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才不会哭泣。他见我泪珠儿在眼眶内挣扎打转,便摇了摇头。“我亲爱的,”最后他温言说道。“你做了什么?”
“别问我。”
“你出走了。”
“是的,从我舅舅家。”
“我想,是从你丈夫家吧。”
“我丈夫?”我咽了一口唾沫。“那么,你知道那些事吗?”
他耸耸肩,脸上变了颜色,眼睛望着别处。
我说道,“你觉得我错了。你不明白,以前我被逼迫着遭受何等苦痛!别担心”——他又瞥一眼毛玻璃——“别担心,我不会发狂的。你喜欢怎么想我,就怎么想我,我不介意。但是你必须帮助我。可以吗?”
“我亲爱的——”
“你会的。你必须帮助我。我一无所有。我需要钱,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处。你过去常说你会欢迎我——”尽管明知不该,我声音还是高亢起来。
“冷静点。”他抬起双手,仿佛为了安抚我;人却站在门前,未挪半步。“冷静点。你知道这看起来会有多古怪吗?你知道吗?我的伙计们会怎么想?一个姑娘急吼吼跑来找我,递上来一个谜语一般的名字……”他笑了,却并非出于开心。“我女儿会怎么说呢?我妻子会怎么说呢?”
“我很抱歉。”
他又擦擦脸,舒了一口气。“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他说道,“你为何来找我。你可千万别想我会站在你这边,对抗你舅舅。我从来不喜欢见到他待你如此刻薄,可也决不能让他知道你来了这儿。你也千万别以为——你是这么想的吗?——我会去帮你重获他的欢心。你知道,他已将你彻底放弃。除此之外,他病了——病得很重——你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如今,我舅舅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了。”
“可他对你是有感情的,你明白的。假使他听说你回去了——”
“他才不会。”
“算了,”他叹息道。这时他神色又变得烦恼不堪。“可是你来找我!跑到这儿来!”他仔细打量着我,一一看过我艳俗的衣裳和手套——均肮脏不堪;我的头发——我想早已乱成一团;我的脸——定是尘土满面,苍白无神。
“我几乎认不出你了,”他依旧紧皱眉头,“你变化太大了。你的外套呢?还有你的帽子呢?”
“当时没时间——”
他惊恐万状。“那你,就是这么来的?”他斜着眼看看我裙摆的褶子;然后看到我的脚,忽然跳将起来。“啊呀呀,快看看你的绣鞋!你的脚流血了!你走的时候就没穿鞋吗?”
“我必须这样。我一无所有!”
“连双鞋也没有?”
“没有。除了这个再没别的了。”
“理查德不给你穿鞋吗?”他并不相信。
“假使我可以,”我说道。“让你明白——”
然而他没有听我讲话。他在环顾四周,仿佛才看到桌子和纸堆。他拿起几张白纸,忙不迭地盖住桌上的印刷物。
“你不该来这儿,”他边盖边说道。“瞧瞧这儿,瞧瞧这儿!”
我看到一行字。“——我跟你保证,你会得到满足,我会一鞭;一鞭地抽——”
“你是要把这些藏起来,”我说道,“不给我见到吗?我在布莱尔看到过更过分的。你忘记了?”
“这里不是布莱尔。你不明白。你怎能明白?在布莱尔,你身边都是绅士。这个我得怪理查德。他应该——既然他已经得到了你——至少管住你。他见过你以前的样子。”
“你不明白,”我说道,“你不知道他是如何利用我的!”
“我不想知道!那不是我的本分该知道的!不要告诉我!——噢,先看看你自己吧!你知道你在街头会有,怎样的遭遇吗?你真的不能够不打招呼就跑来,知道吗?”
我视线落到裙子上,又落到绣鞋上。“刚才有个男人,”我说道,“在桥上。我本以为他要帮助我。谁知他只是想——”我的声音不由颤抖起来。
“你瞧?”于是他说道。“你瞧?试想一下,要是有个警察看到你,跟着你来了这儿可怎么好?你知道会有什么好事落在我头上吗?还有我的伙计,我的存货?——假使警察大队人马过来兴师问罪,他们会这么干的,就为了这么样的小事。——噢,上帝,先看看你的脚!真的在流血吗?”
他扶我坐进椅子,随后看看周围。“有个水槽,”他说道,“在隔壁。你在这儿等着,好吗?”他走了,去了排版师工作的房间。我看到他们抬起了头,聆听他的挑剔——我不知道他得跟他们交代什么。我才不关心。坐定之后,我便感到疲惫不堪,以及脚底的洞,先前我的脚几乎完全麻木了,到此时方才开始阵阵疼痛。
这个房间本身既无窗户,亦无烟囱,胶水味似乎更显浓烈。我来到一张桌旁:躬身定睛一看——看那满桌纸堆,未经修整,未经线装,其中有些给霍粹先生搅乱了,或藏起来了。“我要一鞭,一鞭,一鞭地抽到你背上,一直抽到你血流到脚踝上。”墨迹是新的,十分黑;然而那纸张却颇为粗劣,墨水都渗润开了。
这是什么字体?我认识的,不过——这令我颇为烦恼——我说不出字体名称。“好,好,好,好,好,你喜欢鞭笞,是吗?”
霍粹先生回转来,拿来一块布和半盆水,还有一杯水,带来给我喝。
“给你,”他将盆放在我面前,将那块布打湿了递给我;然后眼睛紧张地望着别处。
“你能行吗?只够先把血擦掉。”水是凉的。
待我擦过双足,我又将那块布打湿了,停了一息,坐下来用湿布捂住脸。霍粹先生闲望中,见我如此,便说道,“你没发烧?没生病吧?”
“我只是有点热,”我说道。
他点点头,上前来端走了水盆。然后他给我水杯,我喝了一小口。“很好。”他说道。
我又望着桌上的书页;却仍想不起那字体的名称。
霍粹先生看下怀表,随后将手伸到嘴边,轻咬着大拇指,蹙起了眉头。
我说道,“你救了我,你真好。我想换了别人会责怪我的。”
“不,不。我不是说了吗?我要责怪的是瑞富斯。别在意了。现在告诉我。诚实地跟我说,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分文没有。”
“一毛钱也没有?”
“我只有这身衣裳。不过我想,我们可以卖了它?反正,我马上又能买一件普通点的衣裳。”
“卖了你的衣裳?”他眉头拧得更紧了。“别说这种傻话了,好不好?等你回去的时候——”
“回去?回布莱尔?”
“回布莱尔?我是说,回去找你丈夫。”
“找他?”我惊异地望着他。“我才不回去找他!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从他身边逃出来!”
他摇摇头。“瑞富斯太太——”他说道。我身子一震。“别这么称呼我,”我说道,“我求你了。”
“又说傻话!我不这么称呼你,那该称呼你什么?”
“叫我莫德。你刚才问我,我还有什么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还拥有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再无其他了。”
“别傻了,”他说道。“现在听我说。对于你,我很抱歉。你们也就是拌了几句嘴,不是吗——?”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此突兀,他惊得一跳;两位排版师也抬头张望。他见他二人如此,便转身背对着我。
“你能理智一些吗?”他轻轻说道,言语中颇含警示意味。
然而我如何能够理智?“拌嘴,”我说道。“你以为只是拌了一回嘴。你以为我脚流着血还要跑过来,跑过半个伦敦,就因为拌了一回嘴?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想不出我身处何种险境,身陷何种麻烦——!不过,我不能告诉你。此事非同小可。”
“究竟是何事?”
作者:翻两番 回复日期:2007…2…2 20:20:20
“一个秘密。一条计策。我也说不清。我说不——噢!”我视线低落,又落到那几页印刷品上。“你喜欢鞭笞,是吗?”
“这是什么字体?”我说道,“你能告诉我吗?”
他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字体?”他声音全变了。
“就这个字体。”
停了片刻,他未作答。然后:“黑长体,”他轻轻说道。
黑长体,黑长体。我早就认识的。我还盯着那页纸——我想我的手指触到了那些文字——直到霍粹先生过来,拿张白纸盖住书页,正如他先前所为。
“别看这个,”他说道。“别这样瞪眼睛!你怎么了?我想你肯定是生病了。”
“我没生病,”我答道。“我只是累了。”我闭上双眼。“我希望我可以呆在这儿,睡一觉。”
“呆在这儿?”他说道。“呆在这儿,在我店里?你疯了吗?”
听到那个字,我便睁开双眼,直视他的眼睛;他脸色一变,连忙移开视线。
我又说道,“我只是累了。”语气更为平稳。他却并不回应。他将手放在嘴边,又开始咬大拇指;他用眼角的余光,小心谨慎地注视着我。
“霍粹先生——”我说道。
“我希望,”这时他忽然说道,“我就是希望你会告诉我你意欲何为。我如何才能将你带出这间铺子?我觉得我必须搞一架马车,等在屋后边。”
“你要这么干?”
“你有何处可去?可容你歇息?供你饮食?”
“我无处可去!”
“那你一定得回家。”
“我决不能回家。我没有家!我只需要一点钱,一点时间。我还打算寻找一个人,打算搭救——”
“搭救?”
“寻找,寻找。然后,等找到这位女子,我可能还需要一些帮助。举手之劳而已。我先前被人骗了,霍粹先生。我先前被人搞错了。我想,找一位律师来——假使我们能够找到一位诚实的君子——你知道我很有钱吗?——或者说,会变得有钱。”
再一次,他注视着我,却一言不发。我说道,“你知道我很有钱,假使你现在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假使你可以收留我——”
“收留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收留你,安置于何处呢?”
“不能在你府上吗?”
“我家?”
“我本想——”
“我家?跟我太太和女儿一起?不,不。”他开始度步。
“可是在布莱尔你说过,说了好多回——”
“我没告诉你吗?这儿不是布莱尔。这个世界可不像布莱尔。你必须明白这一点。你几岁了?你还是个孩子。你不能像抛弃舅舅一样,抛弃丈夫。你一无所有,在伦敦活不下去的。你想如何讨生活?”
“我也不知道。我原以为——”我想说:我原以为你会给我一点钱。我环顾身边。这时我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主意。“我可否,”我说道,“为你工作呢?”
他一动不动地立着。“为我?”
“我可否在此工作?归置书籍?——原稿也可以?我知道怎么做。你知道我多熟悉那些活儿!你可以付我一点儿薪水。我就在房里做活——我只需要一个房间,一个安静的房间!——我会呆在房中,神不知鬼不觉,理查德永远也不会知道,你会为我保守秘密。我会做事,赚一点钱——够我寻找到我的朋友,再找一位诚实的律师;然后——怎么了?”
他人始终一动不动;然而他的神情变了,变得颇为古怪。
“没什么。”他说道。“我——没什么。再喝点水吧。”
我想我脸红了。我刚才说话太急,人也燥热起来:我喝了一口水,随即感觉那冰冷的水流滑过我的胸腔,好似一把尖刀。他走到桌边,背朝我微躬着身子。他并未看我,却在沉思,沉思。待我放下水杯,他转过身来。他并不看我的眼睛。“听我说,”他静静地说道。“你不能呆在这儿,你明白的。我肯定会叫辆马车来,送你走。我——我也肯定会找个妇人来。我会付钱给她,请她陪着你走。”
“陪我走,去何处?”
“去某个——旅馆。”这时他再次转过身去,拿起一支笔——查阅过一本书,便开始在一张纸条上写下指示。“某个地方,”他边写边说道。“到那儿你可以歇息一下,吃顿晚餐。”
“我可以去何处歇息?”我说道。“我不觉得我又需要歇息!只要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你会过来看望我吗?今晚?”他并不回答。“霍粹先生?”
“今晚不成,”他仍在书写指示。“今晚我不得便。”
“那就明晚。”
他抖抖那纸条,以便风干墨迹;然后折起纸条。“明天吧,”他说道。“假使我得便。”
“你一定要来!”
“是的,是的。”
“还有工作的事——我为你工作的事。你会答应我?快说你会答应我!”
“别作声。是的,我会答应你的。是的。”
“感谢上帝!”
我手捂住双眼。“呆在这儿,”他说道。“好吗?别走开。”
然后,我听得他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等我定睛再看,我见他对其中一位排版师轻轻嘱咐几句——又见那男子穿上夹克,出门而去。霍粹先生回来,朝我的双脚点点头。
“现在穿上你的鞋子,”他说道
“你真好,霍粹先生。”我说道,弯腰拽我的破烂绣鞋时,我又说道,“上帝知道,再没谁对我这么好过,自从——”我声音哽咽住了。
“行了,行了,”他心不在焉地说道。“别再想这些了,现在……”
于是我默默地坐着。他在等待,拿出怀表,不时走到门外楼梯平台上,站立片刻,倾听外面的动静。最后他出去,又很快回房来。
“他们到了,”他说道。“好了,你准备好了?来,走这边,小心点。”
他带我下楼,带我经过一排房屋,房中高高地码着些板条箱和箱子,然后又经过一个水槽,走到一个门口。那道门外有片小小的灰色空地:几级台阶过去,便有一条小巷。一辆马车等在小巷中,马车旁边有位妇人。她望见了我们,点了点头。
“你知道要干什么?”霍粹先生对她说道。她又点点头。他给了她钱,钱包裹在先前他书写的那张纸条里。“就是这位夫人,瞧。她是瑞富斯太太。你要善待她。你有披肩围巾之类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