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样。”
“那你说。”
“我一直对她心怀愧疚。小妍,其实我是爱你妈妈的。”
“你们为什么总是要用爱做借口呢?”爱一个人可以成为伤害他的理由吗?如果被一个人爱,就理所当然地要接受他的伤害吗?
“有时候事情的发展由不得我控制。”
“回答我的问题。”
“你不要太过分了。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得寸进尺!我和你妈妈,还有周莹,那都是我们的事,用不着你管,滚出去!不要站在我面前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怒吼。我知道这时候跟他说那些话会惹恼他,可是我还是去问了,并且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语言很激烈。我迫切地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只是一个替代品。
爸爸的责骂铺天盖地的落在我身上,钻进我的耳里。他的声音很大,奇怪的是我并不害怕。我甚至在微笑。因为我觉得他像个演砸戏的演员,迫切地想掩饰自己的错误,却禁不住台下观众的哄笑而恼羞成怒。
我坐在床上抽烟,这几年我都刻意地保护我的手指,就连过去被熏黄的那两块斑也在渐渐地开始淡化,渐渐地和皮肤的颜色融为一体,我还记得那时候它们是那么黄啊,黄得让我的手苍老了好几岁,黄得让我情不自禁想把它们隐藏起来。可是,在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的日子里,它们在我的保护下,竟也恢复了。也许再过几年,就一点都看不出来了吧?再过几年,我的肺应该会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呢?
我一直在回想和周莹的谈话,很久很久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然后就睡下了。
明天……就明天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了几件衣服,我穿着淡粉色的旗袍,我看着自己竟也和周莹一样有了凹凸的身体,只是比她瘦弱很多而已。我提着行李下了楼,爸爸和奶奶已经在开始吃早饭。
“你去哪里?”爸爸的声音充满了不快。
“回凤凰镇。”我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第一次这样坚定地做了一件自己决定的事。
我再一次坐上了回凤凰镇的火车。我不知道自己回去干什么,就算我知道妈妈当年发疯的原因又怎么样呢?可我还是义无返顾地回去了。我一直在想,如果爸爸和周莹有了孩子,他肯定不会想起我,我只是他备用的一颗棋子。既然大家都不是那么心甘情愿,那当初何必硬要接我走呢?原来这么多年,他们不是冷漠,而是根本就不喜欢我。一切都是虚伪的假相。而我,是他们的木偶。我这样想,心里生出浓浓的怨恨,我平静地过了很多年,很久没有这样浓烈的情绪。
如果当初我和哥哥一样去了北平,应该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我在火车一路的颠簸中昏昏欲睡。我看到老宅子的门口,外婆将我抱起来,她的眉如新月般弯起,她问我,“小妍长大想要干什么?”;我看到黑子用泥抹在我的衣服上,哥哥奋不顾身地和那个比他大的男孩子扭打在一起;我看到荷花姐姐穿着大红的嫁衣,坐进了喜庆的花轿。那些已经过去很久很久的画面突然又清晰地闪现,记忆畅通无阻地回到了从前,而火车也畅通无阻地进站了。凤凰镇的车站依旧是冷冷清清,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和我一样提着行李下了车。
我就要回家了,我忍不住地高兴,以后的事都不去想,我只是很高兴,我要回家了。
那些隐藏许久的秘密
进镇的路上有很多白色的冥纸,是在办丧事吧?我踩着这些纸继续前进,隐约听到有哀乐的声音,呜咽地蔓延着。
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会一直升到天空。上帝饶恕了他们的罪之后,便可以躲在云层后面,看着他们曾经关心和爱的人。这么多年,妈妈在天上看着我吗?这么多年,镇上的一切还是没有改变,眼中全是小时候的记忆。
哀乐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忧伤而沉重。我一直往家里的方向走,心情竟也跟随着这音乐沉重起来,然后我遇到了送葬的队伍,很少的几个人,抬着巨大的黑色棺木,显得很冷清。我站到一旁让他们过去,小镇的路是很窄的。那个穿着白色孝衣的年轻男子微微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我们同时惊讶地看着对方。
“哥哥?”
“小妍?”
“怎么了?外婆怎么了?”我的眼泪突然就涌出来,外婆真的离开我了吗?她真的永远不再陪伴我了?我看着那黑色的棺木,它是那样决绝而强烈地刺伤了我的眼睛。
“不是的,小妍,不是外婆。”哥哥慌忙解释,他拉着我,他的手已有了很大的力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满脸的疲惫。
“那你这是?”
“你先回家吧,外婆在家。”哥哥放开我,带领着送葬的队伍,继续缓缓地前行。我看着他疲惫的身影,很心疼。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没有摆脱那句玩笑话的困扰。叶宇安没有拯救我,没有人可以拯救我。
“外婆。”刚进门,我就看到她。
“小妍,你怎么回来了?”她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
“我看到哥哥了。”
“哦,是吗?”
“到底怎么回事?他在给谁戴孝?”
“你怎么会回来呢?真是天意。”
“告诉我吧,那棺木里是谁?”
“是姚奶奶。”
“姚奶奶?”那个终年穿着蓝布衣服的古怪老人家?
“这件事,本来我和她说好要瞒你们一辈子的,因为不想你们去承受上一辈的沉重。可是,你们姚奶奶在临终的时候,突然很想和她的孙子相认,她害怕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上路,所以……”
“她的孙子就是……”
“就是你哥哥。”
“哥哥是姚奶奶的孙子?这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迟早也瞒不住你。那时候,姚奶奶家和我们家都是很好的关系,她的女儿和你妈妈一样去了上海,可是她后来沦落风尘做了舞女,两年之后,她突然怀孕了,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去医院打胎,可是这个胎儿已经太大,打掉会很危险。舞厅的老板知道她怀孕就辞退了她,几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那天,她找到你妈妈,希望她可以收留这个孩子,你妈妈那时候刚和你爸爸结婚,还没有孩子,所以他们同意收下这个男孩。后来,她就自杀了。”
“那我妈妈是怎么疯的?”我觉得我已经快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真实,但我依然提出了这个问题。我自虐般地考验着自己的承受能力。
“不……这个不能说。”
“告诉我吧。外婆,她是我妈妈,你告诉我啊!”
“小妍,你会承受不了的。”
“你让我一次承受完吧。”告诉我吧,告诉我吧!我已经很痛了,就让我狠狠地痛吧!
“好,我告诉你。但是你要发誓,不准恨任何人。我不希望你今后在仇恨中生活。小妍,你知道的,我希望你幸福。可是如果你仇恨了,那你要怎么幸福呢?”
“我发誓,我不恨任何人。”
“柯家,就是你爸爸家。他们几代以来,人丁都不太兴旺,一直是一脉香火。到了你爸爸的时候,他们希望多子多孙,最好能多几个男孩。你爸爸和妈妈,他们是自由结合的,可是你妈妈仍然避免不了传宗接代的命运。她怀孕的时候,他们全家都很高兴,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一心希望她可以生个男孩。你奶奶对她也特别好,到了临盆那天,你妈妈难产,并且大出血。我还记得那血,止都止不住。她在进手术室前抓着你爸爸的手,她说她一定会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后来在手术台上她出血很严重,可她坚持要保住孩子。那时候,已经知道是个女孩,但她相信,你爸爸会爱他们的孩子,她拼命地要保住你。连我都劝医生放弃,但她说这是她和你爸爸第一个结晶,不能放弃,她一直很坚持。过了很久之后,终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后来医生告诉我们,你妈妈失去了生育能力,就是说,她只能有一个女儿了,再没有机会了。你奶奶就开始劝你爸爸离婚,她将真相告诉你妈妈,并逼她签字。她哭着求他们,跪在地上,求他们不要赶她走。可是,你爸爸就没有再出现过了。她又求你奶奶,可是你奶奶只是一直要她签字。后来,我趁她睡觉,用她的手指按了手印。我告诉她,这样哀求下去不会有结果的。我告诉她不可以丢掉自尊。然后她看着我,用一种深深怨恨的眼神,一直看了我很久很久。后来,她就疯了。”
“那个女孩是我吧?”
“是。”
“是我害了我妈妈,如果我是个男孩,那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就会很幸福。或者,如果她放弃我,那她也许不会再也无法生育。”
“不是这样,这是命运。”
“所以哥哥,他并不是爸爸的儿子,是吗?”
“是的。”
“如果不是因为姚奶奶的临时改变,这个秘密会瞒我们多久?”
“永远。”
我们沉默下来,没有人再说话。我知道了这些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秘密。
不会再牵我了?
很久之后,我突然跑了出去,我往后山的方向跑。我穿着旗袍,可是我依然奔跑。渐渐地,我已可以看到飘扬的白幡,我顺着它的方向跑过去,看到哥哥一个人站在那座新墓的前面。他背对着我,他周围的空气忧伤得凝结起来。他就那样站着,夕阳投下他细长的身影。
“哥哥。”我站到他身边。
“你都知道了吧?”
“是,我知道了。”
“很好笑。我妈妈生下我,竟然连我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那都是他们的事。”
“而我就是罪证。”
“不是这样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
“哥哥,我们结婚吧。”我说出这句话,把自己吓到。我们结婚吧!我突然想到,我们这样就可以结婚了。这是上天的恩赐吗?是上帝在怜悯他苦闷的女儿吗?
“结婚……”
“你会骑马来接我的,是吗?我们可以。”
“你还记得?”
“一直没有忘记,在我知道不可以的时候,我努力地想忘记,可是一直没有成功。那是我5岁时就建立的信仰。现在可以了,你不是我哥哥,我们可以了。结婚吧,好吗?”我看着他,我看到他黯淡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结婚吧,我们可以了。我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仰望着他,就像仰望我曾经遥不可及的信仰。
“不行,我们不能。”他挣脱我的手。
“为什么?”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我?这是我不敢说出口的话,我害怕听到他说是。
“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我妈妈是个卑贱的舞女,她和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生下了我。那个人可能是个流氓,或者是个无赖,总之不会是好人。我的身体里流着肮脏的血。我怎么能和你一起呢?会弄脏你的。”
“不会的。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和他们没有任何的牵连。”我试图去抓住他的手,可是在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就会迅速地躲开。我无法触碰他。
“小妍,血液里的肮脏是永恒的,洗不净的。”他皱着眉,喃喃地,小声地说。
“你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而已,会好起来的,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陪你等到好起来的那一天。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了姚奶奶的墓前。我知道,他很累。于是我也坐下来,坐在他的旁边。地上有我们依偎的影子。
那一刻,虽然一切来得太突然,但我想到,我们竟然不是兄妹,我们是可以结婚的。5岁时的信仰还是会继续存在。我忍不住微笑。我坐在他的旁边,不再以妹妹的身份。第一次,不再以妹妹的身份。不再拼命压制自己的情感。我们就那样坐着,没有说话,一直坐了很久很久。树林被太阳映成金色的时候,他站起来,他说,“我们走吧。“
“好。”我跟随他站起。他习惯地牵了我的手,他的手掌大而温暖。他牵着我,我感受到他突出的骨节,真实地攥在我的手里。可是在我刚感受到温暖的时候,他突然放开我。
“我忘记了。”他说,“对不起。”
“你以后……都不会再牵我了吗?即使危险,也不会了?”我问他。我的声音有一点哽咽。可是他只是转过身往前走。
“自己小心点脚下,别绊着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身体被一层金色的阳光覆盖。我跟在他身后,他不会再牵着我了。
太多人;太多事
那个晚上,我始终无法入睡。关于哥哥,关于妈妈,关于过去惨烈的画面。我不停地想象。我觉得很累了。很想睡觉。但我无法控制我的想象。它们在我的脑中激烈地碰撞着。撞出巨大的声响,擦出强烈的火花。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这老旧的木板床似乎已不能承受我长大后的重量,发出“吱吱哑哑”的声响。于是我不敢再轻易地动弹。
如果我是个男孩,一切都会是另一种情况吧?如果妈妈当初放弃了我,那她还是有机会幸福的吧?她那么笃定那个男人会爱她,会爱他们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是个女儿,并且害她失去了生育的能力。那个男人就漠然了。他心里根深蒂固地盘踞着传宗接代的思想。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爸爸。我恍然明白,他们这些年对我冷漠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个女儿,但是又是柯家唯一的孩子,如果他们有一点点办法都不会想到我。所以周莹偷服避孕药的事才让爸爸那样愤怒。他那么想要个儿子。我没有怨恨他,只是突然很瞧不起他,他在我心里再也不可能是伟岸的形象,他变得越来越渺小。这是我不愿看到他,我宁愿他一直是我小时侯幻想出的模糊的样子。我宁愿永远都看不清,让他一直是高大的。
所有的真相都同样伤人。
我不再试图让自己睡着。我知道这是无用的,于是坐起来。我在黑暗中坐着,看着窗外漆黑的一片。我坐了很久,窗外依旧是很深很浓的夜色,没有一点要亮起来的迹象。我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天还是一样黑。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跌入了永恒的黑暗,万劫不复……我就坐在这样的黑暗里,等待着天亮。突然停止了所有的想象,我只是想,天快点亮起来吧,快点吧!然后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我没有跌入永恒的黑暗,我依然在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