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这些蹩脚货将来供给你油盐酱醋!
也就是这些蹩脚货在你老子手上用过二十年,使他有力量培养你到今天。“
老头儿奔下高低不平,摇摇晃晃的旧扶梯,居然没有被摔倒;他走进过道,推开工场的门,冲向第一架车子。 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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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机器都给暗中擦抹干净,上了油;两根交叉的结实的橡木轴也由学徒擦过了。 他指着轴梗说:“这样的印刷机还不讨人喜欢吗?”
车上有一份结婚帖子。 老熊放下边框压住纸格,拉过生铁盘,覆上纸格,拉一下轴梗;然后放松绳索,拖开生铁盘,把边框和纸格往上收起,动作灵活,不亚于年轻时的大熊。车子开动的时候声音怪好听,强过鸟儿撞在玻璃窗上飞走的叫声。“哪一部英国车子有这样的气派?”老赛夏问儿子,儿子看得呆住了。老赛夏奔向第二、第三架车子,照样轻松利落地表演了一番。 酒鬼眯着醉眼发觉最后一架机器上有个地方学徒忘了收拾,狠狠地咒骂了一阵,拿起衣摆就抹,好比马贩子出售牲口,非把毛儿刷亮不可。“就凭这三架车,告诉你,大卫,不雇监工,你一年可挣九千法郎。 我以你未来的合伙人的名义,反对你改用混账的铁车,磨坏铅字。 那英国鬼子——还是法国的敌人呢,——只想让铸字铺发财,亏你们在巴黎为他的发明大声叫好!
哼!
你想用斯唐诺普!
得了吧!
一架斯唐诺普卖到二千五百法郎,比我三架宝贝车子合在一起差不多要贵两倍,还没有弹性,容易磨坏铅字。 我不像你有学问,可是你记住:斯唐诺普跟铅字是死对头。这三架车还能久用不坏,做的活儿干净整齐,昂古莱姆人的要求不过如此。 铁机也罢,木机也罢,金机、银机也罢,不管你用什么车子印刷,反正他们不多给你一个子。“
大卫往下念道:“二、铅字五千斤,华弗拉铸字所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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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到华弗拉的名字,第多门下的高足不禁微微一笑。”你笑吧,你笑吧!用了十二年,字还簇新。 这才说得上是铸字专家!
华弗拉先生做人规矩,卖出来的字都料子挺硬。照我说,顾客上门次数最少的才是最好的铸字铺。“
大卫接着念:“估价一万法郎。 ——可是一万法郎,爸爸,要合到两法郎一斤;第多厂出的西塞罗,全新的才卖一法郎八十生丁。 你那些钉头只能作旧铅卖,一斤不过五十生丁。”
“嘿!
你把吉耶先生刻的半斜体字、草体字、圆体字叫做钉头!吉耶在拿破仑时代就开印刷所,造的字要卖六法郎一斤,钢模是头等刻工,我买来才不过五年,好些铅字还是崭新的呢,你看!“
老赛夏拿下几小格不曾用过的铅字给儿子看。“我没有学问,一个字也不认得;不过我知道,吉耶的字体是你第多厂英国体的祖宗。瞧这个圆体字,”赛夏指着一个字架子,捡出一个M来,说道:“这个西塞罗圆体还没用过呢。”
大卫发觉同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不是全盘接受就是全盘拒绝,只能说一声行或是不行。 老熊连晾纸用的绳索都列入清单。 最小的木夹子,木板,瓦盆,石板,刷子,统统列在项目之内,像守财奴一般精细。 机器生财,连同印刷执照和客户,报价总共是三万法郎。 大卫心里思忖这桩买卖做得做不得。老赛夏看见儿子对着价钱一声不响,不禁暗暗着急;他宁愿来一场激烈的争论,不喜欢儿子悄没声儿地接受。 遇到如此交易,会争论的才是能干的生意人,能保护自己的利益。 赛夏常说:“对什么条件都点头的人,临到付款总是一个钱也拿不出。”他一边忖度儿子的心思,一边把办外省印刷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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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必不可少的破烂用具逐件指出来,带大卫看印零件用的切纸机,上光机,夸它们怎样有用怎样坚固。他说:“工具总是老的好。印刷业的老工具价钱应该比新的贵才对,打金箔的工匠用的家伙就是这样。”
俗不可耐的铜版,——大V字或大M字四周刻着司婚神、爱神、掀起棺盖来的死人,印戏报用的刻满假面具的大框子,被尼古拉。 赛夏逞着酒意说得天花乱坠,好像都是无价之宝。 他告诉儿子,外省人的习惯根深蒂固,他们不会喜欢你给的最漂亮的东西。 他,尼古拉。 赛夏,印过一批历本,比《列日人》历本好得多;谁知大家宁可买包糖纸印的《列日人》,也不要富丽堂皇的新历本。大卫不久就会发觉那些老古董的重要,卖的价钱比花足成本的新花样好得多。“唉!孩子,外省是外省,巴黎是巴黎。 乌莫镇上来一个人要你印结婚帖子,要不给他印上一个浑身裹着花圈的爱神,只像你第多厂那样单单排一个大写M,他就觉得自己没有结婚,一定会把帖子退回给你。 我知道几位第多先生在印刷界大名鼎鼎,可是他们的新花样要一百年之后才能行到外省来。这就是事实。”
豪爽的人做买卖总是不行的。 大卫天性柔和,动不动就觉得不好意思,怕争论,只要受到过分的刺激就让步。 他心地高尚,又是被老酒鬼压制惯了的,更没法为了金钱同父亲争执;尤其他认为老人家用意极好,那种贪心是表现掌车工人对他的工具有感情。 可是尼古拉。 赛夏当初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统共只花了一万法郎,付的还是革命政府的钞票;机器使用到现在还值三万法郎,显然太过分了。 大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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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这是要我的命了!”
“我,生你出来的人,会要你的命?……”老酒鬼朝着晾纸的绳索举起手来。“那么,大卫,按照你估多少钱?每行广告收费五十生丁的报纸又值多少钱?上个月单靠这独家生意就有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账簿,看看省公署的公告和登记通知,市政府跟主教专区的印件,一共有多少收成!
你真是个不想发财的饭桶。 将来送你到马萨克那样的好庄园去的马,你还要讨价还价!“
清单之外附着一份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契约附件。 只花六千法郎买进的屋子,慈爱的父亲租给了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顶楼上的两间房,老人留下一间自用。 在大卫。赛夏未曾付清三万法郎之前,铺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到交任完毕,大卫才算印刷所的独资老板。大卫估计一下执照、营业额和报纸的价值,根本不计算生财,觉得盘进铺子的本钱还可以付清,便接受了父亲的条件。 老头儿见惯了乡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盘,看见事情这样快就定局,好生奇怪。他私下想:“难道儿子在巴黎发了财吗?
还是他打算不付钱?“老赛夏存着这种心盘问大卫可曾带钱回家,想要他拿出来作为定钱。 父亲的追根究底,引起了儿子的疑心。 大卫咬紧牙关,不肯透露一点消息。 第二天,老赛夏叫学徒把家具搬上三楼,预备用托回到乡下去的空车装回去。 二楼的三间房,四壁皆空地交给儿子,印刷所也移交了,可不给他一个生丁开发工钱。 大卫央求父亲以合伙人的身份拿出些股本来共同经营,老印刷工尽是装傻。 他说交出印刷所就是交了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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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用再出钱。 等儿子说出一番批驳不倒的道理来,老赛夏回答说,他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的时候,就是赤手空拳干起来的。 他是没受教育的可怜工人,尚且能白手成家,第多门下的高足当然更有办法。 何况做爷的辛辛苦苦让大卫受到教育,挣了钱,如今大卫正好拿出来用。“你挣的工钱派了什么用场?”隔天儿子一声不出,问题悬而不决,这时老赛夏又来问他,想探明真相。大卫气愤愤地回答:“我不要吃饭吗?不要买书吗?”
大熊说:“啊!你买书?那你做买卖一定亏本。 买书的人不宜搞印书。”
大卫看见父亲不顾做父亲的身份,难堪极了。 吝啬的老人为了拒绝出资,搬出一大堆卑鄙的,叹穷诉苦的生意话作理由,大卫只得听着。 他把痛苦往肚子里咽,眼看自己孤零零的,毫无依靠,没想到父亲是个市侩。 幸而他抱着哲学家式的好奇心,想乘机摸清老人家的性格。 大卫说他从未要求清算母亲的遗产;即使那笔产业不能抵充盘进印刷所的本钱,至少可以做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开办费。老赛夏回答说:“你娘的遗产吗?
她的财产是她的聪明和相貌!“
听了这句话,大卫把父亲完全看透了;除非打一场没完没了,又费钱又丢脸的官司,叫文稚出消账是妄想,交代娘的遗产。有骨气的大卫明知履行父亲合同上的条件非常吃力,但还是接受了这副重担。他心上想:“努力干就是了。 就算我苦一点,老头儿也是苦过来的。 再说,我卖力也是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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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不做声,父亲看着不大放心,便说:“我有一件宝贝留给你。”
大卫问是什么宝贝。“玛丽蓉,”父亲回答。玛丽蓉是个乡下出身的胖姑娘,是印刷所里不可缺少的助手。 她管浸纸,切纸边,做饭,洗衣,上街跑腿,从车上卸纸,洗纸格,到外边去收款。 如果玛丽蓉认得字,老赛夏还会要她排字呢。父亲动身了,一路走到乡下。 他虽然借着合伙的名义出盘了印刷所,十分高兴,却也担心将来怎么收款。 先是着急交易做不成,接下来就总是着急款子没有着落。 所有的情欲本质上都会自欺欺人。 那家伙一向认为读书无用,此刻偏要相信读书的影响:儿子受过教育,必定会讲信用,赛夏把三万法郎寄托在这一点上。 大卫既然是有教养的青年,准会埋头苦干,偿还父亲的钱;他有知识,不怕想不出办法;看他心地那么好,还不至于赖债!许多父亲做了这一类的事,还相信一切是为儿子好;老赛夏回乡那天,走到他葡萄园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 葡萄园座落在马萨克村上,离开昂古莱姆十二里。 前任的业主在村上盖着一所漂亮的屋子。 庄园自从一八○九年老熊买进以后,每年都有所扩充。 赛夏花在印刷机上的心血,如今向榨葡萄机上转移;而且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在葡萄园中混过多年,也非常内行了。从前他整天守着工场,现在整天呆在葡萄园里。 告老还乡的第一年,赛夏老头在绑葡萄的桩子中间愁眉不展。 意想不到的三万法郎使他飘飘然,比喝醉酒还要舒服,他老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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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中摩挲那笔钱。 越是非分之财,越是急于到手,因此他提心吊胆,常从马萨克赶往昂古莱姆,爬上石扶梯,攀登那高踞在山岩上的城市,走进工场,瞧瞧儿子是否能应付。 印刷车还在老地方,独一无二的学徒戴着纸帽正在擦纸格上的油腻。 老熊听见一架车格吱格吱叫着,印什么请帖之类,他认得他的老铅字,看见儿子和监工各自在亭子里念一本书,只当他们在看校样。和大卫一同吃过饭,老赛夏回到马萨克,始终牵肠挂肚。 吝啬和爱情一样有先见之明,对未来的事闻得出,猜得到。 赛夏在工场里看着机器会出神,回想他赚钱的年月;现在离开了工场,葡萄园主照样感觉到儿子精神懒散,令人担忧。 他害怕库安泰弟兄的名字,眼看“赛夏父子”的招牌被他们压下去了。 总之,老头儿觉得风头不对劲。 这个预感是不错的,赛夏的铺子已经走上背运。 可是守财奴有守财奴的神道保佑。 那神道利用一些意想不到的局面,把高价出盘铺子的钱送进的酒鬼的荷包。 现在得解释一下,明明可以办得发达的赛夏印刷所怎么会败下去的。大卫既不理会王政复辟后宗教对政府的影响,也不理会自由党的势力,在政治和宗教问题上采取了最要不得的中立。在他的时代,外省的生意人必须态度鲜明才会有主顾,在自由党和保王党的客户之间只能二选一。大卫受着爱情牵缠,一心想着科学,又是天性高尚,不会像真正的生意人那样唯利是图,也就不去研究外省企业和巴黎企业的差别。 细微的分歧在巴黎的大浪潮中是看不见的,在省府里却非常突出。 库安泰弟兄附与政府党的论调相附和,经常出入大教堂,亲近教士,故意要人知道他们守斋;社会上需要宗教书的时候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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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重印,在利润优厚的生意上占了先,他们还诬蔑大卫是自由党人,无神论者。 他们叫到,你怎么能照顾大卫的买卖呢?
爷是九月党人,拿破仑党人,是酒鬼,又是守财奴,早晚有大批金银传给儿子。 他们弟兄俩可是穷得很,家累又重,比不得大卫是单身汉,将来还会是大富翁,当然可以为所欲为。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很多。 省公署和主教公署受到这些责备大卫的议论的影响,把印刷的业务给了库安泰弟兄。 不久这两个贪心的同行看见大卫没精打采,愈加放肆,也办了一份刊登广告的报纸。 赛夏老店只有一些零星的活儿可做,广告收入也减少了一半。库安泰铺子靠宗教书和灵修册子赚饱了,想垄断本省的广告和司法公告,向赛夏父子提议收买他们的报纸。 种葡萄的老人看着库安泰铺子营业蒸蒸日上,早已恐慌不已,一听见大卫报告这个消息,从马萨克直奔桑树广场,来势之快好比乌鸦闻到了战场上的死尸味儿。他对儿子说:“你别管,让我来对付库安泰弟兄。”
老头儿马上看出了库安泰弟兄的用心,他眼光地到,叫他们大吃一惊。 他说他儿子险些儿做出糊涂事来,幸亏他拦住了。 ——我们出让了报纸,还有什么主顾?
诉讼代理人、公证人所有乌莫镇上做买卖的,将来全是自由党;库安泰弟兄阴损赛夏爷儿两个,说他们是自由党,正好替赛夏铺子预备后路,日后自由党人的广告还给赛夏铺子出让报纸?那还不如连机器执照一齐扔掉。因此他要把印刷所盘给库安泰弟兄,讨价六万法郎,避免儿子破产;他喜欢儿子,他要保护儿子。一般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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