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了,你终于找到前进的方向了,我能不为你高兴吗?”
“那就谢谢了。”我狠狠地转过身去。
“看来我总是惹你生气的,我先回去了,再见。”
我转回身,他已经拉开门走出去了,于是我跟过去,看到何立扬正从房间出来。
“这么合适呀,去吃饭吧。”
“不用了,我有点事先走了,小妍就交给你了。”他说完,很快就下了楼,消失在转角处。我回到房间,坐在他刚才坐的位置上,他就这样轻易地把我交给别人了。我路远迢迢,从上海来到北平,而他就把我交给别人了,我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怨恨。
“和你哥哥怎么了?”何立扬走过来,他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他开始说话;“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令人心疼的女子,在你心里隐藏着巨大的忧伤,所以我总是试图让你快乐起来,然后我就习惯了看到你每天像个孩子一样开心的样子,我就会觉得这一天都是成功的。你说,这种习惯是不是很可怕?如果有一天,你突然不再配合我了,那这习惯就硬生生地和我分开了。”
我低着头,听到他喃喃的叙述,然后抬起头来,他的眉皱在一起,眼睛里溢满忧伤,他心疼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从未看到过他这样皱眉的样子。
“你说,我们可以不知不觉就习惯了一些事,那可不可以不知不觉就遗忘了一些事呢?”
“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但是你今天难过了,我这一天便失败了。但我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成功的。你会和这个习惯一起离开我吗?”他蹲下来看着我,我微笑了。于是他便拥抱我,很紧的拥抱,可是他知不知道我的眼泪又在他的衣服上蔓延了一大片呢?
“我们结婚好不好?”他喃喃地说。
“结婚?”我从未想过这个词除了哥哥,还会用在别的男人身上。
“你不想和我结婚吗?那你刚才的默许是什么意思?”
“不,不是。我还没有准备好。何立扬,给我一点时间。”
“好,我给你时间。”他很痛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就是联谊会,一大早就被何立扬敲门叫醒,然后去了会场。会场里面很热闹,大多都是资深的作家吧。
“我都不认识他们呢。”我悄悄对何立扬说。
“我也觉得挺无聊的,但是收到邀请总是应该来的。”
“是何社长和柯小姐来了。”一群人朝我们走过来。
“你们一起来的吧?”
“柯小姐有新书吗?”
“各位,你们一下问这么多问题,我们得有几张嘴才能回答呀。”何立扬笑着说,然后大家便笑起来。后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用管了,因为我知道他会应付得很好,我只需要跟在他的身后。不退缩,不张扬,这样便好。
“看来你得抓紧时间写新作品了。”终于空闲下来,他悠然地端起一杯红酒跟我说。
“我还没有想好要写什么。”
“第二部作品很关键。”
“我知道啦。”
“不写也没关系,我养你嘛。”他得意地笑起来。
“干嘛笑那么得意呀?我又不是写不出来,真想把你扔出去。”我假装生气的说。
那天之后,我没有接受何立扬在北平多玩两天的建议,坚持第二天一早坐火车回上海。当我们坐上黄包车,我知道,我要远离这座城市了。我满怀着希望来,却仍然一无所获地要回去了。不对,怎么是一无所获呢?我已经和何立扬在一起了,这个愿意心疼我的男人。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心里感到一阵阵温暖,但是我早就知道,再汹涌激烈的情感都淹没不到心里那一小块地方。再见了,再见吧。我们从黄包车上走下来。
“要走了?”是我的幻觉吗?我竟然看到我的哥哥。
“你知道我们今天走?”何立扬说。
“是小妍打电话告诉我的。”
“我没……”
“我知道你没叫我来送你们。”我突然明白他是要化解何立扬那天的疑问而已。他是个聪明的人。
“那你们道别一下吧,我去买票。”
“以后要好好的,知道吗?”
“你为什么不好好的?”
“我很好啊,没什么不好的。”
“你以后会和一个什么样的人结婚呢?”我这样说,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我都还不知道呢。一定要好好地生活,如果发生什么事,就来找我,记得,一定,要想起我。”我不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他。
“买到票了,走吧小妍。”何立扬匆匆地跑过来。
“哥哥,我们走了。”
“再见。”
就这样开始了
“回家咯。”何立扬打开大门就拉着我往屋里跑,然后我便被他拉着一起倒在沙发上。“很舒服吧?很放松吧?”他骄傲地问我,而我只是微笑地闭着眼睛,就睡过去了,一直睡了很久很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何立扬挤成了一团,而他仍然在沉睡着,于是我仔细地看他,他的眉间有几道皱眉纹,即使是这样舒展着,也可以轻易看得出来。他睡觉的时候睫毛会微微地颤抖。他的下巴有密密的胡渣,远看的时候是青色的一片,我看着看着突然想,如果我早一点遇到他,就可以全心全意地爱他了。然后我就笑起来,这是人们不敢正视自己的不忠而编造出来的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的话而已。可就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能用在我的身上。早一点遇到他,要多早呢?5岁以前吗?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让时间来掩埋他吧。我再一次闭上眼睛,靠在他肩上,没过一会,我就感觉他动了一下,我知道他醒过来了,但是他很快又不动了,我想假装睡着,但是又忍不住笑了。
“原来你醒了呀,还害我不敢动。”
“我早就醒了。”
“明天我就要去报社了,不能在家陪你,会无聊吗?”
“我想到你下午就会回来,就不无聊了。”
“那我会早点回来的。”
“何立扬。”
“怎么了?”
“我想在院子里种花,可以吗?我想种一些花。”
“当然可以了,这院子我还从来没管过它呢,种花倒是个好主意。”
“那我明天就去买花苗。”
第二天一早,何立扬敲开我的门,走进来。
“我要去报社了。”
“恩。”
“等我回来一起去买花苗吗?”
“我下午自己就去买了。”
“接着睡一会。”他走过来,俯下身吻了我的额头。“我走了。”
“恩。”我看着他拉上门出去,就开始在心里偷偷计算大门响起的时间,之后便微笑地继续睡过去了。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本身就是一场美好的梦境。
起床之后我就迫不及待地上街了,那是一个空白的院子,我可以随心所欲地装饰它,我要种满我喜欢的花草。
春天的花市异常热闹,我在其中快乐地行走,花的清香迎面而来,我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快乐。我在长长的花市上来回地走,不是那种想让自己筋疲力尽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切美好的东西,诸如希望,未来之类。很快地,我手上就有了许多花苗,但是我一直寻找的茉莉还是没有出现,我知道现在不是茉莉的季节,可是我还是想找到它,我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于是抱着手中的花苗回了家。
我开始计划着花儿们的分布,我要给它们安家了。可是却总是规划得不够好,于是我想,等何立扬回来再弄吧,他一定会养得很好的,我已经习惯了将自己无法解决的难题交给他,而他总是每次都解决得那么完美,我随手拿起一本西餐的烹饪书阅读起来,我已经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西餐。我想,慢慢地学下去,我就可以做得越来越好了。做饭变成了一种乐趣而不是一种任务。我看着图片上诱人的食物,就开始想象自己把它们端上桌时,何立扬惊讶的表情,然后我就笑了,继续看着时间,等待他回来。
但院子里响起开门的声音时,我走出去,看到他,就笑了。
“你回来了。”
“在家无聊吗?”
“不无聊,我去买了好多花苗呢,但是我怕种不好,就想等你回来一起种。”
“原来还有体力劳动等着我呢。”
“我会做饭慰劳你的。”
“郁金香种在这里吧。”他拿着铲子走过去,我捧着花苗跟着他。
我们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铲土,当我把花苗放进去,他就会很小心地用土覆盖住。手上便立刻沾满了泥。种花真是件很辛苦的事,我们蹲了很久,才种好一点而已,天也快黑了。
“明天再种吧。”我说。
“你做饭没有?”他突然问。
“糟了,我忘了。怎么办?”
“天哪,我怎么这么惨,帮你半天忙结果没饭吃。”
“那……我们只好把明早的面包先吃了。”
“好吧。”
“不要失望,我明天做西餐给你吃,我下午才学的。”
“太不可靠了。”
“我保证。”
“还是先吃面包吧。”
我想,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留在心里的遗憾虽然是个永恒的印记,但我把它隐藏起来,就像我脚上的伤口,别人是看不到的,就连我自己,也要弯下腰去才能看到,但是如果我一直坚定地朝前,看着前面,就可以不去注意到它了。对,应该要一路向前的。
我裹紧被子,很容易就睡过去了,凌晨的时候隐约听到电话铃响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急促而响亮,我用被子蒙住了头,继续睡过去,朦胧中听到何立扬起来接了电话。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只有一会儿,但是朦胧中却觉得很长久。我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拉开被子看到何立扬站在门口。
“对不起。”他转过身去。
“怎么了?”我披上外衣,拉开了灯。窗外蒙蒙亮的天空便显得更加阴暗。
“刚才,是监狱打的电话,他们说,说你爸爸,刚刚去世了。”
“我又做梦了。”我这样说了,便倒下床去,蒙住头,又在做梦,肯定是的,怎么做了这样不吉利的梦呢?赶快醒过来吧。
“不是做梦,这是真的,不要这样子。”
“你不要吵,我很快就会醒了,你不要以为可以骗我。”我大声地说,依然蒙着头。
“起来吧,难道你随便一句不相信就不管他了吗?”他这样说完,我将被子放下来,看着他。“
“这是真的吗?”
“我们去看他吧。”
“恩。”
一个时代的结束
这是我第二次到监狱,依然是黑色的,很高的大门。为什么,他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呢?
“你们可以把尸体领走,就在里面。“有个人带我们走到一个房间门口便走了。何立扬伸出手,推开了门。
“爸爸,我们来带你走了。”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我蹲下来,轻轻地和他说话。我没有眼泪,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来带他脱离苦难的。“你也要去浮云背后了吧?如果你看到奶奶,就帮我跟她说对不起,我本来可以回去看她的,可是我都走到门口又没有走进去。还有外婆,你要告诉她,我很想念她,而且像她希望的那样,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幸福,她会高兴的,她说看到我幸福,她就高兴了。对了,你会去找我妈妈吗?她肯定会原谅你的,不要因为内疚而不去找她,如果她看到你,就肯定会原谅你的。爸爸,我真羡慕你,你可以见到她们了。记得要转告我的话,还有……”我一直喋喋不休地对他说话,一直停不下来,我要将这么多年来没有告诉他的话全部说出来。
“好了。小妍,不要再说了。我们带他走吧。”何立扬把我从地上扶起来,我没有任何反抗。
我们当天就安葬了他,没有任何的仪式,我甚至没有流眼泪,我只是觉得有很多话要和他说,也许是要说的太多了,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所以我就一直沉默着,从监狱出来之后,到墓地,再到家里,我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何立扬的眉头也没有舒展过。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很好,没有特别难过。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开后的力气。
我们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他紧紧地抱住我,我便靠着他,这样感觉很好。这一天似乎昏昏沉沉地就快过去了。
“对不起,昨天说好要做西餐给你吃的。你看,我说话还真不可靠。”
“我记着呢,下次补上。”
“是不是所有的遗憾都能下次补上呢?”
“你今天又难过了,我知道这是我无法拯救的,所以你尽情地难过吧,明天就会好起来,阳光灿烂,就不可以难过了。”
“我觉得很危险,如果没有你,我一个人该怎么处理这些事呢?”
“我是上帝派来的。他跟我说,要让你快乐。”
“你知道吗?我现在并没有很难过,我只是觉得很累而已。”
“那你早点睡吧,回房间去。”他站起来拉着我进了当间。其实我想说的是我的心里很累,身体累了可以睡觉,心里累了该怎么办呢?当我进了房间,我还是一下就倒在床上了。
“我觉得今天太不真实了。”我看着天花板。
“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真的吗?”
“小妍,我们结婚吧。”他再一次这样说,让我流下泪来,我坐起来拥抱他,但是我始终下不定决心答应。他也伸出手抱住我,我睁着眼睛,眼泪就缓慢却不间断地流下来了,越流越多,越来越快,终于让我放声痛哭起来,我紧紧地抓住他,大声地哭泣,他扳过我的肩,看着我,“我们结婚,好不好?”而我只是看着他,何立扬,叫我如何拒绝你,叫我用什么理由拒绝你?
他开始吻我,吻掉我脸上的眼泪,可是新的眼泪又连续不断地掉下来,然后我们便接吻了,他很轻地吻我,于是我也吻他,我的心脏隐隐地疼,我想起叶宇安,那个第一个吻我的男孩子,是他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他吗?就在这样的混乱中,何立扬解开了我的衣服,我意识清楚,但不想拒绝,我早就愿意给予的那个人,他却不要,这个令我可以放心依赖的男人,我为什么要拒绝他呢?我微笑起来,眼角滑落两行清亮的泪。
其实那一下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痛,很轻微的疼痛而已,但是那疼痛却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不像童年和长大的分界一样那么模糊,模糊得令我无比糊涂,而这一下的疼痛就清楚地让我看到了女孩和女人的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