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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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战争-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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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结婚,这里面一定有一种玄妙的东西,我们不认识它,但是它的气流缓缓吹来,迎面笼罩着我们。

  我的一个会算命的女同事告诉我,我的前世是一只小松鼠,对此我半信半疑,不过我想,假如我真是那只松鼠变的,在今生,所有我的爱与仇、敌和友,任何一件好事与坏事,大概都在前世跟这只松鼠有纠葛。

  肯定就是这样。

  如果在一九七六年,有人告诉我,两年之后的某月某日,我将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和另外五十五名我素不相识的人在同一间屋子里,然后我们将在一起相处达四年之久,我会觉得这是绝不可能的。

  即使到了一九七七年四月,在偏远的B镇,我也想不出这个跟陌生人聚集的契机。

  事实上,这五十六个人确实是在某一个日子,从互不相干的遥远的地方赶到那个城市来了,乌鲁木齐和银川,云南的个旧和广西的北流,想想这些地名吧,奇迹确实在出现,这帮人在出生之前就被一阵大风吹散,现在又被这阵神秘的风吹到了一起,这帮人最大的有三十五岁,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十七岁,刚刚高中毕业。

  这帮人,这个班级,在到齐的第一天,就自己组织起来在那个最大的、墙上有一只圆形窗口的屋子里开了一个会,每个人谈谈自己为什么要报考图书馆学系,互相介绍一下自己。结果缘分这个东西一再顽强地在我们中间浮出,本想报考古专业的,想来想去却报了图书馆学系,本想要报外文系的,考虑到年龄太大,一闭眼填了图书馆学系,更有那热爱文学的,心里想着中文系,不知怎么也报了图书馆学系。也有本来要报北大的,一转念却报了W大。

  于是在一九七八年春天的某月某日,这些人们,就来到了这间有着圆形窗口的屋子里。

  有一个女孩,她不能告诉人们她为什么会报这个学校和这个系,她的原因比所有的人都远为复杂,这个原因是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背负着这个秘密使她从一开始就远离了人群,她本来已是一个十分孤僻的孩子,正需要一个全新的环境,一些新鲜的面孔,一片新生的声音来助她一臂之力,帮她投入人群,使她成为一个正常的孩子。

  这个机会却白白地浪费了。

  逃离B镇的女孩惊魂未定,小小年纪怀抱着一个硕大的秘密在陌生的人群里重新开始。她不知道这个秘密她将永远也甩不掉,它将要决定她的一生。

  这个女孩就是多米。

  小小年纪这个词使我想起了电影《卖花姑娘》,凄切和缓的旋律越过二十年的时光像一片草席向我漂来,既雪白,又淡青,散发着月光般朦胧的亮泽。

  小小姑娘

  清早起床

  提着花篮上市场

  就是这样一些歌词,此刻像一些小小的柔软的手,从草编的花篮里伸出,舞动着各种令人心疼的手势,在我的怀想中,它们有时是明确的吐字,一个字一个字,带着圆润,滚动成珍珠,有时却是一种无言哼唱,像意大利影片《美国往事》和《西部往事》里的主题曲,华美的女声在弦乐中滑动,时而游出,时而潜入,时而漂远,时而浮来,它没有歌词,令人心碎。

  我热爱它们。

  所有的电影和它们消散已久的主题曲都是我的所爱。

  我爱《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沈阳》、《西哈努克亲王访问桂林》、《万紫千红》、《科学养鱼》、《宁死不屈》、《森林之火》、《第八个是铜像》、《回故乡之路》、《火红的年代》、《第二个春天》、《艳阳天》、《创业》、《闪闪的红星》、《渡江侦察记》以及样板戏种种。

  在B镇的平淡岁月里,彩色影片就是节日。在多米的中学时代,最兴奋的日子就是包场电影的日子。此刻我凝望B镇,看到多米的眼睛里掠过的第一道霞光就是美丽的莫尼克公主。

  西哈努克亲王访问了沈阳又访问桂林,美丽的莫尼克公主穿着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衣服倘佯在飘荡着鲜花和歌声的地方,失去了祖国的公主浅浅地微笑着,她的微笑从那远不可及的天边穿越层层空气,掠过花朵和歌声,颤动着形成一道又一道波纹,一直来到多米的面前。多米在黑暗中全身布满红晕和梦想,手心出汗,默不作声。

  多年以后,我还在黑暗中等待电影的那一道开始的铃声,我们在黑暗中屏息凝神,等待这道神秘的铃声,这是一根时空的魔杖,又长又细,悬在我们的头顶,它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在黑暗中打开了一道隐秘的大门,铃声一停,我们就进到了一处更为黑暗的处所,我们丧失意识,不知身在何处,我们只有听任黑暗的指引,我们不禁直起了腰,收缩了毛孔,我们紧张地等候着事物的降临。

  这时我们脑后的上方突然亮起一道灰白的光柱,它毫不犹豫地直抵我们的眼前,我们的眼前顿时就有了四四方方的雪白的空间,我们紧盯着这空间,这是我们的新世界,唯一的幻想,唯一的天堂或梦乡,我们无限信赖地仰望这个前方。这时候音乐骤然响起,梦乡的大门隆隆启开,我们灵魂出窍,我们的身体留在黑暗的原地,我们的灵魂跟随着这道银白的光柱,这唯一的通道,梦乡之舟,进入另一个世界。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

  我们在春天里加入游击队

  敌人的末日即将来临

  这歌声永远缭绕在我的少年时光。

  现在我们来说多米。多米十八岁的时候在距B镇二十多里的地方插队,有一天黄昏收工的时候,多米听到从公社回来的人说晚上在公社的操场上放新片《创业》,多米立即决定独自前往。

  多米是一个无法与人分享内心快乐的孩子,她无法忍受熟识的人与她一道看电影,越熟越不能忍受,最怕的是跟母亲一起看电影,她或他们会妨碍她走进梦幻,他们是平常的现实的日子的见证,多米看电影却是要超拔这些日子,她要腾空进入另一个世界,他们却像一些石头,压着她的衣服,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她,使她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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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3)                后来多米在大学里每到周末就独自一人提着小板凳到露天放映场看电影,她风雨无阻,在雨中举着她的折叠小花伞,在雪地里跺着脚搓着手,她的身边是不相识的外系同学。

  多米曾跟王一起看过一个外国片《冰海沉船》,多米看到船正在汹涌的大海中下沉,一个瘦削的男子在已经倾斜的甲板奏响了最后的小提琴。多米感到冰海里的水正漫向她的胸口,她泪眼婆娑地望着那个小提琴手,倾听着那最后的琴声,她感到自己就要沉到海底,就要与这个世界永别了,无限的哀恸堆积,多米绝望地抽泣起来,竟哭出了声,她正回肠荡气地等待着黑暗的海水覆盖她的头顶,王却关切地抚着她肩膀,说:多米你怎么了?

  现在多米一个人去公社,她拿着手电筒走在漆黑的乡道上,她既害怕又亢奋,她想起了种种可怕的人的传说和鬼的传说,这些传说隐身在黑暗中尾随着她,多米甚至听到了它们隐隐的脚步声,黑暗在黑暗中变化着种种形状在多米的面前起舞,多米的手心出着汗,腿软着,这使她有点像在梦中走路,她想她就要死了,她想她坚决不怕死,她想她主要不是要看电影,而是要锻炼自己的意志。她不顾一切地行走在乡道上,狗远远地吠着,田野的稻穗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不太远的村庄的暗影里有星星点点微弱的灯火,多米看到了它们,它们就像一只手,把黑暗赶走,多米定定地走路,她想起小时候在B镇,晚上一个人从少年之家回来的时候就吹口哨壮胆。

  多米的口哨声细小、漏气,根本不成形,毫不像她所要伪装的男孩,根本就如一个胆怯的女孩吹了壮胆的,多米根本不知道她恰恰暴露了自己,她的小而漏气的口哨声和她那同样微弱的电筒亮光如同两只小小的虫子一前一后跟随着她,她紧张的心放松下来,听见自己吹的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在大学宿舍的上铺的蚊帐里,我在多米的口哨声中看到了B镇的体育场,在我国幅员辽阔的土地上,无论是大城市W城的大学,还是偏僻小镇B镇,或者是多米插队的公社,露天的电影放映场却永远相同。

  这让我在回忆多米的故事时常常把它们混为一谈。

  我的眼前永远是一片空阔之地,白色的四方布幕在空地的中间高高竖起,既像船帆又像旗帜,场地的四周是高大的柚加利树,它们紧密围绕,风从树干的空间长驱直入,像无形的波浪涌向空地中间的布幕,布幕呼应着鼓荡起来,鼓荡起来的布幕又加倍召唤着四面的风,如同召唤着四面走来的人,人们从空地下面的斜坡上升,他们走上平地,一眼就看到了高高鼓荡着的银幕,他们亮着眼睛仰着头,朝这面旗帜快步走去。人们围绕在银幕的正面和反面,如同上了一艘大船,等待启锚远行。

  也许一切就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

  多米快到公社的时候远方雷声隆隆,天快要下雨了。多米挤在操场的人堆里看《创业》,王铁人说:井无压力不喷油,人无压力轻飘飘。

  在荒野和篝火中一个女声唱道:青天一顶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红……

  雷声从天边一直滚到了头顶,人堆中的多米既振奋又不安,眼前的银幕里的荒原和头顶的惊雷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将她从凡俗的日常生活中抽取出来,多米无端觉得她奋斗的时候到了,她必须开始了,奋斗这个词从她幼年时代起就潜伏在她胸中,现在被一场电影所唤起,空荡荡地跳了出来。

  她不知道她要奋斗什么。她在生产队里不会联系群众,谁也不会推荐她上大学,她又没有后门可走,大队支书的老婆倒是找过多米的母亲看病,但多米一点儿也不认为母亲的后门能走成功。

  但是多米不能一辈子当农民,这是一个意志,插了一年队的多米又加倍地把这意志炼成了钢,磨成了铁。她一定要自己找到一个出口。在返回生产队的墨黑的路上,打着惊雷闪着电,多米高度亢奋,她空前地进行着好运设计,她想她日后一定要写电影,她诅了咒发了誓,生着气地想,一定要写电影,写不了也要写,电影这个字眼如同一粒璀璨的晶体,在高不可攀的天上遥遥地闪耀,伴随着闪电来到多米的心里。

  这是一个多么石破天惊、异想天开、胆大包天的念头,多米深深地为自己的念头震撼着,这是最最边远的G省的遥远的B镇农村,有一个女孩想到了要写电影,这是多么的了不起。神秘的铃声骤然而起,一道大幕拉开了,多米日后的经历就是以此为开端,半年之后多米奇迹般地差半步就到了电影厂当编剧,正是源于这个夜晚。

  这是一个人间神话,这个神话使我相信,有一个神在注视着多米,并选中了她。

  现在,神话尚未开始,天下起雨来了。

  雨点迅猛地落在多米身上,她的脸和手背迅速被雨水打中,水的感觉立刻从指尖末梢传到了心里,在一片冰凉湿润中写电影的念头像雷声一样远去,而一些坚硬、有力的字句却迈着雄健的步伐,越过雷声,像雨水一样自天而降,这些句子在到达多米的那一刻由冰冷变为灼热,发出咝咝的声响,变成一片大火,顷刻燃遍了多米的全身。

  这些字句排列起来就是一首诗。

  多年来这首最初的诗深藏在我的心底,但是由于那个不可告人的事件,使我总是回避我早期的创作经历,这首诗和那件事被我一起掩埋着,我一面要雪耻,一面又掩埋着要雪耻的这件事。

  我忌讳别人提到我的处女作,这个阴影是如此沉重,也许不止这些,也许还有别的。

  也许正是想要摆脱它们我才选择了这个长篇。

  年初的一天,我把一部小说集整理好。然后着手写一篇序,我本来想写一个女人远离了自己的故乡,在陌生而干燥的北方都市茫然失措地生活着,她的心灵日益枯萎,在夜晚,她自幼生长的那个亚热带小镇如同一些已逝的花瓣从黑暗中鱼贯而来,缭绕着她。

  我打算写的正是这样一篇东西,在我下笔之前,华美的词句正分散着在暗中一闪一闪,我向来喜欢把它们连缀在一起,这是我惯用的伎俩。

  但我却陷入了回忆。

  我写出的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序,在这个序里,我从第一句话起就掉落到了往事里,我不由自主地叙述起我的处女作的写作及后来的事情,往事汹涌而来,我把它们一一按落在我的纸上,十五年过去,它们变得陌生、不真实,我拼命吸附它们,力图找回从前的时光。

  从前的时光我是多么年轻,曾经多么骄傲。

  十九岁。

  有一天我从大队学校回生产队,刚拐出大路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叫我,同队的大队会计从单车上兴冲冲地跳下来说:多米,上面叫你去N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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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的战争  第二章(4)                什么?

  上面叫你去N城了,要你改稿。会计很兴奋,他有个哥哥是省日报的通讯员,曾经有过去N城改稿的经历,经常把改稿一词放在嘴边。

  我说:是谁说的,是真的吗?一面心里狂跳着。

  会计说:是真的,N城来的长途电话,打到县里,县里又打到公社,公社又通知大队,让大队及时讲给你听,知青的事都很打紧,我就骑车出来喊你了。

  正说着又有一个大队干部从路上过来,也说:多米,让我通知你去N城,路费你先出,到了再给你报销。

  会计想起来说,是叫你去《N城文艺》改稿,多米你写了什么?会计有些兴犹未尽,很想讨论一番。

  我在混乱中听见他说他哥去改稿一年发了三篇新闻,心里已是一片光明。

  我一下乡就被公社的宣传干事(人称陈记者)召去开了一次会,宣布为公社的通讯员,有任务向县广播站、省报、省广播电台乃至《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报导本地的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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