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马的谈话。
男的问:“她知道自己什么病吗?”
女的说:“她自己说,她得的是一种很特殊的结核病,潜伏了几十年又再发,就很厉害,得用重药。她很坚强。真坚强。只是她一直在惦着她的爹妈,说到妈妈就流眼泪。”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握着锺书的手,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
我想到她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我依偎着她,抚摸着她,她一点不觉得。
我知道梦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梦。我连夜做噩梦。阿圆渐渐不进饮食。她头顶上吊着一袋紫红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输送到她身上。刘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着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润她的嘴。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没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杯子里的清水,润她的嘴。她直闭着眼睛睡。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我坐在钟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我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梦是反的。”阿圆住院已超过一年;我太担心了。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
钟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叫阿圆回去。”
阿圆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钟书仍对我说:“叫阿圆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梦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钟书说:“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圆也站起身。我说:“该走了;明天见!”
阿圆说:“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祝福回去。”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生怕倒在驿道上;踉踉跄跄;奔回客栈;跨进门;店家正要上闩。
我站在灯光下;发现自己手上并没有血污;身上并没有裂口。谁也没看见我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我的晚饭;照常在楼梯下的小桌上等着我。
我上楼倒在床上;抱着满腔满腹的痛变了一个痛梦;赶向西山脚下的医院。
阿圆屋里灯亮着;两只床都没有了;清洁工在扫地;正把一堆垃圾扫出门去。我认得一只鞋是阿圆的;她穿着进医院的。
我听到邻室的小马夫妇的话:“走了;睡着去的;这种病都是睡着去的。”
我的梦赶到西石槽。刘阿姨在我女婿家饭间尽头的长柜上坐着淌眼抹泪。我的女婿在自己屋里呆呆地坐着。他妈妈正和一个亲戚细谈阿圆的病;又谈她是怎么去的。她说:钱瑗的病;她本人不知道;驿道上的爹妈当然也不知道。现在;他们也无从通知我们。
我的梦不愿留在那边;虽然精疲力竭;却一意要停到自己的老窝里去;安安静静地歇歇。我的梦又回到三里河寓所;停在我自己的床头上消失了。
我睁眼身在客栈。我的心已结成一个疙疙瘩瘩的硬块;居然还能按规律匀匀地跳动。每跳一跳;就牵扯着肚肠一起痛。阿圆已经不在了;我变了梦也无从找到她;我也疲劳得无力变梦了。
驿道上又飘拂着嫩绿的长条;去年的落叶已经给北风扫净。我赶到钟书的船上;他正在等我。他高烧退尽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复一些。
他问我:“阿圆呢?”
我在他床前盘腿坐下;扶着床说:“她回去了!”
“她什么??”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
钟书很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也看见她了?”
我说:“你也看见了。你叫我对她说;叫她回去。”
钟书着重说:“我看见的不是阿圆;不是实实在在的阿圆;不过我知道她是阿圆。我叫你去对阿圆说;叫她回去吧。”
“你叫阿圆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来;满面鲜花一般的笑;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钟书凄然看着我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古驿道上夫妻相失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女儿没有了,钟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
我的手是冰冷的。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烫,他的脉搏跳得很急促。钟书又发烧了。
我急忙告诉他,阿圆是在沉睡中去的。我把她的病情细细告诉他。她腰痛住院,已经是病的末期,幸亏病转入腰椎,只那一节小骨头痛,以后就上下神经断连,她没有痛感了。她只是希望赶紧病好,陪妈妈看望爸爸,忍受了几次治疗。现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着急了,也不用起早贪黑忙个没完没了了。我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肚肠,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我说是这么说,心上却牵扯得痛。钟书点头,却闭着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仅痛惜圆圆,也在可怜我。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的家。自从失去阿圆,我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钟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柴,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量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
那天我走出客栈,忽见门后有个石礅,和钟书船上的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谁上船偷了船上的东西?我摸摸衣袖上的别针,没敢问。
我走着走着,看见迎面来了一男一女。我从没有在驿道上遇见什么过客。女的夹着一条跳板,男的拿着一枝长竹篙,分明是钟书船上的。我拦住他们说:“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船上的东西!”
男女两个理都不理,大踏步往客栈走去。他们大约就是我从未见过的艄公艄婆。
我一想不好,违犯警告了。一迟疑间,那两人已走远。
我往前走去,却找不到惯见的斜坡。一路找去,没有斜坡,也没有船。前面没有路了。我走上一个山坡,拦在面前的是一座乱山。太阳落到山后去了。
我急着往上爬,想寻找河里的船。昏暗中,能看到河的对岸也是山,河里飘荡着一只小船,一会儿给山石挡住,又看不见了。
我眼前一片昏黑,耳里好像能听到哗哗的水声。一个人在昏黑的乱山里攀登,时间是漫长的。我是否在山石坳处坐过,是否靠着大树背后歇过,我都模糊了。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钟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
他说:“绛,好好里(即‘好生过’)。”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水声。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变成了一个小点;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我但愿我能变成一块石头,屹立山头,守望着那个小点。我自己问自己:山上的石头,是不是一个个女人变成的“望夫石”?我实在不想动了,但愿变成一块石头,守望着我已经看不见的小船。
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我好劳累地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转,晕眩得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
第三部 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为有我们仨。我们仨失散了,家就没有了。剩下我一个人,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顾望徘徊,能不感叹“人生如梦”“如梦幻泡影”?
但是,尽管这么说,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思,因为有我们仨。也可说: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
“我们仨”其实是最平凡不过的。谁家没有夫妻子女呢?至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们三个或四个五个不等。只不过各家各个样儿罢了。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同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
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一)
一九三五年七月,钟书不足二十五岁,我二十四岁略欠几天,我们结了婚同到英国牛津求学。我们离家远出,不复在父母庇荫之下,都有点战战兢兢;但有两人作伴,可相依为命。
钟书常自叹“拙手笨脚”。我只知道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样的笨,怎样的拙。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他是一人出门的,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那时我们在老金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们夫妇,还有住单身房的两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访问的医学专家。钟书摔了跤,自己又走回来,用大手绢捂着嘴。手绢上全是鲜血,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我急得不知怎样能把断牙续上。幸同寓都是医生。他们教我陪钟书赶快找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
牛津大学的秋季始业在十月前后。当时还未开学。我们下船后曾在伦敦观光小住,不等学期开始就到牛津了。钟书已由官方为他安排停当,入埃克塞特学院,攻读文学学士学位。我正在接洽入学事。我打算进不供住宿的女子学院,但那里攻读文学的学额已满,要入学,只能修历史。我不愿意。
我曾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美国韦斯利女子学院的奖学金,因为奖学金只供学费。我的母校校长以为我傻,不敢向父亲争求。其实我爸爸早已答应我了。我只是心疼爸爸负担重,他已年老,我不愿增加他的背累。我指望考入清华研究院,可以公费出国。我居然考上了。可是我们当时的系主任偏重戏剧。外文系研究生没一个专攻戏剧。他说清华外文系研究生都没出息,外文系不设出国深造的公费学额。其实,比我高一级的赵萝蕤和我都是获得奖学金的优秀生;而清华派送出国的公费生中,有两人曾和我在东吴同学,我的学业成绩至少不输他们,我是获得东吴金钥匙奖的。偏我没出息?我暗想:假如我上清华外文系本科,假如我选修了戏剧课,说不定我也能写出一个小剧本来,说不定系主任会把我做培养对象呢。但是我的兴趣不在戏剧而在小说。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得造化弄人,只觉得很不服气。既然我无缘公费出国,我就和钟书一同出国。借他的光,可省些生活费。
可是牛津的学费已较一般学校昂贵,还要另交导师费,房租伙食的费用也较高。假如我到别处上学,两人分居,就得两处开销,再加上来往旅费,并不合算。钟书磕掉门牙是意外事;但这类意外,也该放在预算之中。这样一算,他的公费就没多少能让我借光的了。万一我也有意外之需,我怎么办?我爸爸已经得了高血压症。那时候没有降压的药。我离开爸爸妈妈,心上已万分抱愧,我怎能忍心再向他们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