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喉咙不疼了,也没有咳嗽、眼泪。鸟举起酒瓶,凝视瓶上的商标,发出不无陶醉的叹
息,又喝干了第三杯。
火见子返回客厅时,鸟已经醉意朦胧。敏锐嗅出她的肉体存在并由此升起厌恶感的机
能,也被酒精麻痹了。并且,火见子穿着的黑色针织连衣裙,让人感觉毛茸茸胖乎乎的,像
漫画上憨态可掬的熊,这也使得遮盖在里面的肉体印象稀薄,不引人注意了。火见子把手插
进头发里,打开室内的灯。鸟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好给火见子准备的玻璃酒杯和水
杯,往里倒进威士忌和水。火见子细心地用裙子包紧刚才洗过的皮肤,坐到一把雕镂的大木
椅上。对鸟来说,这是值得感谢的事情。他对女性肉体的厌恶感觉虽然有所克服,但还不可
能连根驱尽。
“管他怎么样!”鸟说着,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尽。“管他怎么样!”火见子也说。
然后,她像猩猩似地嘬起下唇,轻轻地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品品味道。
鸟和女友静静地呼出的温热气息,使酒精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同时,他们互相凝视
着对方的眼睛。刚刚出浴的火见子焕然一新,与刚才在门口阳光里的她几乎有母女之别。鸟
深深感到欣慰。按她的年龄也该有这种青春复苏的时刻到来。
“刚才洗澡时想起来的,你还记得这样的诗句吧?”火见子说着,像诵读咒文似的,喃
喃地读出一节英文诗。鸟听过以后,又恳求火见子再读一遍。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
“还是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好,比起培育出尚未萌发的欲望来。是这么一节呐。”
“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婴儿都扼杀在摇篮里呀!”鸟说,“这是谁的诗?”
“维廉·布莱克。我的毕业论文不就写的布莱克么?”“是啊,你是布莱克呀。”鸟说
着,转动脑袋四处张望,看到在客厅和卧室中间的板壁上挂着布莱克的画的复制品。鸟曾多
次看过这幅画,却从没有留神观赏。现在认真观看,才感到这确实是一幅颇奇妙的画。画面
呈现出石版效果,但毫无疑问实际是水彩画。原画可能是有色彩的,现在嵌在厚木框里装饰
在那儿的,则是一片淡墨色。被中东风格的建筑群围住的广场。远景浮现出一对程式化的金
字塔,可能是埃及吧。不知是傍晚还是黎明,整个画面笼罩着微茫的光。广场上躺着年轻死
者,像肚子鼓胀的鱼。一位极其悲伤的母亲的四周,则是挑着灯的老人和一些抱着婴儿的女
人。而画面上最重要的,是在这些人的头顶,伸张两臂跳跃着,似乎要横跃广场的一个巨大
的存在。那是个人吗?他的肌肉均匀发达的身体上,长着一层鳞。充满不祥的狂热、悲痛的
忧伤的眼睛、下陷的鼻子和深深洼下去的嘴,都让人联想到山椒鱼。他是恶魔,还是神?这
男子鳞光炎炎,像要朝暗黑的夜空飞翔……
“他在干什么呢?他身上那一层东西,大概不是鳞,而是中世纪士兵的连环铠甲吧。”
“我想是鳞,这幅画的有色版上,那是绿色的,看上去特别像鳞。他就是想把埃及人的
长子们都杀死的贝斯特呀。”鸟对《圣经》基本一无所知,他想,这可能出自于“出埃及
记”吧。若说这个长鳞男子的眼睛和异形怪状的嘴,那应该用激烈来描述。悲痛、恐怖、惊
愕、疲劳、孤独,还有笑,都从那暗黑的眼睛与山椒鱼似的嘴里无尽地涌出来。“怎么样,
他很迷人吧。”
“你喜欢这个长鳞的男人?”
“喜欢啊。”火见子说。“并且,还特别喜欢想,如果自己是贝斯特精灵,会怎么样
呢。”
“如果自己是贝斯特精灵,那可能会觉得自己也长了副怪模怪样的嘴脸,像这个长鳞男
人一样。”鸟望着火见子的嘴角说。
“可怕呐。”
“啊,是吓人呀。”
“我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时,常常这样想,如果反过来,我让别人遇到可怕的事情,那
一定更可怕吧;这是从心理上获得的补偿呀。你呢,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怎么说呢?”鸟说:“必须细细想一想呢。”
“这未必是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啊。”
“那么,我好像还不曾有过让别人遭遇可怕事情的经历吧。”
“是,肯定是这样的。你还没这样做过。不过,难道在将来什么时候,你不会经历一次
吗?”火见子谨慎地用预言者的口气说。
“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这可能会是使自他两方都惊恐的经验吧。”鸟说。
说完,鸟往自己和火见子面前两只空酒杯里倒满威士忌,把自己的一杯一口喝尽,又满
上了一杯。火见子没有像他喝得这么急。
“你是在有意控制自己吧?”
“因为要开车,”火见子说,“我带过你吧,鸟?”“没,还没有。倒是想什么时候让
你带着兜兜风。”
“你要是深夜来,我就能带你。白天路上人太多,危险。并且,我的运动神经是夜间型
的,白天不能充分活动起来。”“所以白天你就闭门静思。哲学家的生活呐。一到深夜就开
上红色赛车转圈儿的哲学家吧。你现在思考的多元宇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
鸟怀着淡淡的满足感望着火见子,他看到火见子高兴而又紧张起来。鸟贸然跑到火见子
的家里来喝威士忌,现在他在为自己的冒失无礼支付代价。非常认真地倾听火见子的梦想的
人,除了鸟,可能不会再有别人了吧。火见子开始解释了,“我们现在是在这儿交谈呢,
鸟。对于我们来说,首先存在这样一个现实世界。”鸟把新倒满威士忌的玻璃酒杯像玩具一
样放在手掌上,在一旁充当听众。“可是呢,我和你,又被包含在完全异样的存在中。那是
与我们现在的置身之所不同的另一个宇宙,数不清的宇宙,鸟。在过去的各种时刻,我们都
曾有这样的记忆,自己生呢,还是死。就说我吧,我小时候,有一次发疹子,差一点儿死
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生与死交叉路口上的那一瞬间。后来,我选择了生,因此现在
和你在同一宇宙里。可是在那一瞬间,另一个我是选择了死的呀。于是,在我那满是红疹的
幼小尸体四周,应该有那些多少记得我的死的人们的宇宙在行进着。是吧,鸟?人站在死和
生的交叉路口的时候,就是站在两个宇宙前面呀。一个是与他无关的他死去的宇宙,另一是
与他的继续生存保持着关系的宇宙。然后,他就像甩掉件衣服一样,把自己作为死者存在的
宇宙扔到身后,他继续活下去的宇宙随即赶来。因此,围绕着一个人,恰恰像离开树干的枝
叶一样,跳跃着各种各样的宇宙呀。我丈夫自杀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宇宙细胞分裂。我一
方面留在了死去的丈夫的宇宙里,而另一方面呢,在丈夫仍然活着的宇宙里,另一个我仍在
和他一起生活着呢。一个人年轻猝死,他死后置身的宇宙,和他仍然活着的宇宙,构成我们
周围的世界,而这世界则不断地增殖运动着。我所说的多元宇宙,就是这样的意思呀。我
想,你对婴儿的死,也还是不要太悲伤。因为在以婴儿为轴心分开的另一个宇宙里,婴儿生
存的世界在运动着。在那里,陶醉于幸福的年轻父亲,也就是你,正在和听到喜讯的我举杯
祝贺呢。这样好吗,鸟?”
鸟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和解地微笑着。现在,酒精已经深入到他体内的毛细血管末
稍,发挥了恰到好处的作用。鸟内心里浅红色暗影,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压力关系,正好达到
平衡。尽管鸟完全清楚,这样的状态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即使你还不能充分理解,大体
轮廓总想象得出吧?鸟。在你的二十七年生活当中,可能会有过站在生和死混沌不清的分歧
点上的瞬间吧。在那一瞬间,作为留存在现在这个宇宙上的你的替代者,你的死尸一个个地
留在另一个宇宙上啊,鸟。你想起了这样一些瞬间了吗?”
“想起来了。我确实有好几次差点儿没死了。可是,那就是像你所说,那时候,就是我
把自己的尸体遗留在身后,然后逃入现在这个宇宙吗?”
“正是如此啊,鸟。”
“这么说来,也曾有过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好好地活到现在这样最坏的瞬间吧。”
鸟被很遥远的呼唤所吸引,仿佛现在这时刻就要入睡似的,用含含糊糊的声音确认道。是这
样吧。在那危险时刻,另一个我,就那样变成死尸留在后边了吗?在与现在置身之地不同的
各种宇宙里,我曾是个孱弱的小学生,又曾是个头脑简单但身体比现在还健壮的高中生,我
应该拥有无数个死去的自己吧?现今宇宙里的我,无疑不够理想,但是,究竟哪一位死者,
是最为理想的我的自身呢?“如果我最终无法逃往另一个宇宙,现在这个宇宙里的我的死,
成了我的全部宇宙之死,也就是我的最后之死,究竟有呢,还是没有?”
“如果没有最后之死,你就必须在一个宇宙里无限期生存下去啊,那么就算有吧。”火
见子说。“那可能是九十岁以后,衰老而死吧。所有的人,在他老死于最后一个宇宙之前,
都要经历各种各样的宇宙之死,然后转到另一个宇宙里生存下去的啊。如果我们把所的人的
结局都看作是老死在最后的宇宙里,那不是可以说是很公平的吗?鸟。”
鸟突然感觉到了一个问题,他打断火见子说:“你现在还在为丈夫的自杀而感到愧疚不
安,因此,为了不把死看成是绝对无可挽回的东西,你设计了这样一个心理骗术。难道不是
这样么?”
“不管怎么说,残留在这个宇宙的我,一直都没法忘记自杀的他,一直承受着痛苦
啊。”火见子说。她的眼睛已经开始疲倦,浅黑色的眼圈突然泛起红潮,让人觉得愈发难
看。“至少,我没有回避我在这个宇宙里的责任”。火见子又说。”“我并不想责怪你,但
事情就是这样呀,火见子。”鸟再一次微笑着说。他尽量减轻自己言辞的刻毒,但同时又表
现得很固执。他继续说:“你设想在彼岸宇宙里他仍然活着,从而使在此岸宇宙已死的他这
一无法挽回的绝对事实相对化。但是,不管怎样使用心理层面上的修辞手段,也没法动摇一
个人的死这一绝对性内容,使之相对化吧?”
“也可能是这样的吧。鸟,能再给我倒杯威士忌吗?”火见子突然对自己的多元宇宙论
失去了兴趣,兴味索然地说。
鸟给火见子,也给自己重新斟满威士忌,他希望火见子能烂醉如泥,完全忘掉自己对她
的批评,明天酒醒,仍然继续做她的多元宇宙之梦。鸟很像一位乘坐时间飞船寻访万年之前
的世界的旅行者,深恐自己的影响会给现实世界招来异变。这是他获得自己的孩子头部异常
消息以来,心里不断升腾的情绪。鸟像从连续倒运的扑克牌游戏里走出来一样,渐渐地回到
了这个世界里。鸟和火见子都沉默着,不知不觉,双方互相致以宽容的微笑,然后,又像甲
虫喝树液一样,非常严肃地喝光了杯里的威士忌。初夏午后遥远的街道上传来各种各样的声
音,鸟都置若罔闻。他伸腰打了个哈欠,懵然落下一滴像唾液一样的眼泪,他又啜了一口新
倒进杯里的酒。他感到自己在从这边的世界顺利地往下落……
“哎,鸟。”
鸟用手指夹住威士忌酒杯,已经跌入香甜的睡梦中,火见子的喊,让他肩头一哆嗦,威
士忌洒到了膝盖上,他很不高兴地睁开了眼睛。他感到自己已经进入酒醉的第二个层次。
“啊?”
“你大伯给你的那件鹿皮外套,现在哪去了?”火见子也醉了,又圆又红的脸像个大西
红柿,她特别用力地转动舌头,尽量让自己的发音准确。
“是啊,哪儿去了呢,那是我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穿的呢。”“一直穿到二年级的冬天
呀,鸟。”
冬天这个词,在鸟那被酒精麻醉的记忆的湖水里,强烈地激起了波纹。
“是呵,我俩睡觉那次,我把那件外套就那样直接铺在地上,是刚刚下过雨的储材场的
地上。第二天早上一看,粘满了泥和碎木屑,什么辙也没有,那时候,洗衣房还不肯收鹿皮
外套呢。只好就那么扔到壁橱里,什么时候把它扔掉的呢?”鸟说,说起那年隆冬深夜,他
像回忆起一件非常遥远的往事。那天夜里忘记是由什么契机引发的,作为大学二年级的学
生,鸟和火见子都喝得酩酊大醉。鸟送火见子回寄宿的木材店,在那座二层店铺后面储材场
的暗影里,鸟抱住了火见子。开初,两人不过是因为感觉冷而相互拥抱着爱抚,不一会,鸟
的手像是很偶然地碰到了火见子的性器。于是,鸟兴奋起来,他把火见子按在贴板壁立着的
方木上,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性器往里插。火见子也积极配合,但竟不自觉地悄然笑了起
来。他们兴奋激昂,但终于未超出游戏的领域。不过,当明白了这样站着是不可能插进去的
时候,鸟感到自己被当成了未成熟的孩子,他愈发执拗地不肯退却。他把鹿皮外套铺在地面
上,然后把仍然笑嘻嘻的火见子横放到上面。火见子个儿高,头和膝盖以下,都直接挨着
地,垫不着鹿皮外套。不一会儿,火见子停止了笑声,鸟以为她快达到了高潮。又过了一会
儿,他问火见子,想证实自己的想法,但火见子回答说自己只是感觉冷。于是,鸟中止了性
交。
“那时候,我是个野蛮的家伙。”鸟像一个百岁老人回顾往事似的说。
“我也同样野蛮呀。”
“为什么我们没有重来一次呢?那以后,我们就没来过第二次。”
“贮材场那件事儿,让人感觉完全是一次偶发事件,第二天回顾一下,无法想象会重来
第二次的。”
“是啊,那确实像是一次不正常的事件,好像是强奸事件。”鸟惶恐羞愧地说。
“那就是强奸事件呀!”火见子订正说。
“可是,你真的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