父曾经并不很老,孤身一人住在丁家对门,即我和丁一最初与世界相遇的那条小街的另一边。姑父所以让我们感受了“别人”的丰富与神秘,头一个原因是,母亲总不大愿意丁一到他家去:“你倒是瞧瞧,别人谁去?”第二个原因是,倘若姑父家偶尔来个客人,邻居们总要满腹狐疑地互相打听:“来的谁呀?什么人?”姑父碰巧听见了,便一律搪塞道:“咳,都是为了些别人的事。”再一个原因,姑父屋里总挂着一幅陌生女人的照片,有回丁一问:“这阿姨是谁?”我以为姑父一定又会敷衍说是别人,但是没有,姑父沉吟良久,庄重地把那照片掸一掸、扶一扶说:“这是位烈士。”
烈士!丁一回家把这消息说给父母,父母听了甚是纳罕。
父亲问母亲:“烈士?不都说他是叛徒吗?”
母亲说:“男的是叛徒,女的就不兴是烈士?”
“谁呀?”丁一问:“谁是叛徒?”
“小孩子,甭打听!”父母大人齐声喝斥。
这事就此告一段落。少年丁一不及细想,惟懵懵懂懂地感到姑父必跟某些戏剧或电影有关。但此后他还是背着父母,常到姑父家去——那老头会讲故事。
姑父的小院里只住了姑父一家,或不如说只住着姑父一个人。院子里有好几棵树,石榴,腊梅,丁香。三间向阳的老屋里大盆小盆地尽养些花花草草,花草之间惟一床、一桌、一凳。我记得有一棵铁树,夏天摆在外头,冬天抬进屋里;姑父说,这宗东西多少年才开一回花,伺候不好,赌气它一辈子都不开花。还有一种叫昙花,姑父说一人一路脾气禀性,这花开倒是开,可每次只开个把钟头,要是半夜里开你就得瞪着俩眼等它,一不留神睡着了,得,睁眼看时它已经谢了。在丁一跟姑父一起在那老屋中盼着铁树开花或等待昙花一现的时日里,姑父给我们讲了很多故事。甚至可以这样说,从童年到少年,丁一知道的故事,少说有一半是从姑父那儿听来的。
43魔术
在姑父讲过的故事里,最是一个涉及魔术的故事让我难忘。
那天丁一和姑父坐在院子里。那天没有什么特别的花要开,姑父很闲在,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不过呢,姑父又说,这也许不能算故事,这是件真事。
你要是不信呢,姑父说你也完全可以不信,“但这确实是我亲眼得见。”
姑父年轻时在E城读书。E城倚山面海,景色迷人。一天姑父出门闲逛,走到一家剧场门前,见个伙计正扯着嗓子吆喝:“快来瞧快来看呀!享誉欧美的华裔魔术师(什么什么斯基或是什么什么斯坦,姑父说他记不清了)回乡祭祖啊,要在本剧场做一次精彩绝伦的演出啦!”“只此一场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姑父抬头,见海报上闪电般八个大字:鬼神莫测,瞠目结舌。姑父问那伙计:“什么内容?”伙计摇头:“不知道。”姑父说:“不知道你就敢这么吆喝?”但姑父还是买了两张票。
演出晚上七点开始,姑父与其同窗好友X提前几分钟到了剧场。剧场本来不大,倒近半数座位空着。
姑父说那兵荒马乱的年头,能有这样的上座率已然不错了。
七点钟,台上毫无动静。再等一会儿,大幕依然紧闭,台下“嘁嘁嚓嚓”有些议论了。姑父看看表:七点十分。观众席里有人问了:“这魔术师到底哪国人?”有人答:“据说是华裔。”有人摇头道:“一个中国人,非起这么个拗口的名字!”有人说:“洋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