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了,先生,”查尔斯说道。
“你已经看出我是个坏人了。”
查尔斯的嘴唇开始颤抖。“向老天保证,瑞富斯先生,我决不是有意的!”
“行了,行了,”绅士说道。他摸摸查尔斯的脸。艾伯斯先生的嘴唇扑哧一声。约翰站起身来,然后看看周围,仿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起来。他脸红了。
“坐下,约翰,”萨克丝贝太太说道。约翰将胳膊抱在胸前。“我高兴站着,我就站着。”
“坐下,要不然我就揍你。”
“揍我?”他声音嘶哑。“先揍他们俩!”他指着绅士和查尔斯。萨克丝贝太太快步上前,给了他一记耳光。她出手很重。约翰胳膊抱着头,从两个胳膊肘中间望着她。
“你个老母牛!”他说道。“从我生出来那一天起,你就瞧不上我。你再动我一下试试,我叫你知道厉害!”说着话,他眼睛里冒着火;可是随后,那双眼睛了就充满了泪水,他开始啜泣。他走到墙边,踢起墙来。查尔斯一怔,倒哭得更凶了。绅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望着莫德,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小毛孩子哭哭啼啼,”他说道,“跟我没关系吧?”
“操你妈,我不是毛孩子!”约翰说道。
“你能消停点吗?”莫德用她那低沉又清晰的声音说道。“查尔斯,够了。”查尔斯揉揉鼻子。“是,小姐。”
绅士斜靠在门板上,仍在抽烟。“那么,苏琪,”他说道。“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你是个下流的骗子。”我说道。“可我半年前才明白这一点。我是个傻瓜,如此而已,竟然信了你的话。”
萨克丝贝太太眼睛望着绅士的脸,嘴里飞快地说道,“好姑娘,好姑娘,傻瓜是我和艾伯斯先生,竟然由着你去了。”
绅士从嘴里拿下烟卷,正要吹掉烟灰。这时,听了萨克丝贝太太的话,看到她的眼神,他将烟卷举在嘴边,一动不动地停了一秒。然后他转开目光,哈哈大笑起来——一阵并不信以为真的笑——还摇了摇头。“可爱的基督啊,”他轻轻说道。
我以为她先前羞辱了他。“好了,”她说道。“好了。”她扬起双手。
她站在那儿,好似一个站在船头的人——仿佛担心船会沉掉,于是动作不敢太急。“现在,再不要乱了。约翰,别生气了。苏,把刀放下,求你了,我求求你了。没谁会被害着了。艾伯斯先生。李小姐。达蒂。查尔斯——苏的小弟兄,好孩子——都坐下。绅士。绅士。”
“萨克丝贝太太,”他说道。
“没谁会被害着了。行了吧?”
他瞟了我一眼。“这话要跟苏说,”他说道。“她眼露杀机,正瞪着我呢。在这种气氛下,我可没心思坐下来。”
“气氛?”我说道。“难道你说的,是你把我关进疯人院,任由我等死?我要割掉你的脑袋!”
他眯起眼睛,做了个鬼脸。“你知不知道,”他说道,“有的时候,你声音里会有一种非常哀怨的腔调?没人跟你说起过吗?”
我拿着刀,作势刺向他;可是,其实呢,我还是晕头涨脑的,很不舒服,十分疲惫,那一刺也是有气无力的。当我的刀尖在他心口前停住,他见了,也不躲闪。
这时我又担心刀身会抖起来,又会让他看到。我放下了刀。我将刀放在桌上——放在了桌边上,正好放在灯火投射过来的光圈外面。
“好了,这不挺好的吗?”萨克丝贝太太说道。约翰的眼泪早干了,不过他一脸阴沉——有半边脸的颜色比另一半更甚,那是萨克丝贝太太打的。他望着绅士,却冲我点点头。“刚才她还奔着李小姐去呢,”他说道。“说她来就是要杀了她。”
绅士望着莫德,她在用一块手帕包扎她出血的手指头。约翰点点头。“她想要你一半的钱。”
“是吗?”绅士缓缓说道。
“约翰,闭嘴,”萨克丝贝太太说道。“绅士,别理他。他只是在瞎挑拨。苏说过一半,不过那是她一时性急,随口说说。她脑筋不太对头。她不是——”
她手扶住额头,目光有些古怪地看看周围——看看我,又看看莫德。她手按住眼睛。“要是我能有点工夫,再仔细想想就好了!”
“想开点吧!”绅士轻飘飘,酸溜溜地说道。“我恭候着,就想听听你下面要说些什么。”
“我也是,”艾伯斯先生说道。他轻轻的说出这句话。绅士与他对视一眼,扬起了一条眉毛。
“麻烦大了,你不觉得吗?先生?”
“麻烦太大了,”艾伯斯先生说道。
“你这么觉得?”
艾伯斯先生点了一下头。绅士说道,“你觉得,或者我该走,好让事情简单点?”
“你疯了?”我说道。“你没看到吗,为了他的钱,他还是什么都肯做?不能让他走!他会捎信儿给克里斯蒂医生。”
“别让他走。”莫德对萨克丝贝太太说道。
“你哪儿都别想去了,”萨克丝贝太太对绅士说道。他耸耸肩,脸色更红了。“就两分钟之前,你还想叫我走!”
“我改主意了。”她望着艾伯斯先生;艾伯斯先生的眼睛却望着别处。
绅士脱下外套。“耍我,”他边脱衣裳边说道;然后他哈哈大笑,却不是愉快的笑。“这天气,干这种活儿,太热了。”
“操你妈,”我说道。“你个恶棍。你按照萨克丝贝太太的话做,明白吗?”
“就像你,”他答道,他将外套挂在椅子上。
“是的。”
他嗤之以鼻。“你这个可怜的小婊子。”
“理查德,”莫德说道。她已站起身来,身子从桌子那边探过来。她说道,“听我说。想想你做过的所有的卑鄙下流的事。这一桩肯定是其中最卑鄙的,还会让你一无所获。”
“会怎么样?”约翰说道。
可是绅士再次嗤之以鼻。“告诉我,”他对莫德说道。“你最开始学着做一个好人的时候。感觉如何?苏知道些什么?——我亲爱的,你脸怎么红了!还不是为了那件事,竟然?你看到萨克丝贝太太了吗?可别说你在乎她的想法!为什么,你跟苏一样坏。瞧瞧你抖成什么样子了!胆子大一点,莫德。想想你的母亲。”
她原本手捂着心口。这时,她跳将起来,好象让他掐到了似的。他看在眼中,又笑起来。然后他望着萨克丝贝太太。她也从他的话语中得到了某种启示;她站在那儿,她的手,像莫德一样,也捂着心口,捂着那枚钻石胸针。而后,她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飞快地瞟一眼莫德,手落了下来。
绅士的笑声刹住了。他定定地站着。“这是什么?”
“怎么了?”他说道。
“什么怎么了?”约翰说道。
“那么好了,”萨克丝贝太太说着走动起来。“达蒂——”
“噢!”绅士说道。“噢!”她绕过桌边时,他一直望着她。然后,他目光在她和莫德二人之间瞄来瞄去,其中透着某种兴奋。他手捋过头发,将额发理到后面。“现在我明白了,”他说道,他大笑;然后笑声戛然而止。“噢,现在我明白了!”
莫德抢步上前说道,“你什么都不明白,”她眼睛却盯着我。“理查德,你什么都不明白。”
他冲她摇头晃脑。“我可真是个大傻瓜,竟然没有能早点瞧出来!噢!这可真奇妙!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多久了?噢!难怪你又踢又骂!难怪你大发雷霆!难怪她要纵容你!我一直就觉得奇怪呢。可怜的莫德!”
他又哈哈大笑。“还有,哦,萨克丝贝太太,真有你的!”
“够了!”萨克丝贝太太说道。“你听到没有?我是不会让别人说出这件事的!” 她朝着他,也上前一步。
“真有你的,”他又说一句,还笑个不停。然后他喊道:“艾伯斯先生,先生,你也知道这件事吗?”艾伯斯先生没有答话。
“知道什么?”约翰问道,他眼睛好象两个黑点一样。他望着我。“知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说道。
“什么都不知道,”莫德说道。“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她还在悄悄地往前挪步子,她的双眼——现在,几乎是纯黑色了,比先前更加幽亮逼人——一直盯着绅士的脸孔。
我看到她的手趁黑摸到桌边上,仿佛要指引她自己走过去。我觉得,萨克丝贝太太也看到了。或许,她还看到了别的什么事儿。因为她一怔,然后飞快地开口了。“苏西,”她说道,“我希望你走。带着你的小兄弟,赶紧走。”
“我哪儿也不去。”我说道。
“不是苏,你留下,”绅士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别管萨克丝贝太太的想法。你一直在乎她的想法,在乎得太久了。其实,她的想法对你来说,又算得什么呢?”
“理查德,”莫德说道,几乎是哀求了。
“绅士,”萨克丝贝太太说道,她眼睛还望着莫德。“好孩子。别说了,好吗?我怕了。”
“怕了?”他答道。“你?要我说,你这辈子还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呢。要我说,现在你那颗铁石之心,在你那铁石铸成的胸腔里,跳得无比平静呢。”
听了他的话,萨克丝贝太太的脸抽搐了一下。她抬手去摸自己身上的胸衣。“来感觉一下!”她手里摸索着说道。“先感觉一下这儿的跳动,再跟我说我不害怕!”
“感觉一下?”他瞄了一眼她的胸部,说道。“我可不这么想。”然后他笑了。“不过,你可以让你的女儿去感觉一下。她干过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说不清。
我知道的是,听了他的话,我朝他奔了一步,我是想揍他,让他安静点。我知道是,莫德和萨克丝贝太太抢先到了他跟前。
我也不知道萨克丝贝太太她,她冲上去,是冲向绅士,还是——眼见莫德飞身扑过去——冲向莫德。我记得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脚步杂乱,塔夫绸和丝绸悉嗦有声,某个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是有把椅子划过地板,椅子腿撞得地板叮叮咚咚。
我听到艾伯斯先生在嚷嚷。“格蕾丝!格蕾丝!”甚至在大伙儿乱作一团的时候,他也叫喊着,我本以为他嚷嚷的是什么怪事;后来才明白,这是萨克丝贝太太的名字,以前从没听到过的。
所以,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在盯着艾伯斯先生呢。绅士开始踉跄了,我还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我听到他呻吟。那是一阵轻微的呻吟。
“你打我?”他说道。他的声音有些古怪。这时我才看过去。
他以为他只是被人打了一记。我觉得我也这么想来着。他两手捂着肚子,身子朝前弓着,仿佛在缓释那一击的痛楚。莫德站在他面前,当时并未让到一旁去;当她让到旁边时,我听见有什么东西掉地上了,虽然听见了,那玩意究竟是从她手里掉出来的,还是从绅士手里——还是从萨克丝贝太太手里——我却也说不出。
萨克丝贝太太离他最近。她当然是看得最清楚的人(the closer)。
她胳膊扶住他,他人倒下来,她便整个人地迎上去,撑住他,拽住他。“你打我?”他又说一句。
“我不知道,”她说道。
我不认为有谁知道。他的衣裳是深色的,萨克丝贝太太的衣裳是黑色的,他们站在阴暗处,很难看得分明。
不过,最后,他将一只捂在马甲上的手伸到面前;然后,我们便看到他白皙的手掌上沾着血迹。
“我的上帝啊!”于是他说道。达蒂惊叫起来。“拿灯来!”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拿灯来!”
约翰提起灯,哆哆嗦嗦地拿在手中。那黑红色的血忽然间变成了深红色。绅士的马甲和裤子上都有血渗出来,萨克丝贝太太扶着他,她塔夫绸衣裳沾到他的地方都染红了,血渍还在扩大。
我从没见过鲜血这样汩汩地冒出来。就在一个钟头之前,我还扬言要杀了莫德。我磨过那把刀。我把刀放在桌上。现在刀不在桌上了。
我从没见过鲜血这样汩汩地冒出来。我有些头重脚轻了。“不,”我说道。“不。不!”
萨克丝贝太太抓着绅士的胳膊。“你把手拿开,”她说道。他仍旧捂着肚子不放手。
“我不能。”
“把你的手拿开!”
她想看看伤口有多深。他苦着脸,放开了手。
就在他马甲的刀口上,有个气泡——跟肥皂泡一样,却是红色的,叫人头晕目眩的红色——这时又喷出一股血,血落在地上,溅开了——那印子很普通,跟汤汤水水撒在地上留下的印子一样。达蒂又尖叫一声。灯光摇晃起来。“我操!我操!”约翰说道。
“把他放到椅子上,”萨克丝贝太太说道。“找块布来,堵住伤口。找点什么来止血。找点什么东西来,什么都可以——”
“救救我,”绅士说道。“救救我。噢!天哪!”
他们搬动他,手忙脚乱地,嘴里嘀咕着,叹着气。他们把他放进一张硬背椅子里。他们忙活的时候,我就站在一旁看着——一动不动,我觉得,是被吓得;话虽这么说,我现在还是很不好意思,当时没帮上忙。
艾伯斯先生从墙上的挂钩上拽下一条毛巾,萨克丝贝太太跪在绅士旁边,她抓过毛巾,按在伤口上。每次他动动身子,或将按在肚子上的手拿开,血就会喷出来。
“找个桶来,要么找个罐儿来,”她又说一遍;最后是达蒂跑到门口,抓起落(been left)在那儿的夜壶,拿过来放在椅子下面。
那种血滴落在瓷器上的声音——还有那画面,血的红,反衬着瓷器的白,反衬着那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真是触目惊心。
绅士也听到那个声音,他忽然害怕起来。
“噢,老天!”他又说道。“噢,老天,我要死了!”言语间他还不住呻吟——颤抖的呻吟,他忍不住,要么就是。“噢,老天,救救我!”
“行了,好了,”萨克丝贝太太抚摸着他的脸说道。“行了,好了。勇敢点。我见过好些女人也这样流血呢,就为了生个孩子;都活得好好的,还聊起这些事儿呢。”
“那跟我可不一样!”他说道。“跟我不一样!我被人捅了。我伤得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