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工作挣来的钱给自己出书,但在俄罗斯,当律师也不是个很能挣钱的职业,她又主办民事案,所得有限,她独自还要抚养女儿。我不便打听她的个人生活,但我还是问她:〃为什么不利用职业之便,写一些与案子有关的通俗作品?〃也许,这样的作品不用自费出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她热爱诗歌。我哑口,我惭愧。列娜忧伤和困惑的眼光,分明还透着一种轻易不减的沉着与从容。
这样的忧伤、困惑和这样的沉着、从容,矛盾却又统一地合成一种氛围,如同空气笼罩着彼得堡,只要你用心体会,随时都能感受这种气氛的存在。在彼得堡大学的〃汉语中心〃有个小型见面会,在一间不大的教室里,会场的布置有礼仪又简朴,只是拼拢课桌,但还是讲究地摆上几盘饼干。彼得堡大学来了两三位教汉语的教师和五六个学中文的学生,这是来俄罗斯后第一次不用翻译的活动,但要求我们说话尽量放慢语速。主持会议的是一位中年教师,他主要讲了〃汉语中心〃目前的困难,他们是在无资金的情况下维持着〃汉语中心〃的研究科目。郑教授在发言中介绍说,上海的〃俄语研究中心〃和彼得堡的〃汉语研究中心〃是中俄教育部一项重点的交流项目,合同有约,双方政府每年投资200万,我们教育部承诺的资金,按时到位,可彼得堡的〃汉语中心〃没拿到一分钱,因为财政紧缺,国家无力支付。那位教师倾诉了困难,可他的结束语仍然是那样的沉着与从容:〃我们只有想方设法。我们会坚持的!〃我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位俄罗斯教师,心里充满感慨和尊敬。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大学生,交谈时,她小声对我说,她研究沈从文先生的作品,她曾向几个中国留学生提起沈从文,他们都不知道沈从文是谁,她疑惑地问我:〃沈从文在中国不是很有名、不是一位很重要的作家么?〃我马上鼓励她:〃你不要有任何疑虑,你要坚持自己的选择,沈从文先生是一位很有研究价值的作家!〃可当我脱口说出〃坚持〃两字时,我突然觉得,〃坚持〃两字犹如两块结结实实的砖,猛地压迫我的心。面对没有分文经费的困难,却要坚持治学,研究的是一些中国人都不甚了解、不感兴趣的中国文学、中国作家,说真的,我已掂量不出,这〃坚持〃两字究竟含有多么沉重的分量。
轮到我发言了,我却不知从何说起,太多的感触好像突然烟消云散,沉淀在心里的,只有一种感觉:伤感。我如实表达,只说了两句话:〃来到向往已久的俄罗斯、彼得堡,我好像只有一种心情:伤感,我真的不知道,我的伤感是因为变还是因为不变。〃彼得堡大学的那位教师很欣赏我的话,认为我的发言充满诗意,很了不起,他说,他没想到中国作家能有这样的体验和理解。我想,中国和俄罗斯有过太多相近的东西。在过去的十年中,我们曾经也有很多的伤感,即使是今天,我们已渐渐适应了很多的改变,但有些时候,我们仍不免伤感,为变与不变。
离开彼得堡又是傍晚,天空飘起一阵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大片颇有气势的灰色云团堆砌在天边,远看,仿佛海市蜃楼把彼得堡那些宏伟建筑的奇观显示在天空。我们的车再一次绕过涅瓦河,在乌云的映照下,涅瓦河也是一片深灰。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傍晚将暗不暗的灰色,会有很多沉静的遐想,不很乐观,也不悲观,而是带着一点伤感的思考,还有一点苍凉的启示。
在彼得堡两天所收获的,好像就是这样的一点伤感和这样一点苍凉了。
…
2002年5月19日 有惊无险的返航
…
今天要离开莫斯科,起飞时间又是傍晚。
每到黄昏时刻,我总会莫名地惆怅起来。而在莫斯科机场等待离开的这个黄昏,惆怅的心情像鼓满的风帆,带动了所有的情绪,毕竟,这样的离开,意味着永别,我知道,不会有机会再来俄罗斯、再来莫斯科了。所以,今天我起得特别早,又约沈善增一起去莫斯科大学附近的树林和草地呼吸、踏青。十天来,我在俄罗斯一天比一天健康,俄罗斯的气息好像真是神奇的,同行的伙伴们都惊喜不已,为我能以这样良好的状态、这样饱满的情绪和他们一起顺利完成十天的出访。我们的褚团长每次向上海的作协领导挂长途、报平安时,他的第一句台词是不变的:〃星儿很好啊,放心吧!〃
尽量不给人添麻烦是我做人的宗旨。尤其这次出访,我是在第二次化疗后的二十天上路的,要经受马不停蹄的长途跋涉,吃饭睡觉都无规律,好人都会觉得疲劳、困顿,何况我呢?我几乎天天在心里祈祷:〃千万千万要争气,千万千万不能出问题。〃我一再鼓励自己:〃你行,一定行!〃当然,出点小问题、小毛病在所难免,大前天,在彼得堡一家中餐馆吃炒面、吃番茄蛋汤,这是我们来俄罗斯一周的第一顿中餐,还是简便得不能再简便的炒面、蛋汤,但炒面蛋汤的亲切与入味,使得处处当心的我,有点忘乎所以了,竟然也狼吞虎咽起来,几大口面下肚,我才猛然感到没经细细咀嚼的面条堵在胸口,喘不过气来了,我立刻站起来,在饭店门外的小路上来回踱步,不停地按摩腹部,可油腻的面条仿佛黏住了食道与胃壁,怎么弄,那几大口面条就是不上不下地鲠着,影响了呼吸的畅通。尽管,沈善增马上给我捶背、发气功,还是无济于事。回到宾馆,洗个澡,稍稍好一些,只是一躺下,仍然胸闷,不能呼吸,我只得推开所有的窗户,让室外清新的空气充分地涌进来,然后,一边在床前走来走去,一边用两只手交替着按摩胸口,不断地做深呼吸。就这样,足足折腾了三个多小时。说实话,在这三个小时里,我是害怕的,我担心一口气上不来,一命呜呼,也担心让这几口面条兴师动众地把我送进医院,就此留下话柄,让支持我来俄罗斯访问的领导、朋友作难。幸好,用力呼吸的力量最终还是感化了那几口面条,凌晨两点多,终于能躺下睡觉了,但我仍然不关窗,让俄罗斯的气息助眠。我心里明白,正是这始终令人兴奋的气息,使我超越疾病,战胜困难,使生命出现奇迹。
显然,俄罗斯之行对于我的意义,不仅仅是梦想与夙愿的实现。因此,离别之惆怅便情有可原。也许,为增加〃惆怅〃的戏剧性,就在我们即将离开的前夕,冥冥中却发生了一连串惊心的意外事件:在彼得堡返回莫斯科的火车上,乘我们熟睡的时候,一个年轻力壮的小偷,居然拉开我们卧铺车厢的门,顺手牵羊地拎起我放在床后的挎包,可以说,真是上天的意旨,使睡在上铺的李处长,就在小偷拎起我挎包的一刹那,突然睁开眼睛,脱口大叫:〃你,你!〃小偷闻声,才放下挎包,从容地溜出门。我一骨碌醒来,心怦怦乱跳,我所有重要的东西都放在这只挎包里,其中,钱是最无所谓的,关键是护照和返程的机票,一旦失窃,不堪设想。一场虚惊,让人想想就后怕。这是事故之一。接着,在去机场赶航班的路上,阿列格借来的面包车突然漏水,中途趴下了,如果找地方修车,非误了班机不可。幸亏,郑教授的朋友来送行,他好像有预感似的,开来使馆的一辆小面包,我们才得以脱险,急忙转移阵地,物摞物、人叠人地塞进面包车,紧巴巴地赶到机场。而在惊险与紧张中,谁也顾不得〃惆怅〃了,手忙脚乱地托运行李、办登机手续。但是,在绿色通道口和阿列格拥抱、道别时,我看到阿列格的眼圈红了……好不容易登机完毕,满以为总算消停,可以松口气,安心地等着起飞了。哪想到,过了起飞时间,飞机却迟迟不动,广播里只说有小故障待排除,让大家耐心等待,结果,左等右等,等到的消息是,让大家下飞机去候机厅接着等。在候机厅一等就是四小时。那是难熬的四个小时,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干脆在楼梯旁席地而坐,惟一对自己的安慰是:故障还好发现在起飞前。
返航所经历的一连串事故虽然都是有惊无险,却也惊得不轻,使俄罗斯之行的结束,有一个不平凡的尾声。当再一次登上飞机,当飞机总算轰然地冲向夜空,我深深地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舷窗,心里在默默地对自己说:你的经历常常是有惊无险,而且,常常是〃惊得不轻〃,包括这次得病。我想,只要无险,怎么〃惊〃我都能承受。而生命中又增加了十天的〃俄罗斯气息〃,我相信,我生命的承受力也会更加惊人的。
***************
*第四章 中断化疗,生死抉择
***************
今夜无眠。我终于用一夜的时间完成了至关重要的抉择拒绝再次接受西医的化疗但愿我的这些理由能得到某个中医的确认,我心里会更加踏实。我有预感,我的抉择一定会遭到一片反对声,我一个人顶得住么?这抉择毕竟是生死选择啊!
…
2002年5月22日 从天而降
…
在俄罗斯的最后时刻尽管几经挫折,但还是顺利返回。从万米的高空降落到地上,我简直像个凯旋的女英雄,迎候在机场的作协办公室主任和外办主任握紧我的手,连连祝贺:〃听说,你在俄罗斯身体很好,全机关的人都为你高兴!〃等在家里的儿子写了〃欢迎妈妈回家〃的大标语,铺排在房门口的地板上,一开门就让我惊喜、让我欣慰。儿子表达感情的方式总是很艺术、很特别,为了让我能在俄罗斯的旅行途中喝上温开水,他给我买了一只保温杯,并加工一番,在杯子上画了大大小小的一群牛(我属牛),还在杯口写了一圈英语。他的原意是:不要老是想着自己是母亲。我理解,儿子希望我活出自己。
在俄罗斯整整十天,我做到了完完全全的一个自己。
刚进家门,安忆打进第一个电话,她的语气兴奋:〃我打过两次电话了,后来听说你们飞机晚点。怎么样,累不累?〃
〃不累,感觉很好,我身体挺争气的。〃我回答自豪。
〃休息两天,你要去医院做检查了。〃安忆接着提醒道。我们还约定,我出去看病那天,通知小鹰一起碰个头、见见面。
安忆一提到〃看病〃,我的心突然忽悠一下,好像这才真正的从天而降。在俄罗斯我完全忘记了〃看病〃的事,或者说,我坚持要去俄罗斯就是为了〃忘记看病〃,〃躲避看病〃。需要说明的是,所指的〃看病〃,就是迫在眼前的第三次化疗。为出访俄罗斯,我和医院商定,第二次化疗与第三次化疗的间隔时间适当延长。但临行前,我和主治医生通电话,他严肃地指出:〃以后几次化疗必须按时进行。〃如果遵照医嘱的〃按时〃,我得尽量忘掉俄罗斯,尽快回到〃病人〃的状态中,马上投入〃看病〃这件事。
在家休息一天,电话铃接连不断,我也不断地向亲人和朋友们宣讲、汇报我在俄罗斯种种健康的表现,声调飞扬,掩饰不住却也故意地想多多地流露些得意的情绪。一天汇报下来,其实很累,但我不承认累。我明白,我一味地〃流露得意〃,是一种下意识的表现,就想证明自己,是可以不必急于去〃看病〃的;我知道,我的〃声调飞扬〃,有点虚张声势,是在极力地鼓动自己、夸张自己,以便扩大正在形成的〃不去化疗〃的想法。其实,在俄罗斯的最后两天,这种想法已像风起云涌,渐渐在我心里形成〃气候〃。而实践已证明,大病中的我能够完成长途跋涉的旅行,这使我大为鼓舞,并有所顿悟:对待疾病,除了药物,还有一种更重要的治疗方法,那就是精神治疗。当然,精神治疗主要靠自己,靠自身的智慧、觉悟和信心,这对心理素质,是一次考验。我了解自己,我相信自己,我没别的能耐,就是经得住考验。
当然,把一种被视为〃不治之症〃的病交给自己对付,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毕竟性命交关。一旦把〃不再化疗〃的想法变成决定,这〃决定〃举足轻重,是万万错不得的呀!所以,当家人、朋友催我抓紧看病时,我总是先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可以想象,只要我把〃不做化疗〃的想法说出口,立刻会遭来一片反对声,我似乎还没有足够的力量面对所有人的反对。但〃不做化疗〃的想法,却不可抑制、不可逆转地滋长、强化,我真的无法说服自己应该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地〃听医生的话〃。我第一次表现出如此强烈的自我意识,并把自己逼到了抉择的十字路口,生命在等我拿主意、下命令。
从俄罗斯飞回上海,我顿时落进了现实的困境中,俄罗斯又变成一个渐渐远去的梦境。
…
2002年5月25日 生死抉择
…
整整一夜,脑子清醒得像一泓泉水。
失眠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尝到失眠的滋味。虽说,经历过不少应该失眠的事情,但我神经的坚强,也许确有超人之处,或者说,我的神经比较粗糙,我真的很少为烦恼、为痛苦吃不好、睡不着。这十多年,多亏了神经的坚强与粗糙,才帮我度过那些困难时刻,否则,独自扛生活的艰辛,会把我压垮。可过去碰到的问题,无非是感情的、婚姻的,那些不如意的问题,绑在一起都不是要命的。惟独这一次,问题确实严峻,是哈姆雷特那句经典的台词:〃是生,还是死……〃
始终觉得自己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生与死问题,离我很遥远、很遥远,偶尔想到,也只是个模糊的概念问题,从未认真地把〃生死〃两字放到心上掂量、思考,也很少学习、研究有关生命的医学知识或保健知识。当然,对〃死〃更是毫无思想准备。但突然之间,我像中彩了,一种危及生命的疾病在我身上定格。于是,〃生与死〃的问题如同一颗流星,从遥远的天际迅速滑落到眼前。这样的时刻,谁都会惊慌失措。这样的时刻,作为重症病人,似乎别无选择,就得把自己完全交给医院、交给医生。我一开始也是这样,完全按照医生的指示,及时地手术,切除隐患。但手术后,对治疗癌症的常规化疗,我却莫名其妙地充满抵触,而且,抵触情绪之强烈、之坚决,好像完全不在我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