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回头,愣住,惊疑目光都烙在瘦小脸上,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竹蔑火把燃烧时“噼啪”的轻微声响。长衫男人的眉毛紧拧在一起,突然又舒展开来,他和气地问瘦小:“瘦小,你说不是这土豪所为,那是哪个?”
旁边有个汉子紧接着喊:“瘦小,谁个灌了你酒?你昏了脑壳吧?”
瘦小对长衫男人说:“是我!”
众人又是一愣。木崽在人堆里喊:“瘦小,你发癫了!?”瘦小不作理会,依然仰头望着高个长衫红军官长那张脸,“是我!真的是我!”瘦小说,“晒谷时我觉得烦腻无聊,就抠了田泥打那树疤,”他指了指疤胖身后,“有些就打歪了,不小心弄坏了标语。”
那边壮汉猛地顿了一下脚,“嘿!”他怨怨地朝瘦小喝了一声,人群这时已有了议论,叽喳一片。
长衫男人俯下身,在瘦小耳边轻声笑了两声,说:“我答应过给你安个名的,我会给你个好名字!”
瘦小弄不懂这笑里话里的意味,他亦不敢看村人那些疑惑抱怨的目光。他低着头,呆呆看一块火光照亮的滚圆卵石,他听得长衫朝人喊:“把人放了……大家去祠堂上课……”随之响起四散的脚步。
众多脚杆在瘦小眼前晃动,步子懒软,显出失望和扫兴。有人在脚步声里叹了一口气。
四
到半夜暑气还未消散,星星却缀满了天空。木崽爷望望天,嘟哝着骂了一句。显然他为明天响晴酷日而忧虑。不过眼下担心的是木崽,碓窝里谷已着好,这细伢却不知颠到个什么地方耍去了。
木崽爷走到水碓不远处的崖坡上,四周漆黑,什么动静也没有,只听得谷底水碓“呢呀呢呀”鬼似的叫着。木崽爷才要返身,却冷不丁听得崖边树林里蹦窜出说话声。听听,听出是木崽和瘦小。
木崽说:“你哑了?你哑了?你说话呀,你怎么做出那事?你不是在帮疤胖忙吗?”
瘦小说:“我做错了什么?我……”
木崽说:“你忘了是疤胖害死了你爹你娘还有你叔?……”
瘦小说:“他该千刀万剐,可标语不是他涂的,不能无中生有冤枉人……”
木崽说:“疤胖不是常冤枉好人?那回他家少了只鸡,不是栽赃你头上,把你一顿死打?”
瘦小说:“所以疤胖是坏人恶人是乌龟臭狗屎不得好死的东西……”
木崽说:“反正你今晚不该吭声好,让疤胖吃点苦头……”
瘦小说:“木崽,你让我也做疤胖那种坏人?”
木崽声小下去:“你……你不恨疤胖……”
瘦小立即答道:“恨!恨得能吃了他一缽肉……可……可我不想做他那样的坏人!”
声音哑下去,四周又归于平静。木崽爷想过去,临了又改了主意。他想:想不出瘦小平平凡凡不起眼一个伢子,想的却很多很深……谁说他做的说的不在理呢?
本崽爷返转身,轻着脚步往回走。正走着,什么东西从高处滚落,从他身边掠过,“嘣咚”落进坡下潭中,那是瘦小踢翻的一块石头。
瘦小想象那是仇人疤胖的那颗丑陋猪头,他要踢它下崖,跌它个稀烂……
五
清晨,无风有雾。
雾不浓不淡,隔十步难见人影,天却难得的凉爽。瘦小在坡上放牛。牛累了几日,吃青草更加有滋有味。于是咀嚼得仔细而安详。
瘦小躺在坡上,听雾里传来的动听山歌。那歌出自一个妹子之口,唱得脆亮清甜,双眼就一边望着前面的“奇景”。那若隐若现的雾中淡淡墨般山影,忽然,有几座山脊移动起来。原来那竟是水牛的背脊,这“画”实在值得留意观赏。
突然,瘦小看见一颗白亮东西在雾里出现。
那是一个人秃秃的光脑壳,随即,那块疤也在雾里亮起来。瘦小一愣,走来的是疤胖。
疤胖笑着,颤着他那身肥肉,手里拎着只蔑篮,篮子上遮着块蓝灰布巾。他径直朝瘦小来,一边喊着:“瘦小!瘦小!”
瘦小不理会他,将头扭到一边。
疤胖“嘿嘿”笑着,说:“瘦小!你救了伯,伯来谢你……”
瘦小说:“那黑枯栏里滚一身粪,惹得盯屎苍蝇到这地方来了!……伯?什么伯,猪食缽……尿缽深缽……”
疤胖涎着脸,说:“我那外甥……在县里开绸布店那个……你认得的,前年来过……你给他倒过茶……他给我送来这篮上好黄糍,是广西三江贡米做的!”
瘦小朝不远地方那只黑枯丢了块石头,说:“嘿!你这讨嫌东西,你霸道,占了别人好的你自己独吃,难怪你这畜牲这么肥壮……”
疤胖听出话里骨头,尴尬笑笑,说:“我过去对你是不好……可没想到你还能公正救我,我心里说不出难受……”说着,将篮子放在瘦小脚边。
瘦小扭过头,双眼大瞪,他心里充满勇气和仇恨,厉声道:“你拿走!”
疤胖说:“你瘦小的恩德我明仁忘不了……”
“你拿走!”瘦小说着,心里涌上那念头,他想:疤胖,你要再不拿走,看我偏肿你的脸。
疤胖说:“我是真心……天地良心……”
“你拿走!”声更高了,耳边同时响起木崽的喊声:“瘦小,你过去!过去煽那疤胖,煽他!”瘦小身就侧过来,木崽话还在耳边响:“瘦小,你要真是好汉,你用烂泥糊疤胖的猪脸……”
瘦小的巴掌十指张开,力量和仇恨滚似地往指尖涌。
“你拿走!”瘦小嚷着,嘴角还吊着个破碎冷笑。
疤胖刚想张嘴,就见眼前一道什么晃动,胖脸上脆亮的一声,人站不稳,猛地跌倒。他捂着脸,疑惑地望着瘦小,他并不觉得痛,痛被惊讶遮盖了。他惊讶瘦瘦小小一个细伢,哪来这么大力气。他从来不晓得这小小身躯集聚有这么大力量。
雾散去,天地明明朗朗。瘦小心里也明明朗朗通明透亮起来,说不出的舒畅快慰。
他转过身,朝瘫软在地半天爬不起来的疤胖轻蔑地啐了一口。
补记:
两年后,红军撤离江西苏区开始长征。瘦小和他要好伙伴都参加了少共国际师随队伍远征。过雪山草地,枪林弹雨,历无数战斗却安然无恙。一九四一年九月,在著名的百团大战中,瘦小顽强英勇。那年他十九岁,是八路军某团通讯员。那一次,瘦小消灭了三个鬼子,肉搏中被日本兵刺穿胸脯而牺牲。烈士簿上,记下他的名字,这名字叫董真,这个“真”字,是那长衫红军官长为瘦小取的。
父亲的城
作者:曾小春
曾小春 1965年出生。江西石城人。著有小说《父亲的城》等。
那时的很多个傍晚,我在长满青草的山上放牛,常常不由自主地看着山下那条扭曲爬行的土路,企盼能发现一个人正在向村子走来。他在远处山顶出现的时候,只能是一颗黑点,在很长的时间中他还是一颗黑点,但我知道他走着,所有在路上的人都是会走的。突然他消失了,或者说是那条小路蜇进了山坳,是路带着他同时消失了。我还是瞭望着,他终究要出现的,在此之前路早已从山坳转过来了。果然是那样。不过已不是原先的黑点,而有了清晰的人的廓影,他正走近我仁立的山脚。他稳稳地走着他的路。不紧不慢地走,有时他的衣扣是解开的,露出里面黑色的毛衣或白色的衬衫,而外面的衣襟就像是半掩半开的两扇门扉,随了他的脚步或开或合的潇洒着;他的头发浓黑粗壮,脸庞白皙。稍长,或许是赶路沁出了细汗,他轻巧而优雅地掏出方方的一匹白手帕,迅疾而从容地印去那些令他燥热的汗粒。如果我这时嘿地跪叫一声,他一定是机警地顿住脚,仰脸看着山上,神情有些疑惑,但绝不仓皇,他微眯着眼搜寻着,而我却缩身于草丛之中了,紧张地倾厌耳朵,谛听着山下他的动静,但我听到的是一阵心的狂跳。他沉着地不开口,没有发现什么,便又开步赶路了。我有些失望与不满,拾一颗细石子朝脚步声扔去,可他照样走着,喊喳喊喳地走着,大步有力得很。我很委屈,却也无奈,只好站起来,像电影里那样大喝一声:站住!他就站住了,再一次往山上看,他看到我了,微微一笑,轻轻而中气十足地说一声,调皮!我的泪水便滂沱了。
可他没有在我的期盼中出现,他的出现是我所不能预想的,他来自一个陌生而全新的世界,他的一切不是我所能想象的神奇。但我还是固执地喜欢站在山上翘望着他从远方的山道走向我的视野,从一颗小小的黑点开始。
时间长了,和我一同放牛的伙伴都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了。我是在等候我父亲的归来。有时他们也陪我站着,脚下的草棵摇曳,牛群在坡上啤叫追逐,斜阳把我们淹浸在无边的凄迷中,一排参差的影子从山崖上跌落下去,直直地横在路上。我想,他们是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吧?!
往往是把牛送进了厩栏,天就黑了下来,母亲已开始做夜饭了,我就坐在灶下烧火,母亲在灶前忙碌着,锅里喊里喳啦一片热闹。我有时看着母亲消瘦憔悴的黄脸和她那乱蓬蓬的枯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就是我父亲的妻于。那时我就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不免为父亲委屈着。他应该娶一个城里的比母亲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且我相信父亲是能那样的,那样,我们的家就在城里了,我当然也在父亲的城里了……
忽然我闻到一股烧焦味,忙叫母亲,母亲胡乱地淬了些水在锅里,盖上锅盖对我说了声:别吵。倚着灶壁静静地倾听什么。不久我听到一阵微弱的音乐,声音,相当遥远,我知道那是家里的广播响了,它就贴挂在灶屋的门框上方。接着就听到了县广播站女播音员熟捻的如喘息的声音:现在是本县新闻节目。也许是线路太远消耗了许多声音,村里的广播音量非常渺小,如果不是屏声敛气,就什么也听不到。在这一个时刻,母亲总是凝神倾听,我知道村里的人也都一样在听。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渐渐绽出了笑意,我相信村里的人也都自得地笑了,他们都听到了我父亲的大名和他写的新闻。父亲是县里的报道员,他的稿子除了在本县广播外,还频繁地刊印在省、地方报的头版,有时还上了头条。在我们这个三县交界的僻远山村,除了那些当年跟红军走了的几个将军外,这几十年中,算得上是个人物的就只有我父亲了,而且他还是那样的年轻,前途该是无比的远大!父亲确实是家里和村里的骄傲。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父亲,村里和家里该是多么的暗淡无光啊!
往往也是这个时候,家里的门就被敲响了,不待母亲和我反应过来,父亲就推门而人了。父亲微微笑着,反手将门掩上;母亲欢悦地说,刚听你的文章呢,神情竟有些羞涩。父亲仍微笑着,踱步似的向我走来。我在灶洞边呆住了,脸烧得彤红,直冒细汗,身子抖抖地颤栗着。近在咫尺的父亲是那样的夺目,使我无法看清,只觉得父亲笑容璀璨地走近我,俯下身摸摸我的脸,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手掌松软细腻,接着父亲就把我拥进了怀里。啊,我的父亲,但愿你天天归来!
小哎,打酒去,母亲这时吩咐着我。
我忙挣脱了父亲的手,在他的宽厚的怀里我激动得差点窒息过去。母亲从悬挂在梁上的一排铁钩子上取下一把锃亮的锡酒壶递给我。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脸红亮亮的充满生机,枯黄的头发也似乎正在一根根柔软幽黑起来。
待我提着沉沉的酒壶晃晃而归,父亲正坐在桌前翻阅着我的作业本,我的书包已从墙上的木钉上取下放在了父亲的身边。我把酒壶轻轻坐在桌上,依着父亲的肩膀,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扬,可父亲只是一页页翻着,不说一句话,有时点点头,一如先前地微笑着。母亲在灶台前显得空前的活跃,忙碌地十分快活,她一边炒着菜,一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蛋,嗒嗒嗒的像是在敲奏一首古典的音乐。父亲最后检查的总是我的作文,显得兴致盎然,而我却探身将本子按住,不让父亲打开。我的作文写得很一般,村小的民办老师经常说我,“看你父亲多会写!同学哪,要向你父亲学习啊!”父亲也不发急,说,让我看看吧,怕什么呢?母亲也出来帮腔,小哎,让你爸看嘛,让他教教你好哩。我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准笑我,就将手移开了。父亲就读起作文来了,但父亲还是笑起来,先是嗤嗤的,抑不住了,就嘿嘿的,然后就哈哈的。恼得我直摇父亲的手臂说,不准你笑,不准你笑。父亲笑着说,太有意思了;说着从衣袋里取出笔来,帮我改错别字和病句,边改还边告诉我一些作文的道理。“总之,要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父亲最后总是这样说,表情严肃认真得很。
母亲这时把菜端了上来,酒也温热了,一家人就在一个饭桌吃了。
家依然是静静的,但已是弥漫着无边的愉悦与亲情了。
晚饭后,我家的门不停地被推开;咿咿呀呀,大人小孩坐了一屋子,有的还蹲在灶圈下,或是楼梯上,他们懂懂地喝着母亲筛的茶水抽着父亲递的烟卷,把眼光聚拢在父亲身上,要他讲些城里的新鲜事,父亲却讲得少。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屋子静得很,唯有茶的热气和袅袅的烟气喧闹着。末了,乡亲们总要问,写了那么多文章,你该升官了吧!父亲淡然笑着,摇摇头,乡亲们就说,快了快了,我们等着呢。
回来的父亲第二天是不走的,母亲早早地起来做饭,她知道城里早饭是很早的。墙上的匣子咝啦咝啦地响,像是锅里炒菜的声音。这时父亲也起床了,坐在灶下帮母亲烧火,耳朵捕捉着广播的声音,他一定是在听自己写的新闻吧。饭做好了就热在锅里,曙色熹微中,母亲就要下地做活了,走时就把我推醒,说,小哎,放牛了。我懒懒地穿好衣服,看见父亲在厅堂里拿挂在墙上的锄,母亲却不让,父亲说,难得回来,帮家里做些事,省得你那么累。可母亲就是不让,母亲说,你吃不消的,事又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