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分震惊;请容我再次失礼先生,不曾比我等更为惊愕。
——我等斗胆发出此信,冒昧地期盼此信圆满寄至贵处。
——魏马丁 先生,布莱尔之管事。
我抬起眼,却未发一言。
理查德见了我的表情,他笑了。“读读剩下的。”他说道。我翻到背面。信的正文简短,日期是五月三日——七个星期之前了。信里写着:
致芮理查先生,李克礼呈
吾料阁下已与鄙甥女李莫德私合,盼阁下安享其乐。其母本淫妇,鄙甥女若未承其母容貌,亦尽承其本性。吾呕心之作骤遇阻凝,固惨痛非常;然吾诚以为阁下深谙处置淫妇之道,痛中念及,吾心甚慰。——克礼
我读了三两遍,方读完此信;随后又读一遍,才由这页纸自我手中飘落。
萨克丝贝太太立即将信拾起,自己读起来。当她费力地读到那些话语,她脸色变得通红。待她读完,她发出一声叫喊:“这个老淫棍!噢!”
她的叫声惊醒了达蒂。“谁啊,萨克丝贝太太?谁啊?”她说道。
“就是一大坏蛋。一个大坏蛋,他病倒了,那是他活该自找。你不认识。回去睡觉去。”她朝我伸出手。“噢,我亲爱的——”
“让我自个儿待着。”我说道。
这封信令我倍受打击,比我原先料想的更甚。我也不知,伤我最甚的,是那话语,还是那番话语似乎已赋予萨克丝贝太太的故事以最终佐证。
然而我无法容忍她和理查德的注视,正值我的情感如此纷乱无绪。我走到一旁,尽我所能远离他们——也就三两步远——走向厨房那褐色的墙壁;然后转向另一面墙壁,走到一扇门前;攥住门把手,徒劳地乱扭一通。
“放我出去,”我说道。
萨克丝贝太太走上前来。她伸出手,却不是朝那门,而是朝着我的脸。我一把将她推开——飞快地奔过去,奔向第二扇门。而后转向第三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跟在我身后。
“好姑娘,”她说道,“别让你自己被那个老恶棍伤害到。干吗呀,他值不上你的眼泪珠儿!”
“你会放我出去吗?”
“让你出去,去哪儿?这儿的一切不正是你需要的吗?这儿的一切,还有那些就要到手的?把这些看成珠宝,看成衣裳——”
她再次走上前来。我再次推开她。我走到卤水色的墙壁前,面对墙壁,以手握拳,以拳击墙,一拳又一拳。这时我抬起头来。我眼前正是那本黄历,纸面上布满黑色的十字。我一把抓住黄历,将其自图钉上拽下。“好姑娘——”萨克丝贝太太又说道。我转过身,将黄历扔到她身上。
然而之后,我便失声痛哭;一阵泪珠儿过后,我想我变了个人。我精魂已去。那封信夺走了我的精魄。那黄历回到墙上,我由它去了。
黄历波澜不惊地日渐变黑,如同我们全体一寸寸地迫近宿命的终点。季节轮换。六月天气转热,随后变得更热。屋中开始有苍蝇乱舞。苍蝇将理查德迫得抓狂:他提着拖鞋扑杀苍蝇,直扑得小脸通红,汗如雨下。——“你知道我是一位绅士的儿子?”他会如是说道。“你会想到,看到我现在这付样子吗?你会吗?”
我没回应。我已开始,同他一样,盼望着八月里苏的生日的来到。我想,我会同随便什么讼师或律师说他们想让我说的话。
然而,我的时光都在某种不得安宁又死气沉沉的气氛中度过;在夜间——天气热到令人难以入睡——在夜间,我会坐到萨克丝贝太太房间那扇窄窗边,空洞地望着街道。
如果萨克丝贝太太醒来,她会喃喃说道,“过来,别坐那儿,小乖乖,” 他们说镇子上有霍乱。“谁知道呢不过你不会受风发热吗?”
有人会因为给臭烘烘的空气吹了一下,就受风发热吗?我躺到她身边,直到她睡熟了;然后又回到窗边,将脸贴在窗框间缝隙处,深深地呼吸着。
我几乎已忘记我是打算逃跑的。或许他们也感觉到了。因为终于,某天中午——我想是七月初的某天——他们扔下我,只留了达蒂看管我。
“你仔细看牢了她,”萨克丝贝太太边戴手套,边告诉她说。“她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宰了你。”对我,她亲了几记。“好吗,我亲爱的?我去去就来,不到一个小时。给你带个礼物回来,要不要?”
我没答话。达蒂送她出门,然后将钥匙收进口袋。
她坐下来,从桌面上拽过一盏灯,便执起活计。没去洗涤尿席——因为现在孩子少了:萨克丝贝太太已着手为他们寻找人家,这屋中日渐一日愈发地安静了——只听见撕扯手帕针脚的声音,那手帕都是偷来的。
而她无精打采地忙活着。“磨人的活儿,”她见我望着她,便说道。“苏过去经常干这个。想试试吗?”
我摇摇头,垂下眼帘;这时,她打了个哈欠。我听在耳中;我忽然前所未有地清醒。假使她睡着了,我心想,我便可以试试那些个门——从她口袋里偷出钥匙!她又打哈欠。我开始冒汗了。时间在钟声滴答中流逝——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二十五分钟。半小时。我身穿紫色衣裳,白色绣鞋。我没有帽子,身无分文——不要紧,不要紧。霍粹先生会给你这些东西的。
睡吧,达蒂。达蒂,睡吧。睡吧,睡吧……快睡呀!你这该死的!
而她只是打哈欠,头一点一点的。时间快到了。
“达蒂,”我说道。
她跳将起来。“什么事?”
“我恐怕——我恐怕我得拜访一下厕所。”
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摆了个长脸。“非去不可啊?就现在,这会儿?”
“是的,”我将手放在胃部。“我觉得好不舒服。”
她眼珠转转。“从没听说谁家姑娘像你这样不舒服的。这就是他们说的女士的不便之处吗(a lady's constitution)?”
“我觉得肯定是的。我好抱歉,达蒂。能开一下门吗?”
“那我得跟你一道去。”
“你大不必去。如果你喜欢,你可以留下做针线……”
“萨克丝贝太太说我必须跟着你,时刻跟着;不然我就倒霉了。来吧。”她叹口气,伸了个懒腰。她胳膊下面的衣袖已经脏了,污迹的边儿发白。她拿出钥匙,打开门,引我进了通道。我望着她蹒跚的背影,走得很慢。我想起以前从她身边跑开,又如何被她捉住:我清楚,即便我能把她打倒在地,她也只会立即站起来,捉住我。我可以拿板砖拍她的脑袋……然而我,我的手腕便阵阵发虚,我不觉得我做得到。
“跟上,”当我犹豫时,她说道。“干吗呀,怎么了?”
“没事。”我抓住厕所的门,慢慢拉近身边。“你不必等我,”我说道。
“不,我要等的。”她斜靠着墙。“呼吸这儿的空气,对我有好处。”
这儿的空气又热又臭。厕所里的空气更加热也更加臭。可我还是走了进去,关了门,插好插销;然后环顾周围。厕所里有扇小窗户,还不比我脑袋大,窗户上的破玻璃用碎布堵着。还有好些蜘蛛和苍蝇。厕所里的座位破旧不堪,污迹斑斑。我立在原地,想了大约一分钟。“好了吗?”达蒂喊道。我没回答。厕所的地是泥地,夯得很结实。墙壁是白垩的,一根绳子上挂了些报纸撕成的纸条。男女二手服装,成色较新,想要——威尔士羊肉&新鲜鸡蛋——快想办法,莫德。
我转过来面朝门,将嘴凑到木门的裂缝上。“达蒂,”我轻轻地说道。
“什么事?”
“达蒂,我不舒服。你得帮我拿点东西。”
“什么?”她想推开门。“出来,小姐。”
“我不能,我不敢。达蒂,你得到我楼上房间的橱柜抽屉里拿。好吗?噢,我希望你快一点!噢,它喷出来了,我好怕男人们回来——”
她终于明白了,压低声音说道,“噢,就看出你来那个了?”
“你能去帮我拿吗?达蒂?”
“可我不能离开你,小姐!”
“那我就得一直待在这儿,等到萨克丝贝太太过来!可是约翰,或者艾伯斯先生会先过来的!要么说我昏倒了?这个门还拴着呢!到那时,萨克丝贝太太会如何想我们?”
“噢,主啊,”她嘟囔着,随后说道,“在橱柜抽屉里吗,你是说?”
“最上面的抽屉,在右手边。你能快点吗?”
“好的!”
“快点!”
“好的!”
她声音渐渐远去。我将耳朵贴在木门上,倾听她的脚步声,厨房开门声和门板晃荡声。我打开插销,拔腿就跑。
我跑出通道,跑进天井——我记得这儿,我记得院中的荨麻,和砖石。哪条路好出去呢?我周围都是高高的院墙。而等我又跑出些距离,便在院墙间看见了路。那是一条土路——从前经过这条路时,路上还满是泥泞;然而我一见这路,便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这路通往一个小巷,而小巷过去是另一条小路,小路横穿街道,将我引至——何处?将我引至一条不认识的马路,这条马路在桥拱下面伸展开来。我记起这桥,印象中这桥却更近,也更矮。我还记起一堵高大坚固的墙。而眼前并没有墙。
不管了。一直跑吧。将这房子抛在身后,快跑。现在要拣大路走:那些小巷和小路曲折幽暗,你一定不能在这里边让他们逮住了。快跑,快跑。莫去管那广阔无垠的天空在你眼中多么耀眼。莫去管伦敦的嘈杂。莫去管身旁的行人——莫去管他们惊奇的目光。莫去管他们衣裳破旧,而你衣着鲜亮,他们戴着帽子,而你披头散发。莫去管你那双缎面绣鞋,和你被石子尘土磨伤的双足。
我一路不住鞭策自己。只是这交通妨碍了我,那奔跑的马匹和车轮:每个十字路口,我都要停下,然后毅然投入车水马龙的洪流中;我想就是因为我的仓促,我的心不在焉——还有,也许是我衣裳太过艳丽——才使得司机们纷纷收紧缰绳,以免狂奔的马蹄将我踢倒。跑啊跑,我不停地跑。我觉得有只狗冲我叫了两声,嘶咬住我的裙子。我觉得有群少年跟随我跑了一会儿——三两个少年——见我脚步踉跄,他们尖叫不已。“你们,”我双臂抱在胸前说道。“你们能告诉我,霍尼威尔街在哪儿吗?”然而我话音未落,他们便四散退去。于是我放慢脚步,穿过一条更热闹的马路。路边的房屋也更为高大——而两条街开外的房屋却破败不堪。我该走哪边?我会再找人问路的,我马上就问;因为此时,我只须走,在我与萨克丝贝太太和理查德、艾伯斯先生等人之间走出条条街道便可。迷了路又如何?我这不已经迷了路……
这时我走进一条上坡的黄砖走廊,在走廊尽头望见,层层破烂屋顶之外,有座深色拱顶,其上一个金十字架隐隐泛光,那是圣保罗教堂。我在插画里见过;我想霍尼威尔街便在那附近。我转身提起裙子,便要过去。走廊里气味难闻;但那教堂仿佛近在咫尺。近得仿佛伸手可触!墙砖变成了绿色,气味更加难闻。我跳将过去,随即落下,落在敞开的空气中,险些绊倒。
我原以为眼前是条街道,是个广场。出乎意料,我站在一段弯折楼梯的顶上,楼梯下去是肮脏污秽的河水。我已到了河岸边。圣保罗教堂近在眼前;然而,宽阔的泰晤士河横在我与教堂之间。我立在原地望着圣保罗教堂,心中有些许惊恐,些许敬畏。
我记起在布莱尔时,漫步于泰晤士河畔,我记起眼见这河水不断拍打、侵蚀着河岸:当时我以为这条河渴望着——正如当时的我——奔流而下,愈来愈急,一去不复返。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条河会流至此地。河水流淌,仿佛毒药一般。河面上散乱地漂浮着些破烂——干草,木头,杂草,纸片,衣裳上扯下的布条,瓶塞和歪在水里的瓶子。河水流淌,并不像一条河,倒像是一片海:波浪起伏。河浪拍打船身,冲上河滩,冲刷着台阶、堤坝和木质码头桩,浪头泛着白沫,像变酸了的牛奶。
那是河水心中的恼恨,是垃圾心中的恼恨;而河上也有些男子,自信自如,如仓鼠一般——摇着划艇的桨,用力拽着船帆。河边到处都是——光着腿子,弯着腰——女子,姑娘和少年,涉水而行,好似田野中拾麦穗的农人。虽然我立了一刻,望着他们艰难涉水,他们却未曾抬眼,也未看我。
许多货栈沿着我所在的河岸一字排开,货栈周围都是劳作的人;此刻,当我注意到他们,他们也发现了我——我猜是发现了我的裙子——目光先是一呆,随后示意、招呼。这令我自恍惚中猛然惊醒。我转身——径直走回黄色走廊,又上了那条路。
适才我已看到那座去圣保罗教堂所必经的桥,可我的身材似乎比我必须的矮小,我找不出去那座桥的路了:此时我走过的街道路面狭窄,未铺砾石,仍旧散发着肮脏河水的臭气。路上也有些男子——船上的男子,货栈里的男子,跟其他人一样,想引起我的注意,吹着口哨,有时还叫喊;不过他们都未影响到我。我手遮住脸,加快了脚步。
最后我找了个少年,衣着颇似仆役之人。“哪条路,”我说道,“可以走到对岸?”他给我指了条近路,又惊愕地目送我奔向他指的路。
每个人都目瞪口呆——男男女女,孩子们——即便在这儿,这条马路也很热闹,他们都目瞪口呆。
我觉得绣鞋的鞋底开始破了。别管它,莫德。假使你开始想这事,你会哭的。
这时,我面前的路开始上坡,我又瞧见了河水的粼光。桥,终于到了!——桥令我加快了脚步。可脚快了,鞋底的洞却更大了;过了一息,我不得不停住脚。
桥头的桥栏壁上有道裂口,裂口变成了矮凳,旁边挂着一条拴着瓶塞的带子——原是要丢弃的,倒成了给河上遇困的人们看的一个招牌。
我坐下来。那座桥比我想像中更高,我从未到过如此高的地方!这想法令我头晕眼花。我感觉到鞋底的破洞。女子可在桥上公然揉脚吗?我不知道。桥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好似奔流咆哮的河水。
不怕理查德找来吗?我再次掩面。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