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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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呼吸-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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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长篇小说的打印稿一份交给百花出版社、一份给《收获》编辑部。做完这件事,我仿佛一下子卸了千斤重担,心,轻松得像一片羽毛,想飞。
  那就〃飞〃到杭州去吧。
  中国作协的〃创作之家〃,在灵隐寺有一座玲珑小巧的四合院,黑瓦白墙掩映在浓荫深处,像水墨画中的一处风景,确是疗养、写作的好地方。上海作协的领导和朋友几次三番要我去杭州小住,我却一直找借口婉言推谢,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不想中断长篇第一稿的修改,但又怕说出这理由遭众人好心地反对,在大家看来,我目前的主要任务是治病和养病,而不是弄稿子。我一意孤行,还是按计划把小说改了一稿,然后,心安理得、一身轻快地去杭州休养,每天去北高峰爬爬山,去灵隐寺烧烧香,美不胜收啊。
  说起来,我与杭州的〃创作之家〃,在创作上确有几分因缘。1992年夏天,我就在杭州〃创作之家〃完成了长篇小说《精神科医生》的下半部。那部小说,在我的创作中也是一部艰难之作,动笔之前,去一家精神病防治中心采访,和男男女女有各种精神障碍的病人相处三个多月,反应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从构思情节到把握人物,对我都是一种挑战。再加上那时候的我,调回上海不久,居无定所,借住的小房子,冬天不见太阳,夏天不通风,所以,乘儿子暑假去了北京,我便计划去〃创作之家〃把《精神科医生》一气呵成。其实,杭州的夏天比上海热,不是什么避暑之地。而夏天的〃创作之家〃,因为没空调,几乎无人光顾。没人更好,我乘虚而入,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工作。那半个月,像在世外桃源,安静又省心,一日三餐,饭来张口地被人照顾着。这样的生活,让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在写作上不敢有一点懈怠,只怕愧对了如此优越的条件,所以,每天起早贪黑,聚精会神、汗流浃背地埋头写稿,紧赶慢赶,倒是颇有效率,平均一天总得有八九千字落到稿纸上,才肯搁笔休息。记得,写完小说的最后一个字,累坏了身体,浑身不舒服,还去了一趟医院。从医院出来,我坐不动公共汽车,就在医院门口上了一辆人力的〃黄包车〃,让脚夫把我拉到北大荒一位知青朋友家,在她那里猛睡一觉,才渐渐缓过气来。
  每一部长篇的形成,都是呕心沥血的,都有掏空了自己的感觉,好像总得病一场,小说才能画上句号。
  写完《精神科医生》,由〃创作之家〃柯主任的妻子、女儿陪伴着游西湖,拍照了,划船了,犒劳我半个多月写作的辛苦。而十年前的我还是身强力壮的,无论是突击的辛苦,还是持久的辛苦,只需〃猛睡一觉〃或〃犒劳一下〃,精神和体力的劳累都能很快缓解,烟消云散。那年从杭州回上海,捧着厚厚一摞写满字的稿纸到家,我又生龙活虎了。
  可岁月不饶人啊。整整十年过去,这次写完长篇小说后的〃得病〃,情况截然。5月下旬,柯主任来上海看望我,诚恳地邀请:〃来'创作之家'住一阵,灵隐寺空气好,风水好。〃
  〃今年一定去,还是夏天吧。〃我欣然答应。确实,我最需要〃空气好〃和〃风水好〃,也很想去灵隐寺烧烧香,不是求菩萨保佑,而是求静心、求清醒,然后,才能有觉慧,自己保佑自己。
  不知为什么,越活越宿命,愿意相信命运中有些东西是注定的、不可左右的,是无法抵抗、无法回避的。但〃宿命〃不同于迷信。记得五六年前,一位台湾朋友要来上海投资,并带来一个看面相、断风水的女人,朋友说,顺便请她给我们大家看看相、算算命。我喜欢凑热闹,早早地等在花园饭店。台湾朋友下了飞机直奔饭店,大家便团团坐下吃饭,饭桌上,我和那女人正好相对而坐,她定睛地看我一眼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你呀,看起来是个穿裙子的,其实,是穿裤子的。你是双人床单人睡。你活得很辛苦,是那种眼泪当饭吃的女人。不过,你和观音有缘。去拜拜观音、敬敬蜡烛。敬蜡烛的时候你会哭,痛痛快快地哭。〃
  这一番话,使举桌惊叹,我那位朋友赶紧声明:〃我也是在机场刚认识她,绝对没提你一个字!〃
  我心里很服气这个从台湾来的、素不相识的女人能把我的生活描述得如此生动、准确。只是,有关和观音有缘的说法,我当时并不理解。我对佛教一无所知,顶多肤浅地听说观音的大慈大悲,能救人出苦海。人生有苦有乐,我不以为自己经历的那点苦,是〃无边的苦海〃,也不以为靠别人的拯救,就能摆脱〃把眼泪当饭吃的〃的困境。所以,我没把那女人的建议当真。
  这次去杭州,又住进与灵隐寺为邻的〃创作之家〃,我想定了,无论如何要安排一天,要起个大早,从北高峰翻到灵隐寺,乘着游客还没进门的时候,独自地、清静地、恭敬地向观音献上红蜡烛。
  那是到杭州的第三天。天蒙蒙亮,我便起身踏上去北高峰的石阶。在登上888级石阶的一处凉亭后,便迂回着折向灵隐寺,拿着香和蜡烛,等庙门一开,我第一个跨进大雄宝殿,并直接拐到大佛后面的千手观音前叩首下跪。当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摊开的手掌里,我的心好像没有缘由地酸楚了,顿时,泪如雨下。仿佛有一片阵雨飘过,我只觉得,眼前是一片清新的雨珠;我只觉得,两只摊开的手掌温温地湿透了。
  真的,好久没有这样淋漓地、痛快地、无端地哭一场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我从垫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有些麻,但心里却说不出的舒畅,好像倒尽了积蓄太久的委屈,胸口突然空空的,却也旷达了。这些年,不管遇到多难、多苦的事,我都隐忍,有时候也想哭,但就是挤不出眼泪。也许,是太理智的缘故,我知道,哭也没用,眼泪帮不了我;也许,曾经沧海,要哭的事太多,都哭不过来了,干脆不哭。但是,一个不会哭的女人,是可怕的。我对自己的〃不哭〃和〃不会哭〃,常有隐约的担心。果然,可怕的事到底临头了。我明白,这次得病的原因,和长久地〃不哭〃、〃不会哭〃是分不开的,还自以为〃能隐忍〃是我的坚强、是我的优点。其实,〃隐忍〃给人的是一种假象,〃隐忍〃不等于解决,〃隐忍〃的结果,只能是情绪的积郁和淤积。按中医的说法:不通则痛。
  今天,我终于哭了,哭得像个不经事的小女孩。我终于哭了,哭得淋漓尽致,消除了〃可怕〃。当然,哭完之后,我立刻想到那个台湾女人,她的提醒和提示给了我一种方式和一种氛围,让我恢复了想哭就哭的性情。我真得感谢她,并希望自己能保持。
  流泪同样是坚强。



2002年8月19日 如泣如歌



  我愿意去杭州小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杭州有一帮我在黑龙江时结交的知青朋友。
  那时候,去北大荒的,有各地知青,北京的、哈尔滨的、佳木斯的,天南地北,五湖四海,像各路支流汇入大海。而同样的命运,使大家的相处也同兄弟姐妹,患难与共。但由于地域与文化的某些差异,相对来说,上海知青和杭州知青更容易接近。几十年过去了,和我至今还有联系的知青朋友,除了上海就是杭州。也许,这也是我和杭州的缘分之一。
  自然,我一到杭州,杭州的朋友们便安排了一次次的聚会,光是昨天一天,从早到晚,我们从梅家坞的农家菜一直吃到香格里拉的自助餐,从中吃到西,从土吃到洋。其实,吃什么、在哪儿吃,都是次要的,朋友们久别重逢、相聚相会,需要的只是诉说和倾听。在北大荒那些特殊的岁月里结下的友情,恰同学少年,亲如手足,大家只要碰到一起,每个人的心情都自然而然回到当初,而以后几十年变迁所形成的高低之差、贫富之别,至少在聚会的时刻,会一笔勾销。虽说,有人能摸出经理、总裁的名片,有人却一无所有已落到下岗的地步,但是在〃当过知青〃的历史面前,我们还是人人平等。
  每次与〃黑兄黑妹〃见面,我最留恋的就是这种〃回到从前〃的感觉,好像又盘腿围坐炕头,端着比面孔还大的饭盆,吃着一样的窝瓜和土豆,不分彼此,亲密无间。正是这样的亲密感,使大家在见面之后,就会一吐为快。说真的,我们每一个人几乎都有一肚子要〃吐〃的东西。当知青那些年,虽然艰苦,也被荒废了许多,但那时候毕竟单纯,单纯得在到了结婚年龄仍白纸一张,早就成年了,却还是一身稚气,说好听的:〃心智不全〃,可说白了:有点〃缺心眼〃,根本看不清自己,云里雾里的。然而,〃单纯〃的历史,为以后的〃复杂〃埋下了太深、太多的伏笔。听朋友们真情诉说,爱莫能助,只觉得隐隐地心痛,我们的后半生仿佛都在为曾经的〃单纯〃付代价了。
  来杭州的前一夜,还接到一位知青朋友的电话,他希望我到杭州能够去看一下×××,说他的婚姻出了问题,要我做做工作。我知道,×××事业的成功在我们这些北大荒知青里首屈一指,每年都有上百万收入,问题是,钱多了,家庭没了,妻子移情,已分居多时。×××倒是一向恋家,不仅没有那些大款们的腐败作风,而且,多少年的习惯了,他在外面再忙,也要赶回家为妻子、女儿烧晚饭,在别人看来,这样的丈夫,模范得不能再模范了,当然,妻子的移情,对×××无疑是晴天霹雳。那位朋友在电话里同样愤愤不平。我却平静,对×××的家庭变故,我不觉得意外,甚至认为这在意料之中,因为,我了解这对夫妻,他们完全是两类人,家庭背景、文化背景都截然不同,只是,在北大荒的结缘,大家都单纯,不懂得男女之爱永远是交换,灵魂和肉体的交换,一旦交换材料枯竭,爱便泯灭,共同生活的男女,或者变得陌生逐渐排斥,或者变得相似乃至雷同。而×××和他的妻子是难以磨合成〃相似〃与〃雷同〃的,因为有些〃差异〃在共同的生活中属于不溶解物质,必然会沉淀下来,成为一种隔阂,使男女双方在根本点上无法真正走近,谁来做工作都无济于事的,只能顺其自然,由他们自己慢慢地面对〃差异〃、消化〃差异〃,最终,还得看消化的程度。
  当然,这〃消化〃的过程,是痛苦的过程,甚至极其痛苦,像有一块石头梗在胃里。中午,在梅家坞吃饭时,那位一直让大家羡慕不已的×××,突然说出丈夫已经不肯回家的坏消息,使举座震惊。还在北大荒时,×××的聪明能干、机智伶俐就是出了名的,返城回杭州,她最早进入省政府机关,并在重要部门一级级地得到晋升,在一大帮知青中,她显然是佼佼者,有职有权,于是,求她办事的人也多,据说,她为人处事一如既往地〃聪明伶俐〃,该办的不该办的能一律妥善处理,笑容可掬。而里里外外,她都是个胜利者,在家,丈夫对她的宠爱与照料,更是有口皆碑。我有二十多年没见她了,传说,她的形象依然可爱,并与时俱进地增加了时髦与潇洒。但这次见到她,虽然她还是笑口常开,可笑容里没有了让我们一直欣赏、钦佩的从容和自信。说到在生意场上发迹起来的丈夫如何背弃感情时,她眼泪汪汪,一再表示,她愿意接受任何条件:〃只要他回家!〃她神情中没有了丝毫的傲气,完全像个不能自立的家庭妇女,接受不了〃天塌下来〃的打击。我理解×××为什么用一反常态的迁就,放下了自尊,不管不顾地争取、挽救婚姻。让一个年过五十的女性,放弃习惯的生活再从头开始,确实相当困难了。同样,我也理解一个男人〃从奴隶到将军〃的心理变化,在工作单位他有了被前呼后拥的地位,回到家当然希望有同样的感觉,于是,他便〃揭竿而起〃地〃造反〃了。×××像挨了一闷棍,猛地惊醒过来,家庭却已岌岌可危,她开始自觉地、迅速地〃消化〃差异。而这种〃消化〃,几乎消化掉了那个在北大荒时就聪明出众的×××。我心里充满矛盾,我喜欢那个曾经是那样出众的×××,对她如今的改变,深感惋惜。当然,我也不愿意看到他们的家庭就此破裂,只要有一分弥补的可能,总要尽十分的努力。只是,一个年近半百的女人,要和一茬茬年轻貌美的女子来争夺丈夫,她〃努力〃的艰巨性、残酷性,是可想而知的。
  从梅家坞再转移到香格里拉,已是万家灯火。我们这一群年近半百、或年过半百的〃女知青〃,促膝地吃着、说着,忘了时间,忘了一切,就像从四面八方难得回家一聚的老姐妹,唠唠家常,说说各自的酸甜苦辣,虽然,谁也帮不了谁,大家在意的,就是能坐在一起,有听的、有说的,这就够了。
  分手时,我们又约好,要去×××的家看看,不管他们的分居如何尴尬。分手时,我心疼地搂着×××,在她瘦削的肩上拍了拍,她咬着我的耳朵轻轻地叹口气:〃星儿,你一定要保重,你真的不容易,我挺佩服你的。〃我很想对她说:其实,生活是公平的,每个人早早晚晚都要经历〃不容易〃的事,而我的〃不容易〃大概就在于总比别人早到一步,不到四十就体验了婚姻的种种为难,刚过五十,又面临〃生死〃考验。不过,有这样的〃提前量〃,是值得庆幸的,让我有足够的力量对抗,以保持生活和生命的尊严,这是生活给我的真正的厚爱。悠悠岁月,如泣如歌啊!



2002年8月20日 浪漫时刻



  来风景如画的西子湖作客,心里便隐隐约约、躲躲闪闪地总怀有一种期待的心情。期待什么呢?
  前天下午,坐胡庆余堂上海办事处李总的车来杭州时,车过嘉兴,天上的云层便骤然积聚,黑鸦鸦的像怪石嶙峋、如重峦叠嶂,更有〃山雨欲来〃、〃硝烟弥漫〃的气氛。坐在前排驾驶座旁,我一无遮拦地感觉桑塔纳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下一路狂奔,一车的人都沉默着,仿佛正在上演一部被炮火连天或天崩地裂的险情包围时在高速公路上飞车夺命的好莱坞大片,我的心不由地提到嗓子眼,已分不清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了。活跃的想象和身历其境的真实感,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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