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的味吧。”
过了一会,火见子睡着了,鸟仍睁着眼睛,靠着火见子那侧的肩膀、手腕、肋骨和肚子
像得了硬皮病似的发硬。鸟感到和别人的肉体躺在一个床上,自己的肉体就好像不合理地付
出了很大的牺牲。他想起了结婚第一年和妻子睡在一个床上的事,不过竟好像记忆出了差
错,有点模糊起来。鸟终于决心直接睡到地板上去,他活动了一下身子,沉睡中的火见子突
然发出了一声动物似的呻吟,咬着牙将他紧紧搂住,把鸟吓了一跳。鸟又感到贴着的大腿一
团绒毛。火见子嘴唇半张的黑暗的口腔里有一股呛人的金属锈味飘来。
鸟动弹不得,只好就那么躺着,一边忍受着越来越发麻的身体,一边徒然地睁着眼睛,
不久,鸟就被酸溜溜的心情笼罩住了。突然一种令人窒息的疑惑朝他袭来,说不定那个医生
和护士每隔一个小时就喂婴儿一次浓牛奶。我在等着婴儿的死,然而却又怀疑现在那里是否
隐藏着一个缓期的单人牢房呢。鸟仿佛看到了婴儿两个头上张着两张红红的嘴,正在咕嘟咕
嘟地喝浓牛奶的情景。鸟浑身的皮肤布满了热乎乎的细密疙瘩。让婴儿衰弱而死的那种羞耻
感觉的秤砣变轻,秤的另一端,感到奇怪婴儿带来的危害的受害者意识的秤砣变重,围绕着
鸟的迟缓的心理平衡动摇起来。鸟被利己的不安谴责得出了一头汗。他既看不到浮现在昏暗
中的家具,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奔驰而过的汽车声;只能感觉到体内发出的燥热和汗珠
流淌下来时痒得慌的感觉。就像被喷洒上了农药的竽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体内不断地
渗出带青草气息的体液。那个医生和护士一定给我那奇怪的婴儿10升浓奶粉喝了……
即使天亮了,鸟也不会和火见子讲这羞耻的妄想吧。因为那就好像在说深夜电视里的女
节目主持人斥责了他一样,简直是天方夜谭。不过,鸟忍受不住干等电话,一清早恐怕就该
去附属病院的特儿室吧。直到天亮电话铃也没响,鸟一夜未眠地迎来了黎明。夏天清晨的阳
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而一直好像沉浸在不安的水槽里沁着汗的鸟,耳边除了幻听之外,
听不到有铃声响起。
医生和鸟双方都不很愉快地默默地并肩站在玻璃窗前,就像在水族馆里观察章鱼似的朝
里面的小床望着。鸟的婴儿好像没有被秘密处置的样子,从保育器取出后就放到普通的小床
上了,和做豁嘴儿手术的婴儿一样,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那里。对鸟来说,煮虾似的通红的婴
儿看不出衰弱的样子。婴儿有点长大了。同样他头上的瘤也好像变大了。婴儿为了和自己头
上的瘤子的重量取得平衡,使劲地仰着身,两只小手遮在耳后,用手指不断地擦搓着脑袋。
半个脸都皱巴巴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大概婴儿也想挠脑瘤,只是手指还够不到那儿。
“脑袋上的那个瘤也痒痒吗?”
“唔,怎么说呢。瘤下面的皮肤现在有点要磨破了,也许因为溃烂而发痒吧。注射过一
次抗菌素,现在已经停止注射了。也许最近那块儿就能破。破了的话,新生儿就会陷入呼吸
困难的状态。
鸟注视着医生,想说什么又没说,结果只是咽了口唾沫。鸟想确认一下医生是否已经忘
了作为父亲的自己期待着婴儿的死。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还会被今晚还有昨晚那样的疑惑
所践踏吧。不过,鸟也只能是咽口唾沫。
“这一两天最关键啊。”医生说。
鸟注视着用粉红肥胖的小手在耳后挠脑袋的婴儿。婴儿的耳朵和鸟一模一样,僵硬地朝
外翻着。鸟似乎害怕自己的声音传过去,轻声地说了一句:
“请您多关照。”
说完,鸟红着脸朝医生鞠了一躬走出特儿室。背后的门关上时,鸟很快地就有点后悔没
有和医生再次强调一下他的希望。鸟在走廊里边走边把两手罩在耳后,手指根隆起的部分不
停地蹭着发际。他一边蹭,一边觉得他脑袋后面就像被重重的秤砣坠住一般渐渐地向后仰
去。不一会,当鸟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模仿着脑袋上长着瘤的婴儿的姿势和动作时,马上站
住了,匆匆地向四周望了望。走廊拐角处站在饮水处的两个孕妇神情呆板地朝这里眺望。鸟
感到有点恶心,马上穿了过去,朝通往正门的走廊跑去。
鸟在大学的餐厅前将车速减慢下来,正想找一个能停车的空位,突然发现了他的朋友从
餐厅里走了出来。鸟好容易找到了一个空位,把车停了下来。他扫了一眼手表,迟到了三十
分钟。朝鸟下车的地方走过来的朋友脸上浮现着焦躁的神情。“借朋友的车。”鸟有点不好
意思地指着鲜红的赛车解释道:“我迟到了,真对不起,大家都来了吧?”
“没有,只有你和我。其他人都去日比谷公园参加这次抗议赫鲁晓夫重新进行核试验的
集会去了。”
“啊,是吗。”鸟说。于是他想起了早上火见子读有关这事报道的报纸时,一点也没引
起他的注意。他现在已经完全被奇怪的婴儿缠在个人的困境之中,与这个现实的世界隔绝
了。不过这么说,正是因为那帮肩负着地球的命运,参加抗议集会的家伙没有被头上长着瘤
的婴儿缠住。有些烦躁的朋友,朝只是哼哈应了一声的鸟投过责备的一瞥。
“别的成员都想避开和戴尔契夫打交道,都去抗议赫鲁晓夫了。在日比谷的野外音乐
堂,几万人同时发出愤怒的抗议之声,难倒不能给赫鲁晓夫惹起一场麻烦吗?”
鸟把斯拉夫语研究会的其他成员各自的事都想了一遍。确实,他们如果和已陷入泥沼的
戴尔契夫牵扯太深,很难办。他们有的在一流商社的贸易科工作,有的是外务省的官僚,有
的是大学研究室的助教。如果戴尔契夫事件被报纸作为丑闻大肆报道,不管怎么说,和他有
关联,这事如果被上司觉察到了,肯定不利。像鸟这样的补习学校老师,而且,不久就将被
解雇的自由人是没有的。
“那怎么办呢?”鸟追问道。
“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我们这个会只能原封不动地把说服戴尔契夫的任务还给公使馆
啊。”
“你也不想和戴尔契夫打交道吗?”
对于鸟来说别无他意,仅仅是引起兴趣的发问,然而,朋友突然像是受了侮辱,眼里充
血,回看了鸟一眼。朋友是期待他马上对还回说服戴尔契夫这一任务之举表示赞成,鸟醒悟
过来后感到很震惊。
“不过”鸟对赌气沉默不语的朋友温和地反驳道:“对戴尔契夫来说,能接受我们的说
服大概是最后一个机会吧?如果他拒绝的话,只能公开了吧。我们就那么原封不动地将任务
还回去,良心的谴责会使我们寝食不安的。”
“当然,戴尔契夫如果接受我们的劝说,那就成大团圆的结局了。不过,弄得不好,戴
尔契夫事件成为丑闻,我们就被卷入国际问题了。我对现在和戴尔契夫接触也是有抵触
的。”朋友将视线从鸟的身上移开,朝像从羊肚子里掏出的内脏似的赛车的驾驶席望着说道。
鸟感觉到朋友在明显地暗示他,不要再反驳,希望他能理解,那样子显得很可怜。可
是,鸟对丑闻啦国际问题啦这类吓人的字眼毫无反应。鸟的脑袋已经被奇怪的婴儿的丑闻浸
满了。围绕着婴儿的家庭问题比任何国际问题来都更具体、沉重,实实在在扼住了他的喉
咙。鸟感到从摆脱了戴尔契夫潜藏在他身旁的一切陷井恐怖中获得了自由。自从婴儿事件发
端以来,鸟第一次感觉到和别人相比他的确有着广阔的日常生活闲暇,觉得有点好笑。
“斯拉夫语研究会如果把说服戴尔契夫的任务退还了的话,我个人想去见戴尔契夫。我
和戴尔契夫很好,而且假如戴尔契夫事件表面化了,我被卷入丑闻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怕
的。”鸟说。他想找一个能充填由医生的话带来新的缓期的这一、两天的内容,也真想去看
看戴尔契夫的隐遁生活。
朋友马上见缝插针,那样子令鸟都有点难为情。
“你想去就去吧!那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朋友用力地说。:“说实在的,我内心觉得
你能接受就好,其他成员听到有关戴尔契夫的传闻,立即慌了神,只有你态度沉着超然。我
佩服你。”朋友的声音很热情。
鸟不想让突然变得饶起舌来的朋友伤心,便朝他温和地一笑。他知道现在自己对婴儿以
外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冷静而且超然。鸟痛苦地想,没有被套上枷锁的整个东京大概不会有人
羡慕我吧。
“午饭我请客,鸟。”朋友兴冲冲地说。“先去喝点啤酒吧。鸟!”鸟点点头。他们并
肩朝饭店走去。在鸟对面坐下来心情不错的朋友要了啤酒后说:
“鸟,用两手指擦头是你大学时代就开始的习惯吧?”鸟侧身走进了酒店和朝鲜饭店之
间裂开的一条窄得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小胡同,边走边想这迷宫似的胡同是否隐藏着另外一
个出口呢?朋友给他的地图上面画的是条死胡同,现在鸟正是走进了这条死胡同的入口。这
胡同的形状就像个胃袋,而且是一个没有通往肠子出口的胃袋。在这闭锁场所逃亡生活者和
逃亡生活志愿者潜藏在那里,不会感到不安吧?戴尔契夫隐藏的家,只能选择这样一个地
方,是否有一种被追捕的气氛呢?恐怕戴尔契夫已经不在这个小胡同了吧。鸟这么一想就觉
得心情轻松起来,他来到胡同尽头的一幢公寓,站在那就像到达山寨的隐秘近路的入口,擦
着满脸的汗,他觉得那整条胡同都置在阴影之中,可是,抬头仰望夏日晌午那强烈的阳光像
白晃晃的炽热的白金网一样,覆盖在胡同狭长的小路上。鸟一动不动地仰望晴空,闭上眼睛
用拇指肚擦着痒痒的头。鸟像被反弹回来似的放下了两臂,直起了仰着的头。远处的一个女
孩发疯似的叫了一声。
鸟脱了鞋,用一只手拎着,上了正门外满是灰尘的粗糙的楼梯,进了公寓。走廊的左侧
一个个单人房间的门并列着,右侧是墙壁,墙上胡乱涂着各种各样的字和图。鸟边确认着门
房号边往里走。各家门后的人似乎都替别人着想似的把门关上。住在这个公寓的人们是怎样
避暑的呢?火见子说过,先辈们什么时候繁殖了这么多在这个大都市里大白天也锁上房间闭
门不出的种族呢?结果,鸟一直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发现了那里像衣服内兜似的隐藏着一条
狭窄陡峭的楼梯。鸟漫不经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在公寓门口金刚般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
注视着他,身材高大女人的高大身影将公寓外的一切光线都遮住了,走廊和她都笼罩在漆黑
的阴影里。
“你要干什么?”那女人摆出一幅撵狗似的姿势问道。“我想找一位外国朋友。”鸟声
音发颤地回答。
“美国人?”
“他和一位年轻的日本姑娘住在一起……。”
“啊,那个美国人啊,他住在二楼的第一个门。”那女人说完后就消失了。
如果,那个“美国人”说的是戴尔契夫的话,他大概给这个女人留下了好感。不过,鸟
走在白木板的楼梯时还有些半信半疑。可是,鸟在那极狭窄的楼梯转弯处刚要往上去,突然
看见露出惊讶的目光、举着两臂迎面走出来的戴尔契夫。鸟被这意外的喜悦所感动。这个公
寓里只有戴尔契夫开着门,用通风来降暑气,这是个有着健全生活感觉的人。
鸟把自己的鞋立在走廊的墙壁下,和从房间里探出上半身微笑的戴尔契夫握手。戴尔契
夫像马拉松选手似的只穿了件蔚蓝色的短裤和运动背心。他的红头发剃得短短的,可是红胡
髭却留得很长,从他身上,鸟一点也看不出一个过着逃亡生活的人的模样。只是自从潜藏到
了这个公寓以来,恐怕就没有机会乘公共汽车了。小个子的戴尔契夫象个大狗熊似的散发着
强烈的腋臭。鸟和戴尔契夫互相用简单的英语问候。戴尔契夫说他的女朋友去烫头去了,他
说本想让鸟进屋,可是又借口说怕草席弄脏了鸟的脚而做罢。他想就那么站着把话说完。鸟
也害怕在戴尔契夫的房间里呆得时间太久。鸟往戴尔契夫的房间里探望一眼,那里面一件家
具也没有,房间的最里面一扇窗户敞开着,可是那只有二十英寸的对面,严密的板条遮住了
窗户。照理说大概对面也有一个从这里探望不到的个人私生活的场所吧。
“戴尔契夫,你们国家的公使馆希望你赶快回去。”鸟单刀直入地开始劝说。
“我不回去了。女朋友也希望我在这里住下去。”戴尔契夫微笑着回答。
鸟和戴尔契夫的对话语汇的贫乏,生硬的英语使他们的回答留下了游戏似的印象。他们
互相之间没有必要使事态伴随一种紧迫的感情,可以直接了当地回答。
“我是最后的使者。我之后恐怕是你们国家公使馆的人啦,如果情况更糟的话,日本的
警察也会来。”
“日本的警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因为我是外交官啊。”“是啊,不过,公使馆的人要
想把你带走的话,只能把你送回去吧?”
“是的,那是预料之中的,因为我惹了麻烦,可能被降职,或是失去外交官这一工作
吧。”
“所以,戴尔契夫,趁还没有变成丑闻之前返回公使馆怎么样呢?”
“我不回去。女朋友希望我留下来。”戴尔契夫笑容可掬地说。
“你真的不是因为政治的理由,而只是因为和女朋友感情上分不开,才潜藏在这儿的
吗?”
“是的。”
“你真是个怪人,戴尔契夫。”
“为什么,怪吗?”
“你的女朋友不会说英语吧?”
“我们常常是沉默着理解的。”
鸟渐渐地感到内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哀。
“那么,我如果去报告的话,马上公使馆的人们就会来把你带回去的。”
“违反我个人的意愿,强行把我带走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女朋友也能理解吧。”
鸟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