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那高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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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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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始终被人们拒绝在屋外的严寒,态度是否有所缓解,肯开怀接受人们这新一天的奔波。在短促地突发地接触之后,人们立马又缩回厚的门帘黑的窗户里,再要安静好大一会儿;直待所有的烟囱管再度示威性地一起排放大团的浓烟,这才标明,他们才真正活了过来。
  露天电影场空关起。夏日里留下的海报还在斑驳的土墙上残破地张挂着。路这边,是独一家的商店、独一家的照相馆、独一家的理发室、独一家的修理铺。它们自然还都关着门,上着老厚的护窗板,中间用铁条一横地锁连着。即便到白天,也不去下这些木板。整个冬季都是这样。要忙过春播,商店的人才会想起给它轻装。其实,就是卸下了这些板子又怎么样呢?橱窗里也没什么好瞧的。几件生了病似的式样老旧的褂子裤子垂耷在木架上,灰尘扑扑,历史悠久。陈列不陈列,反正你也得进这门。很长一段日子,谢平都拧不过弯来,总觉得它不是商店,是转运站,只是不办批发业务。以往的八个月里,谢平来场部的次数很有限。但每一次来,场部都能激动他。在上海时,他想象过,农场的场部一定是一节破旧的废弃的火车车厢,歪在刚被开垦的处女地上。从车厢的一角伸出许多根电话线,连接遥远的连队……他完全没想到它竞有这样集镇似的规模。办公室里同样有那么些人坐着抽烟聊天打算盘。分到试验站待过一段,再到场部,每回他都有“进城”的感觉。许多人要他带东西一一最讨厌的便是那些女生。她们跟他一样,也是整日泡在大田里,可对一二十公里外场部商店柜台货架上出现了什么新玩意,一清二楚。好像她们在那达派驻了记者似的!他嘲笑过自己的这种感觉:这算什么“城”?两条烂泥路,几幢破平房。把它看做“城”,你眼界未免也太低了吧!还是上海人呢!但每回依然摆脱不了这种“进城”的感觉。在连队待得越久,这种感觉便越强烈。
  ……而今天,他将不再只是“进城”来转转。他要在这“城”里住着了。他是这达的人了。他将面对整个羊马河。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在路中间站住,抬起头来看天。
  “怎么了?想咬月亮一口呢?”秦嘉笑着啐他。
  他脸一红。哦,是的,太阳已经露头,可月亮却还在那厢悬着。多么瑰丽奇谲的瞬间……
  进了招待所西小院,齐景芳从腰间掏出一大串钥匙,挑出一把,开开一间高于房。这是专门置备了来招待师团级干部的。秦嘉“哟”地~声叫起来,眼睛陡地亮了:“小得子(齐景芳的小名),你到底偏心。单请我几次,都没让到这高级地方。谢平一来,规格就恁高……”
  “谁跟谁偏心?这间房今天正好空着了。叫他交好运。”齐景芳笑着进里屋端出早预备下的几样吃食点心,又沏出高级绿茶,一人面前筛上一杯,说:“也不能光叫他们享受了。今天咱几个开开洋荤。”
  “还是为了谢平吧,齐班长……”秦嘉还在叨哝,取笑。
  谢平卷起一摞旧报纸抽秦嘉。秦嘉笑着往齐景芳怀里躲。齐景芳红起脸把秦嘉直往外推:“别找我!活该!没人心疼你!”
  秦嘉便笑得更响:“好嘛,你们连档麻子!专门欺负我!”
  这时谢平真恨不能把这位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忌的秦嘉从窗户里扔出去。他烦别人说他跟齐景芳。这确实是桩没影儿的事。到农场才八个月,哪是哪呀!谢平上学上到高二,校医检查出他肺部有结核病灶,先休学,过了期限,便退到街道里。在居委会搞了一段团支部工作,小有名堂,调到街道团委当副书记。常到区里听报告,结识了不少别的街道的于部。齐景芳的姐夫跟他不在一个街道,也是这么认识的。因为有谢平自己带头,他所在的街道报名到农场来的青年很踊跃。他所在的团委一再被表扬。他常被邀去在各种座谈会和报告会上介绍经验体会。齐景芳的姐姐、姐夫不放心她,在他们出发前,把她托给谢平,要他多照顾他们的这位小妹妹。大家伙儿就老拿这事儿寻谢平开心。
  见谢平真的恼火了,秦嘉知趣地煞住了口,帮齐景芳收拾茶几,准备吃饭。谢平便四顾着打量起房里的陈设来。无论怎么说,这都得算是一套豪华的房间。拱形的雕花木隔上挂下一幅土黄色的丝绒帷子,长长地宽宽地垂落,分开里外间。那边厢,还带个独用的小盥洗间,竟然有白瓷的浴缸和洗手池。墙壁刷着豆青的油彩。红漆地板。全包三人沙发。玻璃面腰鼓形的硬木雕花茶几。一色景德镇细白瓷青花茶具。谢平特地撩开那幅起着百褶的丝绒帷帘,张了张里间。双人铁架弹簧床上,铺着那样耀眼的丝光印花床单和大花粉底锦绣绸缎被.宽大的两头沉写字台上安着一部专用的电话机。床头柜上还给准备着梳子、面油、手纸等小件,还架着一面鸡心形的不大也不小的镜子。床前搁着一方踏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齐齐整整并放着一双棕色的小牛皮面软垫“喜喜”底的拖鞋。
  他呆了。
  这时,齐景芳从床头柜里摸出一瓶白酒,朝谢平使劲晃了晃,真心地问:“喝两口吗?”
  谢平能喝。这也是从小在他爸爸的筷头上熏出来的。他那在华达公司当职员的爸爸别无嗜好,一张《新民晚报》、半斤烫得热热的黄酒、两块五香茶干,收音机里再来一段王盘生的《碧落黄泉》,要是再有一只煮得红红的清水大闸蟹放在眼面前,有一碟切细碎的姜拌在鲜酱油里,滴上几滴麻油一道来佐餐,掰下只蟹脚来慢慢嚼着,看着抿着听着哼着晃着晕着……“就是去当个市委书记又还能怎么样?”他爸爸常大喘着气这么笑道。
  谢平一眼掠过齐景芳手上那火红的瓶签,觉得眼熟,再看那正向上翻腾的酒花,既多又密且久久不散,便料定是瓶难得的好酒,忙拿过瓶子一看,果然是“西凤”,惊问:“原装的?你哪来这么高档的酒?”也是的,连队里的人即使想买散装的两块二一公斤的白酒,也得求到连长指导员门上,批了条,到加工厂仓库里去领。这已然是相当难得了。有人偷喝掺水的酒精。三角庄子分场的卫生员好些年来一直这么干。后来让他们的会计告发了,还给判了刑。
  “人家喝剩的,咱们扫尾。”齐景芳笑道。说着便斟了三杯。一杯满。两杯不满。把那杯满的递给谢平。她知道他能喝。她姐夫请他到家里来过。那晚上,一老一少在电灯下喝得还满滋润,把齐景芳跟她姐姐都看愣了,直乐。
  “园林队要提拔秦嘉姐当妇女队长了。祝你们二位高升。”齐景芳端起自己那杯一口干了。白皙的脸庞立时潮红了,眼珠湿湿地亮。
  “别瞎封官!”秦嘉沉静地笑道,‘他们调我去学习……“
  “学习?哪儿?”谢平放下酒杯问。
  “你不知道?”秦嘉意外地反问。
  “不知道。我们这些乡野之徒哪里知道你们场部的事……”谢平笑道。园林队属场直单位,故有“朝野”之分。
  “行了,你就只顾自己那青年班的一块天地了。把大家伙儿都忘了!”秦嘉狠狠地啐他。
  谢平赧然地低下头去抿了口酒。过一会儿,等秦嘉不那么记恨他了,又去问:“说嘛,咋回子事?”
  “场里在上九里分场办了个干训班。培训一批人将来当连队的会计、统计、文教和副连职干部。点到我了。还点了一批上海青年……”
  “多少?”谢平急问。
  “多少?”秦嘉回头去问齐景芳。齐景芳在场部人缘极好,消息也灵。
  “七十来个吧。”齐景芳合上两只指尖,捏起一块豆糕,慢慢嚼着。
  “七十来个?!”谢平惊喜。
  “先别太激动。激动要变长方形。这是件好事。但马上要带来一系列新问题……”秦嘉的脑袋里有个“逻辑机”,什么事上那儿一转,一正一反,咋咋咋,就给弄出几条来了。她老说谢平:‘你嘛,太容易冲动。我嘛,太理智。老师就说我不能成为斯坦尼的好门徒。你应该学戏去的。我真替戏剧学院可惜,没招到你……“
  “你担心这七十多人一走,剩在连队里的四千多人就会波动!”谢平紧着问。
  “这七十多位全都是青年班的骨干。百分之七八十的班长都要走。”
  “动了这七十,晃了那四千。这倒是不能不考虑……谢平端起酒杯。这回没抿,只是闻了闻。他不舍得一口接一口地喝。
  “得赶快想个办法。中队长。”秦嘉催促道。
  “倒是不能等闲视之……”谢平眼前浮起昨天他离开试验站时,青年班那一排失神的黯淡的眼睛。他想了想,说道:“先把各青年班的现任班长、骨干找来开个会,凑凑情况。”
  “要快。得赶在这次大调动前……”
  “你什么时候去上九里报到。”
  “今天。”
  “那怎么来得及?”
  “他们叫我当干训班班委。叫我先去几天,帮着于点杂务。大批人马的报到还在以后呢。”
  “这就行了。这件事交给我。”
  “也只能交给你了。也应该交给你。”
  “把他们找到场部来碰头,我给你们找地方。管吃管住管招待。”齐景芳说道。
  “我们今天找你就为这事。”秦嘉对谢平说道。
  ‘你们跟阿屠商量过了吗?“谢平又问。阿屠是羊马河上海青年中另一位党员。原先是黄浦区团委的年轻干部。
  “阿屠走了,你不知道!”秦嘉反问。
  “走了?”谢平惊道。
  “他的肝炎发了。腹水。脚背肿得跟馒头似的。皮肤又黄又亮。就那样,他还要去干活。大家怎么劝也劝不住,把他们青年班的几个女生都吓哭了……现在场里同意他回上海。当初他那样的身体,就不该批他来。要个带头的,把人带成这样!跟上海联系,上海还不肯接收。还怕会影响已经走的和将要走的十几万青年。说上海户口只能出不能进。外地也有药,也有医生。不能一生肝炎就回上海。他家里只好把他接到苏州外婆家去养病。他前天走的。他知道你要来场部,还让我转告你,羊马河这四千多伙伴,就拜托你多多照应了……”说到这里,秦嘉的声音突然低下,硬咽地涩住了。齐景芳的眼圈也陡地红了。
  “这件事,上海也做得太绝了嘛!”谢平说道,把牙关咬得铁紧。阿屠是个好样儿的。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放着在编的国家干部不做,跟大伙儿一起到兵团来当农工。
  “阿屠青年班里的人都替他伤心……”
  “我不好。我要是早两月分出身来,常去看看他,卡着点他,他也不会垮得这么早这么惨……”谢平感到沉重、内疚。
  “我们都有责任。明明知道他有病,没有照顾好他……”秦嘉喟然。
  “碰头会赶紧开,赶紧摸摸情况。再不要垮掉第二个第三个‘阿屠’了……”谢平一口喝于了杯底那点滚烫的液体,把杯子拍回到茶几上,决断地说道。
  吃罢早点,秦嘉回园林队去收拾东西。齐景芳忙了一阵,恢复房间原样,见还不到上班时间,笑着邀谢平上她屋里坐会子:“认认门。住大机关的,以后有什么事要差着使着我们这号臭当兵的,也知道个路啊!”
  谢平说:“你要那么说,我就不去了。”
  齐景芳拿着钥匙在门口等着他,撅起嘴笑道:“人家还有事求你呢!”
  招待所分东西中三院。中院最大,能停二十多辆卡车。晚间,水箱里的水一放,就成一片冰场。四周一圈平房,全是大房间。搁双层叠叠床。屋里除了床,连个暖瓶也不搁。喝水洗脸都请劳驾到东南角的大水房去。房门上挂着一色的白布门帘。门帘中央成半圆状印着一圈窄长的大红的宋体美术字“羊马河中招”。拧着头转圈看,倒也鲜亮划一。这是招待所盖起最早的客房。原先就只有它。东西两小院,都是后添的。东小院十二间平房,招待来场部开会的干部,招待机关各股室介绍的客人和招待所自己的关系户。无论四人一间,八人一间,就没有双层床这一说了。屋里自然摆得有桌椅板凳。窗台的犄角里,还给搁一盏备用的煤油灯。西小院便是刚才谢平去的。那里接待团级以上领导干部。拢共才盖了那么三个套间。院当间砖砌的土坛上,花木扶疏。月洞式的院门平日上锁。绝对是个安静的去处。齐景芳带着谢平过中院,出边门。北墙的后身还盖得一排平房,那便是招待员宿舍。也有围墙围着。这叫后院。院里栽着几排木桩,拉上铁丝,是个满实用的晾晒场。
  齐景芳屋里住三个人。那份整洁劲儿,甭提了。凡是能铺上挂上彩色塑料布的地方全铺上挂上了。光滑的、明亮的、粉红的、天蓝的、苹果绿的……便成了这“闺房”的基调。再加上脂粉气。走廊上有几个丫头在洗床单,年纪比齐景芳还小。看见齐景芳拿着暖瓶出来打水,便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问道:“那是‘姐夫’?”一头还毫无顾忌地瞟屋里的谢平,格格偷笑。后来,齐景芳索性把房门插上。她们还不时隔着玻璃窗朝里张望,冲着齐景芳挤眼。所有这些,加上晾在房fJ背后的女内衣内裤,晾在横越头顶的那根铁丝上的精美的小手帕和花女袜,都搅得谢平如坐针毡。
  八个月来,谢平总是尽量避免跟小得子直接打交道。时不时,至多也就打个电话来问问她的情况。上场部办事,能不到招待所去看她,他尽量不去。这样做,一,自然是避免让人说闲话。就他这方面来说,既没有这份心思也没这空闲把时间往这上耗。这是实情。第二……怎么说呢?第二就很复杂了。自己也说不清是咋回子事。特别是秋收完了的这一个来月,空闲时间多了,处理完班里的事,到站部开过班组长碰头会,回到半地窝子里,把铺头那盏用罐头盒做的独杆儿油灯点上,从网线兜里摸本书来看看。有时就看不下去。(往往看不下去。)摸好几本,都不对劲。想着要干件事。上门外转转。看看站部门口旗杆上吊着的高音喇叭。想半天,发觉……自己还是想打电话。给谁?给阿屠?不是。给秦嘉?不是。给加工厂青年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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