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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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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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说这后来发生的一切,跟黄之源都没关系?!
  ……黄之源摘下皮帽,拿在手里揉搓着。他在等齐景芳自制住。他来之前,就料到她会发怒的。
  “请你出去。”她开开门。
  他关上门,说:“齐景芳同志,听我说……”
  “没什么可说的……”齐景芳叫道。她不想再见他。不想再听到他那标准的悦耳的、浑厚的男中音腔门,不想看到他惯会做出的歉然的微笑。
  “听着!”他也发了狠劲,咬起了牙关,把皮帽往桌上一掼。“我刚被调到三台子林场。是去当副场长的。这回没人帮我忙,是我自己苦于了这些年,洗刷了我自己。我不是来向你表白我自己。我来告诉你,我到三台子林场看见有关谢平的一份材料,我要找谢平……”
  “谢平!”齐景芳又一次叫道。你还有脸在我面前提谢平!那天,在西小院套间里,黄之源强按住她,要干那事。她求他。挣扎。甚至告诉了他,她喜欢了谢平。她不能再跟别人这样。她求他……他却喘着气教训她:“谢平能给你带什么好?他对你能有什么用?能有出息吗?!听我的……懂吗……听我的……”十四年过去了,他今天却还要来提“谢平”!
  “我到骆驼圈子去过。他们说他到场部来了。我想,他到场部,总会要来找你。我得找到他,核实一个情况。也许,我就能把这份材料推翻了,让别人不能去告他。你要相信我。我们都年轻过。年轻时都于过蠢事。我不希望别人老揪着我年轻时干的错事不放,我也不想这么对待谢平。你要相信我,我这次来,确实是为了谢平……”
  “滚——”齐景芳觉得自己都快要晕过去了,抡起铁火钩,便朝黄之源抽去。她看见铁火钩从他脸上划过。他痛苦地痉挛般地怪样地笑了笑。尔后,向前踉跄了一下,又向后晃了晃,一手按定桌子,一手便捂住了那半拉脸。后来,她又看见从他粗大的手指缝里流出什么来了。红的?黑的?稠的?稀的?流动的……一滴一滴往下淌。她一阵痉挛,便跑出去抱起宏宏,跌跌撞撞一脚跑到秦嘉家门口,倚着门框,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谢平从户籍室办了迁移户口手续出来,扛着行李,去找秦嘉家;走出场部门前那环形林荫道,就发觉有人在跟踪他。起先,他没在意,只以为是同路的人。但那几个人老不散,不远不近,不紧不慢走在他身后,他就不得不起了疑心。待等走到加工厂锯木场附近,那几个人把圈子大散开,网开一面,从左后右三面包抄过来,逼近他,并且“刷”地都从大衣袖筒里抽出早准备下的短木棒,他才惊觉,有人来找他的事儿头了,要暗算他呢!
  这时,已然有五点来钟。偌大个锯木场,人早走光。空空荡荡。空气里浮荡着浓烈的松香气息。黄圆冷浸的太阳搁到西山背上,把锯木场周围的木楞堆显现得更加阴暗森严。一旁,锯木车间高大的板门,敞开着,足有四五米高,黑洞洞张起。
  他站了下来,一手插进腰间,抓住刺刀柄;论身板,论力气、论十四年来在骆驼圈子跟人跟狼打架的经验,他料定身后那几个高矮不齐的家伙,都不是他对手。这一点,即便是行家里手的撅里乔,后来也是彻底服了气的。况且手里还攥得有这柄钢火上乘、磨得锋快的刺刀!小子哎,上啊!他等着他们发话,倾听着脑后的动静。
  “谢平,依想溜啊?!滑脚了?!回上海了?依倒夏(惬)意格……”
  上海话。上海青年?他一震。“……那……。”他想用上海话跟他们搭腔,但舌头怎么也拐不过弯来。“你们是哪个队的?”他改用普通话问。
  “不认得阿拉了?”为首的一个冷笑笑。这时谢平瞟清围住他的总数在七八个之间。木楞堆后边还缩着两个,不肯上前亮出脸面。
  “不认得了?阿拉都是依从上海动员来的。依忘性倒不小!”他们逼近过来。谢平拖着行李,往后退去,背触到一样硬东西,给弹了回来。他退到锯木车间板墙跟前了。这是他需要的。这样,他们便无法从他不长眼睛的后方来偷袭他。
  ‘进去!“一个小伙子过来一把抢走他的铺盖卷,扔进黑洞洞的车间,是要赶他进那里头,好关起门来,称心如意地做他。
  “干吗?”谢平问道。
  “赶马,还赶驴子呢!”又有一个小伙子上前来,把他的旧帆布箱子扔进了车间门洞里。
  “请俄到里厢去谈谈。”为首的那个有礼起来。
  “有话就在这儿谈。”谢平当然不上那个当_但他认出眼前的几个确是当年他动员来农场的。他似乎有点明白,他们来找他算那笔账了……
  谢平脸一阵涨热。他尴尬地在板墙上蹭了蹭脊背。
  “听说依要走了,兄弟几个约好来送送依。感谢依当年动员我们一番苦心……”为首的那个阴阳怪气地数落道。
  “不要再跟他废话了!做他!当初没有这赤佬,我们也不会到这鬼地方来……”一个小伙子红着眼,举起棍子冲过来,被为首的那个挡住了。“一年多之前,大家在柳树沟水库碰头,请依出来帮大家出出主意。依为啥搭架子,照面也不打一个……”他问。
  “当时我出不来……”
  “腿在你自己身上长着。”一个小伙子吼道。
  “有时候,不在……”谢平说道。但没等他把话说完,一个小伙子蹿过来,吼着:“狗屁!孬种!王八蛋!”梆地朝谢平腿上砸了一棒,谢平一下子给砸蹲了下去。
  “你出卖了我们。你把我们写给你的信,交给了你的分场长……”
  “没有。我没有……”
  “没有?为什么两次去人请你,分场里都有准备,都派了岗哨埋伏下……”
  “当时我的信他们都拆看……我没法子……”
  ‘叛徒的狡辩!没人会相信你!做他!“几个小伙子一齐扬起了短木棍要再度冲上来砸他。谢平拔出刺刀,猫下腰,把雪亮的刀尖对准为首的那一个,憋红了脸吼道:”我不是叛徒。我没有出卖过伙伴。谁要再敢碰我一下,我叫他认识认识什么叫从骆驼圈子出来的人!小王八羔子,想上天呢?!“
  他们几个一齐慌忙向后退去。
  “……他们把我们二十九个代表,抓去了十二个,铐了八个月。关在场部的大菜窖里。上边的文件下来了好久,他们还不肯放人!你当时为什么不出来替代表说话?你动员我们的时候,说农场里都是三五九旅的老战士。他们带我们劳动,会给我们讲故事。他们会跟我们一起住地窝子,一起啃苞谷馍。我们一年会比一年好。我们很快能在戈壁滩上建立‘小上海’、‘小江南’。你带我们去看《军垦战歌》,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告诉我们,那些狗日的拍电影的,是昧了良心,尽挑好的拍?”
  “我操那些拍电影的祖宗八代!”一个小伙子红着眼吼道。
  谢平的心淌血了。他开始冒虚汗。他知道自己无法回答这些同样在淌血的问题。他握刀的手慢慢低垂下来。
  “你靠动员我们入党。关键时候,你又不管我们,出卖我们……”
  “没有。我没有……”谢平的心抽紧了,碎尽了。
  “没有?”两个小伙子蹿过来,梆梆又是两棍。谢平忙端起刀,他们又退了回去。
  “十二个人……还关着吗!”他的手开始抖动。
  “秦嘉就比你强!她出来为那十二个代表说话。就为了这一点,她也被拘留过。后来那十二个人放了。她还被押了半年多,说是审查她。一直到今年上半年,她的问题才重新得到处理……”
  谢平不知道秦嘉也卷进这件事里去了。
  这时那两个一直不肯露脸的人从木楞堆后边走了出来。而且还不止两个。走近了,谢平才看清,都是试验站青年班的伙伴。龚同芳。杜志雄。马连成。还有“阿憨”徐明华。他们手里也拿着棍子。
  “你们……你们……你们也是来打我的?”谢平鼻根酸了。几根短木棍慢慢低垂下来。
  “镇华呢?”谢平问。
  ‘他回上海了。“龚同芳答道。
  “还走了谁?”
  “裴静静。乐文珍……”
  “阿憨”徐明华走了过来。当时动员青年到农场,里弄里连徐明华这一号智力低下的也没放过。家长愿意甩包袱。里弄里为了凑数字。谢平当时忙于在外参加各种各样的座谈会,介绍动员的经验和自己思想转变的体会,忙于在万人大会上做典型发言……到编成“中队”时,才发现,名单里有徐明华。这次徐明华本可以“病退”返城。但在此前,他跟一个四川女子结婚了。那四川女子盲流到羊马河,为了急于在农场落户,就跟徐明华登了记。婚结罢,户落上,成了正式农工,有了固定工资,她便一个劲儿地虐待徐明华,逼徐明华跟她打离婚。开始,徐明华不肯离。“阿憨”晓得,他再找个老婆是几乎没有可能的了。他别的方面能力低下,但还是晓得爱女人。到“返城热”起,政策下来,政策杠杠中又有一条,跟非上海籍女子或男人结了婚的,不得返回上海。这时,在伙伴们的劝说下,徐明华同意离婚了。那四川女子又不肯离了。她说,要离,可以,拿两千块钱来,赔偿我的“损失费”。徐明华破破烂烂一身,都不知料理自己,哪来恁些钱?那会儿谢平在班里。谢平替他管工资。谢平走了。计镇华替他又管过一段。后来,青年班解散,站长亲自替他管。到“文化大革命”乱起来,他就没人管了。原先存下的钱,也不知咋花了。那四川女子说的这句话是事实:结婚那天盖的新被子,还是她想办法去弄来的。她实在是想逼他伸手向家里要。徐明华的父母原先倒是在洋行里做过,香港汇丰银行里还有一笔存了三十几年没动过的款子。拿两千块把儿子“买”回去,在他们,等于剔牙缝呢!但二老就是不肯出。怕再背上“阿憨儿子”这包袱。那四川女子咬咬牙,一脚把价码跌到五百。徐明华家里还不松口……
  ‘脓叫我以后哪能办?依讲!依讲呀!“徐明华傻乎乎地鼓圆了浑浊的眼珠,挥动短木棍,朝谢平叫道。
  他穿着的破棉袄,两个肩头都咧开了口子,灰生生的棉絮从口子里呲出来,隆起多高。如果不是腰间有根草绳束起,这些破棉片就难以在他肩背上裹得住了。
  “依叫我们以后哪能办?!”徐明华板起脸吼道,冲过来。
  ‘当心!他手里有刀……“一个小伙子叫道。
  刀在谢平手里颤动。
  刀。是的。我手里有刀。我拿它对付过疯狗,对付过饿狼,对付过像撅里乔那样人群中的“畜生”,用它剥过多少黄羊皮、狐狸皮、兔皮、狗皮……有六年的夏天,我带人挖大渠。有五年的冬天,我带人架电线。十来年的春天,我带人接小羔羊。我好几次带人护送马群,长途跋涉,把它们送上火车……十四年。我一直带着这把刀。这是你给的,杜志雄。那些年,你一直叫我“谢平阿哥”。只要我手里有刀,老马、小杜、小龚、明华,还有你们……我相信,你们谁也近不了我的身。但我不能用刀对付你们。你们是我的伙伴。我的兄弟。你们是我动员来的。我带你们到了农场。今夭,我无法带你们走。我愧对你们。如果,你们因此要跟我算账,我愿意代所有有关的人,来接受你们的清算。
  打吧……
  谢平把刀‘当嘟“一声撂在地上。然后,解下腰里的宽皮带。皮带上还带着刀鞘。那铜的带五角星的环扣在夕阳里隐隐闪亮。他把皮带、刀鞘也扔在了地上。尔后,他转过身去,把两只手高高举起,贴在了墙上。
  先扑过来的是徐明华。他揪住谢平的头发,一往墙上磕,大声叫道:“依叫我哪能办!依叫我哪能办……”接着,那些人都扑了过来。惟有杜志雄、龚同芳、马连成,在尽后边站着、抽泣着……
  打吧……但我还是要说,我没有骗过你们。我没有出卖过你们。我不是你们中间的“叛徒”。我还是要说,那时候,当我像传教士那样,走进你们家所在的小弄堂,走上你们家陡直的木扶梯,弯着腰走进你们家的小阁楼,一番又一番地劝说你们的爹娘兄姐,放你们来农场,我是虔诚的。我相信我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我是决心要实行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的。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亲生的妈妈,我同胞姐姐可以作证……她们都跪在我面前,求过我,叫我别出这个头,可我……
  打吧……
  想看看我的血吗?
  它不脏……
  谢平慢慢倒了下去。兀然间,他觉得太阳很耀眼。木楞堆很烫。脚下的雪地裂开一道很深很蓝又很红的口子。他躺在牛十车上,往下沉落。没有底。牛牛车又在走着。在铺满卵石的河滩里走着。他看见蓝天在牛背上升高。看见太阳在蓝天上熔化。他看见干旱的退化的草原在燃烧。看见地平线上桂荣在向他跑来。别过来。他们要打你的。他向她叫道。但她不听。却叫着“别打了。别打他。他是我的人……他是我的人……我的人……”
  ……八点多钟,天黑透后,那个为首的小伙子带着两个人又来过一趟。他们拿木棍拨拨谢平。听见他呻吟了两声,还用手电照了照他。他们带来一卷绷带、一团药棉。一瓶红汞、一小袋消炎粉。他们要替谢平包扎。谢平推开了他们。借着手电筒的光,他扑过去,摸着刺刀,对准了他们,叫道:“走开!你们给我走开!”他用背支住板墙,才能半站起。额角上淌下来的血糊住了他一只眼,冻在脸上,成了冰坨和痂壳,使半边脸板结得难受。他摇摇晃晃地让自己站稳了,翘起刀尖,对他们吼道:“所有的账你们都算了。别来发你娘的假慈悲了。滚!谁敢再往前走一分,我就捅了谁!老子这把刀是喝过人血的!滚!别来找十四年前的谢平了!”他拼命地吼道。
  他们向后退去,把他的行李归齐在一堆,又把绷带、药物等都放在行李上。再用手电照住这些药,一动不动照了好大一会儿。好似在对谢平说:“东西都在这儿。对不住你了。你自己好生保重吧。”
  等他们消失在浓墨似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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