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个女主角她是真有其人的啊!她就是文中那个样子,作为一个女神的形象,这样不好吗?”
“如果把她改成一个弱女子,我们可以为你出版,并且,你会赢得更多的读者。”
“如果,不改呢?”
“那我们就无法合作了。柯小姐,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考虑好了可以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他站起来走了出去。我坐在那里,之前的快乐和兴奋烟消云散。外婆怎么可能是被人同情和怜悯的形象呢?她是那么地高贵。我一动不动地坐着,犹豫了很久,还是将他的联系方式放进了包里。完成这个动作之后,我想,难道我真的要改吗?然后我站起来,忘记那个动作和那个对自己的询问,我也走出了咖啡厅。
幸运总是不能一帆风顺地抵达我身边。
我走到大街上,初秋微凉的风吹在我的身上,我开始漫无目的的朝前走。我停止一切思考。隐没在人群中的行走令我感到快乐。在这样的行走中,我可以忘记一切。我喜欢上这样的行走,没有目的,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目的地。没有目标,所以不会偏离轨道,不会迷失方向,也不会失望。让我这样永不停歇地走下去吧。
曾经我以为,我所要做的,只是完成这本小说,用那些隐藏在我心里的华丽忧伤的词和文字堆砌出另外一个世界。在这个过程里,我兴奋过,快乐过,惊喜过,害怕过,逃避过,不舍过。我经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情绪,我将它们像珍珠一样镶嵌在我的文字里。我那么用心地写,只是希望有很多的人能爱我的文字,看到我那高贵优雅的外婆。在我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鼓励自己,“写吧,快写吧,写完了就会好了”。于是我抱着这个坚定的信念写下去。当我终于完成的时候,我以为,真的就会好了。为此,我再次回到伤害,这个繁华到令我害怕的地方。可是却要让我改掉我最不愿意改的地方,如果将外婆改成了一个人人同情和怜悯的女子,那么这本小说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本小说将不能成为她的重生。如果不改,将不会有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文字,喜欢它们,爱它们。
我使劲地敲打自己的头,想把这些东西全部敲掉。我一直在行走着,并且很匆忙。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匆匆赶路的人。我在街上不停地行走,像是急着要到一个地方办什么重要的事,可这只是假相而已,事实上我只是在没有目的地走,或者说我的目的就是行走而已。
天色渐渐变得昏暗。黄昏,天地之间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纱,一切变得朦胧而模糊。我就这样走了一下午,可是却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想法。我的脚已经很痛了,我知道,它们又磨破了皮,可是我喜欢这样真实而刺激的疼痛,不似心里隐隐约约的痛那样,绵延不绝,却找不到伤口在哪里。
天黑了,就看不到一切伤口于丑恶了。
天黑了,回家吧。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勇敢一点。
“小妍,你又跑去哪里了?”雅玫看到我,立刻从床上跳起来。
“我,在街上随便走走。”
“那小说的事怎么样了?”我突然很后悔回来,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我很难过。
“恩……编辑说写得很好。”
“有希望?”
“可是,他说要改一下。”
“那就改呀!来,坐下改。”
“可是,他希望我把外婆写成一个让人怜悯的女人。”
“女人好象是柔弱一点比较招人喜欢,那你快改吧。”
“雅玫,我外婆是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和怜悯的。那样,就不是我外婆了。”
“但是编辑不是让你改吗?”
“我……我不想改。”
“不改,那怎么样呢?”
“他说,如果不改就不能合作了。他给了我他的联系方式,他说,如果我愿意改就可以找他。”
“什么叫如果愿意改?难道你真的不准备改吗?不改就不能出版对不对?那你为什么不改呢?”
“可是,那是我的外婆。”
“我知道你有多爱婆婆。可是她已经不在了,不可能再复活过来。这本小说对你很重要不是吗?你要往前看,不能有太多顾虑呀。”
“好了。雅玫,让我睡一下吧。”我走到床前,重重地倒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看不到的伤痕累累
我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很久,可是睁开眼却看到窗外浓浓的黑,于是我又迅速地闭上眼睛。我听到雅玫在另一张床上翻来覆去,是因为我的事睡不着吗?我感到很难过,我紧紧地闭着眼睛,却再也无法睡着。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睡觉了,刚刚恢复过来几天,还不习惯。对,一定是这样的。
就这样吧,明天就回凤凰镇。我做出这个决定,心里突然空虚得很难受,这5个月的努力就这样成为了白费。我的文字,就留给我一个人孤芳自赏。
就这样了,就这样吧。我觉得心里出现了大片大片的空白,如雾一般地弥散,然后越来越浓,最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第二天早上,雅玫很早地就把我叫醒。她看着我,眼睛红肿,仿佛一夜未眠。
“小妍,告诉我你最后的决定。”
“对不起。”
“绝对不可以吗?”
“我不能让我的外婆被众人怜悯。”我拿起桌上的那叠稿子,放进行李箱里。“我们回凤凰镇吧。”
“不行。”她抢过稿子,“不回凤凰镇,小妍,我们不要回去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来了上海,怎么可以再回去呢?”她把我的稿子放在胸口,我知道那是她的希望,我都觉得自己有时候固执得太过残忍,可是这低头的一步,我却无论如何都跨不出去。
“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把清文的电话给我。”
“干什么?”
“我去找他,去求他。”她从我包里翻出电话号码,拿着我的稿子匆忙地跑出去了。这一系列动作快得令我来不及反应,只是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我坐在床上,我在想,我没有阻止她,是不是也在期待奇迹的发生?
我倒在床上,再一次睡过去了。睡觉,真是逃避问题的好方法。可是我似乎总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响,听到有人在外面走动的脚步声,或者窗外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我真实地听到这一切,又似乎仍然在梦境中。当我睁开眼睛坐起来,似乎刚刚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已经是下午,可是雅玫还没回来,我看着那扇黑色的门,它安安静静地关闭着,我希望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的声音,打开门看到雅玫一脸明媚的笑容。或许,她还会带来一个好消息。我一直坐在床上,看着那扇门,我在想,雅玫回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该怎么样迎接她。如果失败了,没有奇迹发生,我应该安慰她吧。我这样坚定地毁灭了她的希望。我想着她独自在街上行走的样子,心里就觉得很难过,我可以允许自己孤单和失望,怎么可以允许别人因为我而孤单和失望呢?
可是我一直从下午等到晚上,她还是没有回来。整整一天,她都没有回来。我的难过和愧疚演变成了害怕与担心。我走到窗边,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感到一阵阵的空虚,于是我走出旅馆,准备去找她。
我再一次在大街上行走,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找,去哪里找。我只是固执地往前走,抱着希望,希望可以在街上遇到她。我一直往前走,我的身边穿梭过一个又一个的人。我在想,雅玫为什么不回来呢?她在哪里?在干什么?难道她和我一样,受到打击之后,在街上不停地行走吗?她是多么地喜欢上海啊!这个她从小时候就幻想的城市。我知道小时候就占据在心里的信仰具有怎样的分量。这是无法割舍和丢弃的。我知道这种和梦想就差一步之遥的感觉是多么让人遗憾,而我竟是给她遗憾的人,她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就像我不明白哥哥为什么那样做。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世界,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愤怒地哭,忧伤地笑,没有人可以看到。
我一直行走,甚至忘记了最初的目的。我喜欢上这样的行走,一直走到筋疲力尽,一直走到体能的极限。我沉迷在这个自己发明的游戏里,走火入魔。而高跟鞋的声音则是魔鬼的使者,它勾引着我亦步亦趋地向前。我匆匆地走,将焦急写在脸上,恨不得告诉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人“我很忙”。我要让他们觉得我是一个忙着办事的人,而不是个无所事事的行走者。我继续匆忙地往前走,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着自己的极限。我想,我迟一点回去,也许我走到半夜三更,或者第二天早上,那么我回到旅馆,雅玫肯定就在房间等我了。我不想再回去等待,我讨厌等待的感觉,讨厌那扇安安静静,没有响起来的门。所以,让我继续走吧。我的脚很辛苦,被磨破皮的地方,伤口还没有长好,又在我长时间的行走中裂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肉,朝我张牙舞爪。我的一双脚变得很狰狞,到处都是未好的伤,可是我不在乎,因为脚是可以隐藏起来的,我用袜子和鞋将它们武装起来,别人只能看到一双精致的皮鞋而看不到里面的伤痕累累。
只要是别人看不到的伤痕,没有人同情怜悯或是指指点点,那就算不上是伤痕。
虚度了两个季节
当天微微亮起来的时候,我想,可以回去了,可以回去了吧。我已经很疲倦了,于是我开始往回走。我喜欢这样天蒙蒙亮的时刻,即将升起来的太阳在天边放射着霞光,昨晚的月亮还淡淡地悬在空中。这是白昼与黑夜的重合,空气变得很湿润,偶尔有匆忙赶路的行人,路边早餐摊上的豆浆油条冒着热气,一辆自行车穿梭而过,铃声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
这样美好而详和的画面令我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我既渴望欣赏,又觉得自己破坏了画面的纯粹。只是这样的安宁时刻通常都很短暂。很快,街上就有了更多的车,更多的人。我一边庆幸地混迹在人群中,一边怀念前一刻的美好。
在快要到达旅馆的时候,我的脚步变得慢下来。我想,我回去得越晚,雅玫在房间里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样,我就不用像昨天一样焦急地等待。我希望她还是像以前一样跳起来责问我昨晚怎么又没回来。
可是我打开门,房间内依旧空荡而安静,我一身的疲惫彻底坍塌,跌坐在床上,心里一阵一阵地闷。我不断地猜测着可能发生的事,脑中不断地闪过一个又一个画面,我惊恐地倒在床上。
睡觉吧,睡觉吧。也许睡醒了,她就回来了。
难道雅玫会像当年的景绣一样,突然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从此杳无音讯吗?或许她是在生我的气,她只是生气而已,过几天肯定会回来的。
五天吧,就五天。五天之后她一定会回来的。
我给了自己五天的时间。第一天过去了,她没有回来。第二天过去了,还是是没有回来。我突然害怕第五天的到来,如果她还是没有回来,那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又再给自己一个五天?
我每天呆在房间里,不敢出门。我仔细地听楼下有没有电话响起。我想,也许她会给我打电话。我生怕错过她的电话,每天只是在旅馆门口买一点简单的食物吃。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个月。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希望与失望。她还是没有回来,我始终还是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在雅玫失踪一个月之后,我终于走出旅馆。我犹豫地往警察局方向走。也许,如果我去报案,就可以很快找到她。我缓缓地在街上走,不再假装匆忙,因为我的心里无比沉重。是我将她带到上海来,难道要害她成为失踪人口吗?我一抬头,赫然看到警察局的牌匾,我停下来,我知道如果现在没有不顾一切地走进去,那我就走不进去了。我停了下来,我已经知道自己不会进去,但是我没有立刻离开,因为我不知道离开后又该往哪个方向走。所以我站在那里,不想走,不想动。我没有进去,是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没有报案,那么雅玫就不算是失踪。她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而已,可是如果我报了案,就不得不接受那些冰冷的询问,像描述一件物品一样地描述她。我不想面对。我这样想着,转过身迅速地离开了这里,好象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走进去了。
我很快地回到旅馆,房间依旧空荡荡的。雅玫的衣服和行李箱还是像一个月前一样放着,带着浓浓的她的味道。仿佛她一直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到底是什么地方让她这样流连往返呢?我心里的愧疚渐渐变成了不好的预感,隐隐约约地在心里升腾,但是我故意忽略它,让它没有蔓延的条件。
我就那样等待着,抱着她终会回来的坚定信念,一等就等了三个月。仿佛突然从初秋就到了寒冬。我就这样虚度了两个季节。
在这个小旅馆的房间里,我感到无比的压抑,我害怕了这样无限期的等待,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抱着强烈的希望,期待敲门声响起,期待有我的电话。我订阅了报纸,每天仔细阅读有没有什么案件发生。我害怕看到,却又放不下。只是三个月以来上海的治安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案件,而我依然没有雅玫的消息。
墙角的旧报纸积累得越厚,我就等待得越久。到底要积累到多高多厚我才能再次看见雅玫呢?她的消失太突然了,突然到直到今天我都不敢相信她真的不见了。
她是我的;不是你的
早晨,我缓缓地下楼拿报纸,周大妈热情地递给我,然后她说了一句话。
“小妍呀,你看,报纸上说最新出了个女作家,叫江雅玫,和你朋友一个名字呢,不会真的是她吧?”
“江雅玫?”我没有听清她还说了些什么,我想也许是我听错了。先不管她说什么,报上真的有江雅玫的消息吗?我接过报纸,赫然看到醒目的大字。“美丽女作家江雅玫首部小说《一生等待》今与读者见面”。下面的什么字我已经看不清了,我只是在想,搞错了,不是的,这本小说叫《一生等待》,不一样的,肯定不一样。只是同名的人而已,太巧了,真巧呀!
“下午还有见面会,听说挺隆重的。”
“谢谢你,我上楼去了。”
我很害怕,却又自虐般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